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裛琖说罢,朝琴画一点头。琴画即刻捧着一封黄绢上前,向銮铃道:“请娘娘写罪己诏。”
“我念,你写。”萧裛琖轻柔道。
迷惑君主,偷盗国玺,勾结叛军……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罪名,銮铃这罪己诏一写,便注定了千古的骂名,红颜祸水。
虽署名是“杨玉环”,可銮铃的手还是发抖。
命琴画把“罪己诏”收起,萧裛琖最后道:“萧銮铃,你要记着,这诏书上犯错的人是你,而不是别人。”
銮铃没有否认,把笔一丢,平视着萧裛琖:“若你说完了,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在乎的事?”萧裛琖见銮铃始终这样平静,心中愤怒,嘴上却是轻笑。
“你肚子里这孩子,到底是谁的?”銮铃又瞧了一眼萧裛琖的肚子,定定问出一句。她问虽问,面上也故作镇定,心中却说不出的紧张。
萧裛琖心里一怔一虚,没想到銮铃最后关心的竟是这件事儿,但她也不愿示弱,便一笑,面色坦然:“不是李墨兮的,又怎样?他没休我的时候,安庆宗和我便——”
萧裛琖话音未落,銮铃手起掌风坠落,“啪”地清脆一声,重重掴在萧裛琖脸颊。大殿内的光影都被这一巴掌拍散,零乱沉寂。她这一掌用尽了全身力气,不仅她自己浑身发抖,萧裛琖也在瞬间退开两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这一下变化突然,不过,随即便有人上前护住萧裛琖,銮铃也被他们七手八脚推倒在地。柳儿早已被这层出不穷的变故惊呆,见銮铃摔倒,才赶忙上来扶她,却也被人踢开。
“你……好大的胆子!”萧裛琖猛然把搀扶她的琴画退开,几步来到銮铃面前,她抬手要打銮铃,銮铃一把抓住萧裛琖的手腕,眼神鄙视:“他必定下不了手,这是我替他打你的。”
她说罢,一把推开萧裛琖,自己撑着站起身,漠然转身往内殿走去。萧裛琖怔了怔,死死盯着銮铃的背影,眼中神色变幻。隔着曼妙轻纱,却见銮铃端坐在榻上,神情冷漠而淡静,光从窗外投进,笼在她周身,清冷而干净。
“不是要杀我吗?”銮铃清淡的声音从内殿飘出。
“呵,你们还真是浓情蜜意!”萧裛琖也笑出一句,“来人,帮我们这位高贵的贵妃娘娘一把。”
登时有人捧着白绫往内殿走,萧裛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眼中有了一丝兴奋,这一刻,她等待了太久!遥远看见,殿内轻纱飘曼,銮铃端坐在那里,有两个大汉走上前,把白绫系在她脖子上……她的神情一直都很淡,却又一丝浓稠的嘲讽。
“裛琖!”安庆宗忽而急忙冲进大殿,萧裛琖颇不悦地回头,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安庆宗已扯起她往外走,火急火燎道:“不好,金吾卫造反了,咱们得快点离开大明宫!”
“什么?!”萧裛琖一把甩开安庆宗,还算镇定:“怎么会?陈玄礼不是说金吾卫也听他的么?”
“那些金吾卫突然倒戈,纷纷护着皇帝,陈玄礼已带人往宫外撤了,只剩下咱们!”安庆宗长叹一声:“情况危急,你快跟我先出宫再说!”
萧裛琖不甘心地回头朝内殿看了一眼,只差一点点!可脚下松动,已被安庆宗扯着远离。
整个大殿人众轰然散去,瞬间陷入寂静,一片空荡荡的冷清,銮铃身子一软,瘫坐在床上。
这一动,才发现背上早已被冷汗湿透,下意识用力扯了扯脖子上的白绫,扯也扯不掉,銮铃便随它去了。只是软坐着发愣,许久,才吐出一口气:“那孩子果然不是他的。”
说罢,嘴角竟有了一丝笑意。
柳儿这才连滚带爬扑在床边,抓着銮铃道:“娘娘没事吧?”她话一出口,又想起方才萧裛琖话里的“萧銮铃”三个字,便惊魂不定地问:“娘娘到底是谁?”
銮铃叹息一声,目光缓缓落在柳儿脸上,无力道:“你很快便能见到你的娘娘了。”
只是,銮铃下面的话没说出口,不论谁是杨玉环,这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禁军由陈玄礼统领,守卫长安。金吾卫是大明宫的皇家卫队。这两部原本都是由皇帝直辖,可后来创设鱼符,军权下放,便被将军们掌控。
而陈玄礼面子上正直忠诚,却暗自是太子李亨的部下。太子李亨和安禄山勾结起兵后,玄宗便命陈玄礼带兵把安庆宗的府邸□□起来,算作人质。
谁想陈玄礼不仅没有□□安庆宗,反是按太子的意思,慢慢在长安城游说,逐渐控制了长安城。后来收买金吾卫,所以萧裛琖才能自由出入大明宫,而不为人察觉。
这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发生,玄宗心系战场上局势,竟也一时未曾察觉。直到銮铃被偷换进宫,发现情况有异,他几番试探后,才明白这长安城早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陈玄礼之所以隐而不发,只是在等叛军攻下洛阳,他与叛军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大唐。谁知此时传来玄宗要携銮铃离开长安,前往温泉宫的消息——这与太子的计划大相径庭,陈玄礼这才慌了神,派兵围起温泉宫要拦住他们。
至于绞杀“贵妃”,以“贵妃”来逼迫皇帝,都是萧裛琖的主意。陈玄礼因受太子李亨的嘱咐,便凡事都听安庆宗的,所以不曾反对。
只是谁想那些表面上被他收买的金吾卫,见到林雁白手中的鱼符,便全部倒戈,重新担起守护大明宫的职责。权衡之下,他便带着禁军撤出大明宫。然,他虽进不去,玄宗被困于其中,也是插翅难飞,双方冰冷对峙中。
————————————————————————————————————
杨玉环醒来时,看到坐在床边的銮铃。她挣了一下,坐起身。杨玉环在宫外的日子似是不好过,憔悴了不少。
“……清歌公子。”她喃喃叫出声。
銮铃微一笑:“雁白说,是你自愿要回来的?”
杨玉环面色渐渐苍白,她点一点头,笑容凄凉:“我既做了这杨玉环,便应担着她该担着的事。”
“萧裛琖恨的是我,与你无关。”
杨玉环摇头,静了片刻,方道:“我曾想,这世上要是只有我一人,没有清歌公子该多好。殊不知,没了清歌公子,便也没有杨玉环了。”
銮铃不语。
“我逃出宫后,萧裛琖便向我索要国玺,幸好雁白公子曾嘱咐我要防着她,我多了个心眼,便把国玺藏在和雁白公子约定的地点。后来,雁白公子设法把我从萧裛琖手中救出,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宅子。”
“你和林雁白一直有联系?”銮铃听得迷茫。
“安禄山起兵后,他便时常往宫里跑,了解一些皇上的事。”杨玉环解释,见銮铃还不明白,又道:“雁白公子受都夏王所托,执掌了金吾卫的白玉鱼符,他答应要保护皇上。”
“他执掌了金吾卫?”怪不得,他进宫也很是方便。不过,这样多的事情,林雁白一人之力忙得过来?而且他和玄宗不是还有深仇大恨吗?李墨兮竟把这样的大事交给林雁白,她真不知该怪他铤而走险,还是赞他知人善任。
銮铃静了片刻,正要再问,却是一个淡紫装束的宫人悄然上前,压低了声音道:“王妃,时辰不早,请跟奴婢出宫。”
此人正是郁子芙,当日教导杨玉环入宫的宫女。
玄宗这一招“投石问路”虽试探出了长安城此刻敌我双方的力量,却也激化了矛盾,让陈玄礼他们心怀戒备。尤其是把“杨玉环”推到了风口浪尖,怕是在劫难逃。
杨玉环是趁乱被林雁白带入宫的,为了不让萧裛琖怀疑他们偷换了人,先稳住叛军,玄宗和林雁白计议,只能趁乱把銮铃送出长安。
林雁白此刻统领着金吾卫,自无法顾及銮铃。这重任便落在郁子芙身上,郁子芙在宫中教导宫女,木媌木媔都是她一手□□出来的,说来她和銮铃也算颇有渊源。林雁白早已向銮铃讲过这些,当下銮铃也不再迟疑,她虽怜惜杨玉环替她受苦,可她更想离开长安,去潼关见李墨兮。
时间紧迫,銮铃也未来得及见李蕙和王纁儿,只听说他们无碍,此刻,不由又嘱咐了句:“请你好好照顾蕙儿和禤儿。纁儿是我的好姐妹,便也是你的好姐妹。”
夜深,大明宫,金华帐里。
“你怪朕命你回来么?”玄宗手臂揽住杨玉环的肩,轻问。
杨玉环摇摇头,往玄宗怀里凑了凑,微笑道:“其实玉环一出宫便后悔了——不论为何,玉环都不该抛下皇上独自在这宫里,是玉环不好。”
大殿内一片安谧,偶或听到窗外的风,不远不近的呼啸而过。玄宗一时不语。
杨玉环又道:“即便没有皇上那封信,玉环也会随雁白公子回来的。玉环离宫后才明白,这世上,不仅玉环是皇上唯一的人,皇上也是玉环唯一惦记的人了。”
玄宗手上一紧,把杨玉环往他怀中拢了拢,凝眉道:“朕写信召你回来,却可能无法护你周全。”
顿了顿,他又道:“正因为无法护住銮铃的周全,朕方写信召你回来,可那不是因为朕心里在乎的是她,朕只是不想再欠墨儿的……朕心里在乎的是你。”
杨玉环闻言,面上有了甜美的笑靥,她伸手环住玄宗的腰:“玉环明白了。玉环愿生死都在皇上身边。”
——————————————————————————————————————
长安城有了陈玄礼带兵入宫一事,这才惊动了洛阳诸人——原本寿王在潼关,接到与长安有关的消息,只要无关大碍,便都暗自压下不让李墨兮知道。怕李墨兮身在前线,冲动之下有所闪失。李墨兮仍在洛阳,闻言便驰马往回赶,星夜到了潼关,一身征尘未卸,便要调兵往长安去。
寿王和高仙芝带人把他迎入城中,所有人都精神紧绷,一路沉默,只有坚硬的脚步声把潼关并不宽敞的街道踩得直响,在冬日寒夜里,有些干涩,有些决绝,有些惊人。
不过,李墨兮有些担忧,他这一来一往间,路上也耽搁了不少时日,不知长安到底情形如何。他相信林雁白,可太子李亨毕竟部署了多年,他怕以林雁白一人之力,回天乏术。
寿王见李墨兮一直面色沉凝,一时欲言又止。
李墨兮虽在出神,可他反应机敏,当下,不由脚步缓了缓,问向寿王:“可是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了何事?”
寿王摸了摸下巴,说了句:“我说出来,你莫担忧。”
李墨兮点头:“此刻还有何事比长安更重要?”
——銮铃失踪——寿王正要说出口。却见李墨兮的目光生生顿住,直直望着前方街道的正中央。寿王诧异地随之看去,下一刻,便也生生呆住。
潼关的街道并不宽敞,朴实整齐的青砖路,此时漫天寒星,月光凄冷,天地间一片沉寂。
而那再普通不过的街道上,却分明站着一个人。
这原本沉寂的天地间,也因了这个人,因了这张淡淡微笑的脸,因了这个风尘仆仆的人,骤然放出夺目的光华。
夜色,仿佛陡然,有些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这章有些长,本来可以分成两章,但实在是答应了亲们让墨兮和銮铃见面的,所以只能把他们汇成一章了。。。。
话说,我等这一天,也等得黄花菜都快枯了。
还有实在抱歉,更新总是不稳定,就跟国民经济似的,真的很抱歉!
第200章 第二百章
所有人都察觉, 因了这几乎是从天而降的一人, 李墨兮向来沉寂的脸色在刹那间变了,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总之是痴怔,总之是震惊, 总之,他破天荒呆住了。
倒是銮铃见到他,面上笑意浓浓, 手背在身后, 一蹦一跳地向李墨兮走近。她心里着急,脚下却很慢,慢慢地。这么深刻的思念, 真的见到他, 她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
她紧张, 却还是不由自主想靠近,想看清他。
很快,也不知过了多久, 不顾所有人或震惊,或戒备的眼神, 銮铃穿过街道, 穿过他们之间长长的距离, 穿过冰冷的空气,穿过夜色,来到李墨兮面前。
她穿一身男装, 因为赶路匆忙,发式衣裳都有些零乱,在月光下,带着奔逃的狼狈和憔悴。可她眼中闪烁的兴奋和羞涩,却把一切都掩盖,让人只能看到她幸福的目光。
李墨兮也不比她好多少,一身银灰铠甲,带着说不出的征尘,蓄满冬意的冷冽和瘦削,整个一冷冰冰的人。和銮铃初见时那个高贵俊美的少年王爷,似乎全然不同。
不过此时的李墨兮,是彻底傻了,他望着她,只隔着一年时光,眸光却深远,仿佛隔了一生时光,一千年,一万年,生生世世的,不愿分离。
“嗨,我回来了!”銮铃偏了偏头,脚不安地在地上划着小碎步,笑着轻轻道。
李墨兮漆黑的眼眸一深,却仍目不转睛望着她。
“啊,你穿成这样,我都差点儿认不出你来了!”銮铃垂下脸,又忽然抬起脸,看了他一眼,轻道。
李墨兮唇角抿了抿,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仿佛要把她看进心里,刻出模子来。
被他直勾勾看的发窘,銮铃躲闪不开,终于难以忍受,不由抬手捶了他一把,冷不防手捶在他胸前冰冷坚硬的铠甲上,登时痛得咧嘴。
銮铃正要缩回手,李墨兮蓦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用力一拉,銮铃便掉入他怀里,被他紧紧抱住。
很用力的抱住,紧到銮铃呼吸艰难,紧到他身上的铠甲咯得她身上生生疼,他冰冷的像个铁桶,几乎要把她冻僵了。可她眼中滚烫,总忍不住要滴下泪来。
便是被他抱住这一刻,銮铃忽然明白一切都值了,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被他这样真切地用力地拥抱过,她一切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