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海面色稍霁,这才想起自己今天跟沈氏说的事,他冷哼两声落了座,沈氏压着胸口的愤然,也回了位。
“都先下去吧。”沈氏看着他的神色忙对着跪在地上的下人说道,那些丫鬟婆子们便慌乱起身退了出去。
“你的出阁之日,定在了下月二十。”待丫鬟婆子走后,陈仲海才对陈满芝说道,“接下来的日子不要出门了,把该学的学了。”
出阁之日?陈满芝微微愣怔,这么久不见有动静,原以为他们对这事不上心,却不料藏得这么好,周妈妈一点也打听不到。
“是,女儿谨遵教诲。”她淡道。
陈仲海意味深长的看着下首的这个女儿,见她面色淡然,眸中无波,没有一丝不满的情绪,他一时就噎住了,若是她哭闹一番自己还能喝斥两声,她这么平静,接下来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亲事,由你母亲一手办,你接下来的日子就不要出府了,只把规矩学好了了就行。”思虑半响,他才道出这话。
“是,女儿知道了。”陈满芝抬眸粲然一笑,清堪的眼眸透着娇媚的光,格外的怜人。
沈氏瞧在眼里,心口闷闷的生痛,这个贱人是故意的,故意去云锦绣闹事,故意让人上门对单,偏偏自己运气不好,冯掌柜上门的时候陈仲海刚好就在跟她商事,想压也压不住。
“那女儿先回去了。”陈满芝垂首施礼退了出去,陈仲海望着她那单薄消瘦的肩头,微微失怔,沈氏轻咳两声,他才回了神。
待到穿堂处,陈满芝回首,延喜堂当中二人俯首交耳,正房两边耳房不见房门,想必是对内而开,倘若想要找些什么必定要经过内房,如此一来就有些难办了。
“其实我还没查到那人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不过能让他悄悄的潜入贵府书房几次,想必他要找的东西相当贵重及隐秘,应该是书信或者密函之类的吧。”陈满芝记得在车上时,那男人说了这样的话。
“你的这个父亲,早前我们不曾注意,不过照现在看来确实有些猫腻,你帮我留意留意那两书房吧。”
“这两院的书房有秘密?”陈满芝蹙眉走到松龄堂西耳书房,看着门上精致被摸得通亮的锁。
第71章 嫁妆
“倘若真的是那些很重要的东西, 陈仲海会放在书房里?”她边走边想。
暮野四合,天色暗了下来,春晖院里丫鬟陆续点了灯, 柔黄的灯自灯笼散出, 便有种橘艳的光徜徉在周身。
“老爷,那事如何说?”沈氏压低着声音, 继续方才被冯掌柜的到来而打断的话题。
“如没有出差错,右迁之事应该就这几日能确定下来。”陈仲海面露笑意, 方才的不快的情绪全然消失殆尽。
郑青维今日却跟他道了个好消息, 大理寺少卿位置终于有望, 他迫不及待的要来跟沈氏商量四娘的亲事,却不料碰到了冯掌柜上门。
“那便好。”沈氏眼眸微敛,放在桌上的手慢慢的握起, 寒薄指骨,浅浅青筋,格外的清晰。
“四娘的亲事,你要上心。”陈仲海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老爷的意思还是要大肆操办吗?”沈氏压着心口问道, “那咱们还是按上次说的那样?”
上次要求对外的说法虽然能堵一时之口,可明面上大家都知道这陈府的斤两,众口悠悠能烁骨, 难道陈仲海已经不在意别人如何议论了?
“自然是的,如今伯府小郎君已去,我陈仲海执意履行先前订下的婚事,这份情意, 这份品德,足以让人赞论。”陈仲海笑道,“这亲事,你且照着去办就是了,不用顾虑其他。”
“她亲事在即,嫁妆跟陪房,你可不要落人口实。”他的声音陡然变冷。
“是,妾身知道了。”沈氏深深吸了气,“妾身原先给四娘安排了教习,可被她以忙于姜府之事挡了回来,老爷看着如今可还需要?”
“不必了,一切由着她。”陈仲海道,“免得她又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他眯着眼朝屋外看了看,这个傻儿一好,性子怎么就如此怪异,竟然还要提出断了父女关系,哪里来的乱七八糟的想法?
暮色渐浓,陈府各院陆续点了烛火,念平和周妈妈拿着灯笼在月洞门焦急的候着,一见来人,二人就迎了上去,主仆三人一同回了院子。
“今日三娘子来了三回。”饭毕,周妈妈一边递过茶水一边说道,“老奴看着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陈满芝蹙眉,她不记得这两天自己跟三娘有什么龃龉她接过漱了,“我知道了。”
“那……老爷叫您过去说了什么?”周妈妈试探的问了下。
“跟伯府的亲事,定了六月二十的日子。”陈满芝搁下茶蛊,亲事已成定局,合了陈仲海的意,也顺她的意,所以她没必要隐瞒。
屋内沉默,这事虽然一直不被提起,可始终是三人心口上悬着的一把刀,如今这刀就要落下了。
“娘子,要不……咱们去求老夫人吧?”念平突然道,她的声音带了几分迟疑。
陈满芝抬眸,看了一眼屋外如墨的夜,林氏自缢的事,是时候要去问一下那个祖母了,她颔首道:“好,明天再去吧。”
方才和陈雁瑶的对话,她没打算跟二人说,因为一遭醒来换了蕊,她们也不知情。
只是刚才陈雁瑶的试探,让陈满芝有些惊讶,不管她疑惑与否,都不会有证据证明她不是陈秋蔓,所以她并不担心,只是……
“你们以后,行事要谨慎些,别让母亲那边抓了把柄。”她叮嘱二人。
念平收拾好桌子,两人就退了下去。
陈满芝坐在罗汉榻上,望着空寂的房间,恍惚怆然,已过余月,这个世界渐渐明朗,她早就应该抛弃这个朝代身份的枷锁,或悲,或喜,或生,或死,应该都由自己作主。
延恩伯府,不过是个垫脚石,所以这门亲事,很合意。
第二日早,陈满芝用过早膳自己去了荣华院,她的祖母,素衣素面,形容枯槁,比起上次更加憔悴苍老,她闭着眼盘坐在西稍间的牌位前,手里捻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陈满芝安静的跪坐在旁边的蒲团上,闻着淡淡的檀香味,听着佛珠“唧唧”滚动的声响。
过了半响,老夫人捻珠的手顿下,用她暗哑的声音叹道:“你母亲的忌日要到了。”她伸了手,欲要起身。
“是啊,下个月初就是了。”陈满芝扶着她的手,走到明间方桌的扶手椅坐下。
明间的翘头案上头,挂着四扇楠木雕花的梅兰竹菊挂屏,案边的三脚香几上端放着小小的山石盆景,姿态端秀,别具□□。
“你记事了?”老夫人微讶,用她那浑浊的双目盯着陈满芝。
“没有,周妈妈有提过。”陈满芝坐在她下首的锦杌上缓道,“下个月中便好,四娘也能在出阁前祭拜一下母亲。”
屋内一时静默,良久,老夫人才开了口:“你的亲事……”
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我原以为你父亲不动声色就将此事掩盖过去,却不料他真的打起了这个主意。”
她说着止不住的干咳起来,吴妈妈忙端了茶递给她,又顺了顺背,轻声安慰。
“你放心,这事我定不由他胡来。”陈老夫人喘着气喝了一口茶,慢慢的缓了下来。
“祖母,您不需要动气,这亲事,四娘没有异议。”陈满芝看着她,“四娘今天来,想说的并不是这事。”
“……你,你在说什么?”老夫人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对亲事没异议?为什么?”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可依然听得出有几分急切。
“四娘自有打算。”陈满芝已经不想再解释什么,“您身子不好,这些烦人心的事,还是不要理会的好。”
“蔓姐儿,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陈老夫人的手拍在了桌子上,“这是一辈子的事。”
“那祖母是打算以死相逼,以孝压制吗?”陈满芝抬眸,“父亲若是顾忌您,只怕也不会同意了这亲事吧。”
陈老夫人沉默了,她确实有这么想过,若是陈仲海能顾忌她这个嫡母,七年前林氏也不至于香消玉损。
“四娘今天来是想知道我母亲的嫁妆,祖母您手里拿捏了多少?”陈满芝直言不讳。
吴妈妈瞪大了眼看着她:“四娘子,你问这个是作甚?”
“换句话说,四娘想知道母亲的嫁妆有多少拿捏在沈氏手里。”陈满芝看着吴妈妈,目光凛然,“母亲的东西,她是时候该还了。”
“这……”吴妈妈跟老夫人两人对视,惊讶不已。
“四娘子,您想拿夫人的嫁妆?”吴妈妈惊讶问她。
“是啊,祖母身子不好,亦不肯为我们做主,那么那些东西自然也用不着了。”陈满芝神色淡淡,一字一句道说。
“你认为老夫人会吞了你母亲的嫁妆?”吴妈妈神色有些恼怒,“你把老夫人当什么了?”
“素华。”陈老夫人喘着气轻斥她。
“妈妈您多虑了,四娘并非这个意思。”陈满芝解释道,“您也知道这府里的情况,下个月我便要出阁,到时候六娘七娘她们没人护着又没个钱傍身,那以后的日子,你可想而知。”
“既然祖母不想管事,那不如让我在出阁之前将这些事办妥了,以后去了伯府也好安心,不是吗?”
过了半响,陈老地人哑然一笑:“好,回头我让吴妈妈将手里的铺子地契还有账单,弄好了一并给你送过去。”
陈满芝抬头看着她,那苍老的面容,深刻的脸纹,还有那斑白的两鬓,让她恍惚间似乎瞧见了那一世的老爷子,瞬间酸楚攀附眸底,她别过脸摒弃那些蠢蠢欲动的情感,记得自己今日来这儿的目的。
“母亲为什么自缢,您是知情的,对吗?”她敛了情绪问道,杨姨娘的话,她信了六分,可是陈仲海说的毕竟只是醉语,她一时间也没有时间去寻找林氏跟前伺候过的人去对质。
第72章 后悔
陈满芝声音淡淡, 却似万针扎刺在了陈老夫人的胸口,陈老夫人满目震惊,上下打量着她, 翕动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知道陈满芝说的是什么。
阿媛自缢的原因,她知道了!
她惊慌的神色, 陈满芝尽收眼底,杨姨娘的话此时她已经信了十分了, “为什么, 父亲要这样做?”
陈老夫人沉默, 身心直颤。
陈满芝讥笑着问道:“父亲就如此对待母亲,难道没有人为她争过吗?母亲的绝望难道祖母您没看到吗?”
“不,四娘子……”吴妈妈惊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夫人……”
“素华。”陈老夫人叹道,“不要说了,阿媛已经去了。”她的声音沙哑沧桑, 似弥留之音。
“所以祖母,这事您是知情的,对吗?”陈满芝攥了手, 指尖发白,有丝丝的冰凉。
“是的,我知情,你母亲告诉我了。”陈老夫人望着牌位, 目光迟疑,“一切罪孽皆有源头,我便是阿媛这场浩劫的源头,若不是心里有念,我早就该死了。”
“不是这样的,老夫人。”林氏哭诉后,还未等她们跟陈仲海交涉就自缢了,吴妈妈想要解释,可陈老夫人却一再对她摆手。
“是我看中了林家,看中了你母亲,若不是如此她就应该有更好的生活。”陈老夫人弓着身子坐在扶手椅里,看着陈满芝,“你恨我吗?”
“恨我害了你母亲,恨我这些年弃你不管不顾。”她迷茫的脸上添了一抹绝望。
陈满芝起身,看着风烛残年的那老人淡道:“若是以前,定然是恨的。”她望着西稍间,满眸的氤氲,林氏的牌位在她眼里渐渐模糊,“但是现在四娘并不想跟祖母计较这些。”
“四娘现在只想问祖母,您可知道,那人是谁?”
陈老夫人正在端茶的手一抖,哐当一声茶蛊倒翻,茶水蔓延滴落,她看着眼前的女孩,莹澈的双眸,透着坚毅和清冽。
她的心颤得厉害,她知道陈满芝问的那人是谁,可是自己并不知道,只怕除了陈仲海,没人知道那人是谁。
良久,陈老夫人开口缓道:“我并不知道,那人是谁。”
屋内的寂静,近乎让人窒息。
“我不知道这事你如何得知,可事关你母亲名声,你要慎言。”陈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提醒道。
“四娘知道。”陈满芝应声,心头微拧,她将沉闷压抑,辞了礼:“如此,那四娘就不打扰了,您身子不好,要好生休养。”
陈老夫人没有挽留,看着她清冷背影缓缓出了内室。
“老夫人,您说四娘子怎么会知道那件事?”吴妈妈看着门外渐远的背影心底一惊,“难道这事还有别人知道?”
这事如此隐秘,若是外人知道,以此要挟,不仅林氏名声保不住,只怕陈府也将毁于一旦。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陈老夫人抚额,面色一紧,“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咱们就应该跟四娘子说出实情。”吴妈妈心疼道。
“实情就是她想的那样,她父亲卖妻求荣逼死了她母亲。”陈老夫人胸口蹩了气,恨道:“而她祖母却什么也做不了。”
“素华,我真后悔啊。”她的眉间紧拧,手直拍打着胸脯,“一想到这些罪皆因我而起,我这心……就痛得比刀绞。”
她神色痛苦,又开始陷入后悔的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