池小言却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她轻垂下眼帘,微微叹息了一声:“如您所见,我们一行人此刻正被莫名的怪物追杀,实在没什么可以容身的地方,如果不是方才受到您的庇护,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这样的要求有些无礼,但您可否再庇护我们一阵?我们定然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听了池小言这凄凄然的语气,源义经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微微扬起下颏:“这样便有些强人所难了吧。你我素昧平生,我此刻又带了诸多人马,你难道便不怕我对你不利?或者你自觉带着随从有恃无恐,那又何必来求我的庇护?”
“我虽不知您的身份,但看您的气度应当也不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小人。至于战力……我只看见那群怪物见了您便自动自觉地退开了,想来您身上有什么能克制他们的法宝吧?”池小言轻轻仰起头,微勾起唇角。月光下,她的身形看上去颇有几分柔弱,但那周身透出的气质却又不失强硬:“我们只是想借机狐假虎威而已,您大可不必理会我等,只要让我们跟随着你们前行便……”
话音还未落,面前端坐在马上的源义经却骤然抽出了自己的佩刀。薄薄的刀刃在林间月光的映照下泛起一阵幽光,刀身优美的弧线上似乎浸染着森然的杀气。
池小言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引得面前这个男人突然拔刀相向。面对那样的杀意,说内心里没有丁点恐惧肯定是在骗人。但即使如此,池小言也依然在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她垂眸看了刀刃一眼,轻轻吸了下鼻子:“您这是……”
“抱歉了。我无法接受你的要求。如果你继续说下去的话,我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源义经的语气里带着威压,惹得池小言又是一阵心悸。
到底是为什么?
但事已至此,她也是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她知道自己身后的付丧神们都已经做好了防备,即使源义经真的动手,她也应当能全身而退,但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十分清楚,自己所带领的队伍不能与源义经起这样的冲突。
既然目标完不成的话,那只能暂且退开、走一步看一步了。
池小言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您如此说的话,那我便不勉强了,希望您前路能一切顺利。”
言毕,池小言轻轻往后退开了半步,让开了源义经的刀锋,接着她转身退回到了山姥切国广和三日月宗近的身后。
就在这个时候,池小言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状态好像有点奇怪。一种无形的束缚感不知从何处出现,蔓延到了她的全身。她连忙下意识地挣扎,顺势往自己的身上扫去,却见一道黑气正在她的身遭环绕。紧接着,一阵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
池小言立即知道不好。尽管那束缚着她的黑气她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那阵熟悉的冰寒她却是事先体会过的。是黑晴明身边的那个奇怪少女!
也就是说黑晴明他们就在附近!
无论是付丧神们还是妖怪蝴蝶精和食梦貘都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蝴蝶精立时拍起手鼓进入了吟唱状态,而食梦貘则是在四下张望,试图寻找到那两个人的踪迹——毕竟他的催眠是必须正对着人才能够发动的。
五围付丧神挥刀抵抗着铺天盖地袭来的暴风雪,而在池小言一行人身边不远处的源义经却也受到了暴风雪的波及——与时间溯行军不同,黑晴明他们根本就是无差别的攻击,他们不在乎什么历史,也不会刻意针对或者保护什么重要的人物。
“请您赶紧率领队伍退开。”池小言咬紧了牙关,挤出这样一句,“这里的战斗跟您并没有关系,您不要卷进来。”
好在暴风雪的范围有限,源义经的队伍里被波及到的只有队首的他与两个随从而已。想要退出那两人的攻击范围对于源义经来说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然而他并没有依照池小言的说法就这么退开。
“分散开去林间寻找偷袭者的踪迹。”他这样沉声吩咐道。
手下的一队随从立即领命分散了开,向丛林方向四散着找了下去。在这样的人数差距下,想再留在丛林里利用地形偷袭很显然不太现实,而如果正面对上的话,黑晴明自然明白,这样以寡敌众他自己根本不占优势,即使自己带着的式神范围攻击也算得上强劲。
几经权衡,他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强杀池小言实在有些困难,即使能够做到,消耗也不合算,于是他终于还是选择了放弃。
林间的暴风雪散去之后,池小言终于能够稍稍喘了口气。她再次走到了源义经的面前。
“虽然您不希望我多话,但再次被您救下了,我总得表达一下我心中的感谢。”池小言深鞠了一躬:“即便对我心存嫌隙,也依然会在我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您也称得上是真正的英雄了。”
“他们是什么人?”源义经却没有理会池小言这样恭维的话语,而是沉声问了这样一句。毕竟操控风雪这样的技巧在人间实在有些罕见,作为武将,这样的攻击手段自然会引起他的兴趣。
“他们不是人。”池小言叹道,“既然您已经看见了,那我便直说也无妨了。他们是妖怪,不知为何想要杀掉我。想来之前被您吓退的那群怪物也并不是真的退走了,而是去搬救兵了呢。”
源义经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他似乎是在思考。
这样突然沉默下来的氛围让池小言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如果可以,她当然还是想再争取一下的,但方才源义经的反应着实有些激烈了。静下心来想想,池小言觉得这位义经公或许是把之前她与溯行军的追逐当成是她为了混进他的队伍里而演出的把戏了。毕竟此刻他正在被举国通缉,会过度敏感也并不奇怪。
溯行军的退走在那样的情况下着实是一步好棋,看得出他们此时也并不想与源义经有什么正面的冲突,于是他们在退走的同时封堵住了池小言他们一行人的前路。
如果不是黑晴明的突然出手,池小言他们大概就真的没机会与源义经的队伍继续接触下去了。
这样看来,黑晴明似乎倒是做了件好事。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又该如何发展。尽管亲眼见证了黑晴明的袭击,但源义经会因此对他们一行人放松警惕吗?
池小言的心里一阵忐忑。
就在这个时候,马车里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十分温柔而婉转的女子的声音。
“妾不知太多事情,但这位姬君看起来似乎并无恶意,不如便与她同行一程,或许她还能陪妾略说几句话。”
听闻这个声音,源义经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柔和了些许。他的视线再次扫过池小言与她身后的付丧神们,眼神里的锐利削减了不少,甚至添上了些许犹豫。
很显然,那个坐在马车里的女人说话的分量在义经的心里极重。
即使对这个时代的故事了解并不是很多,池小言也大致能够猜测到那个马车里的女子的身份。
静御前,源义经最宠爱的妾侍。
池小言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帮自己说话,但既然她这样开口了,池小言觉得自己或许还有希望跟着源义经的部队同行。
果不其然,思忖了片刻之后,源义经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想来你也是个可怜人,弃之不理也算不义。若真不利于我,那也算得上是天意。”
义经微微仰头,透过头顶交织的叶子看向天空:“便是上天昏睡了,也总该有清醒的时候。若能……”
说至此,他却没能再说下去。池小言知道他是又想起了与哥哥之间的事情。源氏兄弟之间的恩怨她着实不太能够理解,想起眼前人即将迎接的命运,池小言的心里也有些许不忍。
但即使如此,历史就是历史,她所能做的,只是阻止他们命运的轨迹发生变化,然后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在史书里走向各自的结末而已。
源义经也好,源赖朝也好,静御前也好。
第87章 平安逸话(五)
源义经逃亡的方向是吉野山。在现世的时候,池小言曾经去那里看过樱花, 那时天气还略有些凉, 山上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美得宛若人间仙境一般。而此刻却是冬天, 天气比那时还要冷些,而没有春樱的山岭看上去也比之前池小言看到的吉野山要寂寥许多。
随着源义经一行人一路走过来, 池小言再没遇到溯行军或者黑晴明的袭击。她当然知道那两伙人应当都不会善罢甘休,但既然他们不跳出来惹事,她当然也乐得清闲。这一路上, 她大多数时间便是在与静御前闲叙。
那是位标准的大和抚子, 虽然年龄比池小言还要小上些许, 但言行举止却完全是个端庄的妇人姿态了。
“我原想着身为女子大抵都是成人之后许了郎君,然后安闲地在家度日的。却没料想世间竟也有人如你这般能率领众多男性随从在外行走。”在马车里的时候, 静御前曾经这样说。
若是寻常人说, 池小言定然免不了会觉得这样的话里带着些许嘲讽, 毕竟总有太多的人爱以什么过来人的口吻规劝女人去相夫教子, 不要去做审神者这样成日与男人一同在战场上厮混的工作。但静御前给她的感觉却完全不同,那样平淡而安恬的语气温柔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说话的时候, 她眨着那双含着秋水的眼睛, 似乎是在表示她对池小言这样奔劳的生活也有些许向往似的。
虽然与她的生活方式不同, 但静御前大约从来没想过要去否定任何人。这本就是一种难得的温柔与修养。
见到静御前的这副模样,池小言不由得想要打趣,于是她问道:“不若待你生产之后, 也来尝试一下战场的生活?”
“我?”静御前却是笑得十分温柔,“虽然有些艳羡, 但我想是不必了,我此生有他一人便足够了。”
提起义经,静御前的眼睛里甚至都在闪着别样的光:“此生能与他这样的人结缘,我也不再会有什么其他祈求了。只盼能与他安好,再为他生养个子嗣,这样便足够好了。”
说至此处,静御前轻轻抚摸了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她的脸上暗暗浮起一层红晕,即使是在马车里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十分美丽。
那大概便是爱情的模样了。
对于历史而言,源义经和静御前都有各自的传奇,但眼下,池小言所看到的只是那个即使在困境当中也依然因为与爱人相守而笑得温婉的女子而已。
“不知……”静御前微微抬起头,带着笑看着池小言:“不知你可有心仪的郎君?”
在问到这样的问题的时候,那张脸孔上似乎也终于带了些属于她这个年龄的俏皮与天真。黑白分明的眼里写满了好奇。
池小言不由得微怔,这问题来得似乎有些突兀,她并没有做好准备。脑海里自然浮现出了某个身影,即使是不经意的,池小言的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柔和了些许。
“有啊。”池小言轻轻点了点头。
“真有些好奇能入了你这般人物的眼的男子是什么模样。”静御前感叹道:“你这样子比大部分的男子都要强些,能得你眷顾的男子大概也是个盖世英雄吧?”
“他啊……”池小言吃吃笑道,“于世人而言大约也算不上什么盖世英雄,但确实多次救护过我,大概算得上是我一个人的英雄吧。”
女人或许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在分享了内心里最深沉的感情之后,池小言莫名地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也变得亲切了起来。而静御前同样也待池小言很好。她身上透着的那种夹杂着贵族御前的高贵优雅以及专属于少女的无邪烂漫的气质让即使同是女子的池小言也不由得有些着迷。
于是在静御前的马车上,池小言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平和的时光,而这样的平和仅仅持续到了马车到达吉野山之前。
白茫茫的山景映入眼帘的时候,池小言才恍然被现实惊醒。吉野山,静御前与源义经最后分别的地方,此地一别之后,未过多久静御前便被源赖朝俘虏,而义经也终究是死于自己兄长的步步紧逼,一对人间的有情人便就这样阴阳两隔。
“这位姬君。”临到山脚下的时候,源义经竟然主动来找了池小言:“山上不便女子出入,到这里,无论如何也该分头行走了。”
池小言会意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不会做让您为难的事情。”
“这样最好了。”义经颔首,略踌躇了一阵后复又开口道:“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不知我可否将静托付于你。”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源义经直视着池小言的眼睛,“她也是不能上吉野山的,但让她孤身行走我实在放心不下。她很喜欢你,若你能代我护送她一阵,我真的感激不尽。我此刻虽然困窘,但一般的财物也还是拿得出的,决计不会让你平白辛劳。”
这对于池小言来说无疑是个很好的机会。毕竟静御前很快便会遇到源赖朝,最近这段日子时间溯行军如此安静,池小言不信在源赖朝出现的时候那群家伙会毫无动静。
静御前可以说是她完成这个世界任务的一条线索,池小言很清楚这一点,但在经过与静御前的相处之后,在看到眼前这个男人一脸郑重地把自己的心上人托付给她的时候,池小言的心里还是产生了一丝动摇。明明并没有多深的交情,但在面对这样的场景的时候她还是会本能地觉得愧疚。
她保护不了静御前,因为那是静御前的宿命。
“我……”池小言微微别过头,避开了源义经有些灼人的视线。目光所能笼罩的吉野山一片寂寥,倒是与眼前这样爱侣分别的场景十分相称。池小言轻轻叹了口气:“我本就是在遭人追杀的,虽然近两日他们并没有什么动静,但我想这应当是赖着您的庇护。所以……这样真的合适吗?她会被我连累的。”
“她孤身行走也同样危险,还不如与你同行。我也会为她多选派两位随从,一旦出什么意外,也好让她自保,不至于连累你。我只盼你能与她有个照应,并不是想让你为难。”源义经却是意外的坚持。
“既然您这样要求,我们自然不会拒绝了。”未及池小言说话,一旁的三日月宗近竟是忽然开口应承了下来,“主上她只是为御前顾虑而已,但您请放心,我等做下属的既然能护得了自家主上,便同样也能护得了这位御前。”
池小言瞥了三日月一眼,那位平安时代的老人此刻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意,池小言也无法辨别出他此刻究竟带着怎样的情绪。那样的话一方面是在答应源义经的要求,另一方面对池小言来说也算是一种形式的警醒。很显然,三日月是感受到池小言心里的动摇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