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开口:“我实话告诉你,保守治疗的话,乔医生不需要承担任何手术过程中和术后感染的风险。”
“那他为什么选了手术?”
“因为保守治疗所需的药品价格高昂,根本不是刘峰的家庭所能承受的。”
护士神色冷下来,“而且保守治疗期间,病患仍旧不能做工,劳动价值为零——乔医生在得知刘峰家里的情况之后,就选择了手术治疗方式。”
苏桐眼里压着惊讶的情绪,一边在本子上唰唰地记录一边问道:“那为什么贺桂兰会说手术治疗价格昂贵呢?”
“手术贵?”护士冷笑了声,“这次手术中最贵的也不过是高频电刀——它属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但相比较于保守治疗所需的昂贵用药,这手术费用分明是九牛一毛。更何况,手术结束之后只要不出现术后感染,那复原期远短于保守治疗——后者甚至还有复发可能。一旦复发,仍旧需要进行手术。”
“……”
苏桐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贺桂兰来医院讨要说法的时候,院方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呢?”
“谁说我们没告诉?”护士笑得轻蔑,“可贺桂兰会听吗?她不可能会听的——真要是承认了我们的话,那她还怎么讹医院的钱?”
“讹钱?”
护士瞥了苏桐一眼,“你不会真以为这些病人家属是为了‘要个说法’才来这么闹事吧?”
“……”
“做我们这一行,见惯了这种事——哪个不是想讹些钱回去的?”
“……”
那护士离开之后,苏桐又在原地枯坐了很久。
冬天的雪说落就落,洋洋洒洒地飘了满眼。
直到一辆眼熟的SUV停到了她的面前。
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穿了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皱着眉从车里迈出长腿,走了下来。
到长椅跟前,男人停住了,将左手里拎着的羽绒外套披在了女孩儿身上,右手攥着的雪地靴放到一旁。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
苏桐慢吞吞地仰起头,杏眸里目光微黯。
“闻景,我好像……犯错了。”
“……”
早就从随身保护苏桐的Todd那儿得知了事情发展,闻景也不意外。
他蹲下身去给女孩儿把外套扣好,然后将苏桐脚上的工作用小皮鞋脱了下来。
“不冷吗?”
男人凌厉的剑眉拧得紧,看起来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似的。
尽管语气凶巴巴的,但男人手上的动作却无比温柔。
他拿过一旁的雪地靴,躲开了女孩儿的手,给她套上。
“我自己来就行,不用麻烦你——”
“麻烦?”闻景闻言手里一顿,然后他抬起下巴,眉一挑,“男朋友给你穿双鞋,就算麻烦了?”
“……”
“我看你就没把我当你男朋友看。”
“……”
苏桐沉默了会儿,才忍不住无辜地辩解,“我没有……我就是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来做,不想麻烦别人……”
“男朋友也算别人吗?”
苏桐沉默了两秒,摇摇头。
“就算男朋友算‘别人’,未来老公也一定不算——那我就不是你的‘别人’。”
闻景哑笑了声——
“你得多麻烦我,这样才好习惯我在你身边——最好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苏桐懊恼地睖他:“你是要把我当女儿养吗?”
“……”闻景难得被话噎住,表情古怪了一瞬,“我倒是想,可惜阿姨会打我的。”
苏桐终于没忍住,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闻景见状,眉眼一松。
他伸手点了点女孩儿的眉心——
“这儿可终于不皱着了,我可不想以后娶个小老太太回去。”
“你才小老太太。”
“好,我是小老太太——那小老太太的未来媳妇,跟我上车吧?”
“……嗯。”
等车行出几百米,苏桐有些疑惑地看向闻景:“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不是犯了错吗?那我们就去解决错误。”
闻景侧眸看她,眼神无奈。
“以你的性格…………我可不想你今晚连入睡都不安。”
第58章
“苏记者?”推开房门见到苏桐,贺桂兰惊讶地看了看早就黑下来的天色,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再一次见到这位“受害者”, 苏桐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我已经拿着病历复印件去采访过医院那边了, 所以来跟阿姨您和刘峰先生谈谈。”
“采访过了?”
听了这话, 贺桂兰目光闪了闪。
她不安地搓了搓身上灰色沾着污痕的围裙, 在门口站了两秒才回过神,扭头往屋里走。
“那你们辛苦了啊,快进来吧, 我给你们倒杯水。”
“不用麻烦您了,阿姨, 我们站一会儿就走。”
苏桐跟了进去,闻景神色淡然地走在她的身后。
进了屋以后, 房间里黄熏熏的灯光叫人莫名地觉着这寒冬凛冽, 破旧的门窗和用土弥了缝的石头墙就更让人好像还能听得到外面冷风咆哮的动静。
土炕这间的反方向,那个门都低矮简陋又摇摇欲坠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两声压抑而嘶哑的咳嗽声。
“我家老头子的老毛病了,一到冷天就这样……”
贺桂兰拉过来两张吱哟作响的木头凳子, 伸手用袖口蹭了蹭上面的浮灰。
只是看到自己袖口上沾着的油污,她又局促地收回手, 抬起头来看着两人哂笑。
“苏记者别嫌弃哈,在这儿将就着坐坐吧。”
“您这是说哪里话。”
苏桐连忙摆手, 她给闻景使了一个眼色。
——这人到哪儿都喜欢贴墙站着, 这一点苏桐早就发现了。
可要是今天还这样, 贺桂兰肯定会觉着闻景是嫌弃脏不想坐。
闻景如今向来是原则以外的问题听苏桐的, 原则问题也听苏桐的——只要跟他家小姑娘自己的安危没关系就行。
两人于是并排坐了下来。
此间,贺桂兰已经叫醒了床上昏睡的刘峰。
刘峰刀口未愈,被贺桂兰搀着下地擦了把脸,就回到房间里。
他始终垂着眼,除了最初跟苏桐打了声招呼外,再没抬头看两人半眼。
等四人都坐稳了,苏桐迎上贺桂兰按捺着焦急情绪的目光,低声说了句“抱歉”。
“我已经询问过院方,相较于保守治疗的高花费、长复原期来说,手术治疗方式虽然激进了点,但并不是什么医疗事故。”苏桐说,“关于这两种治疗方式的利弊,我也专门向几位医生朋友咨询过了——他们都赞同了乔医生的做法。因为乔医生确实是出于刘峰先生的患者角度,考虑过经济因素才——”
“他们明明都是胡说八道!”
苏桐话没说完,咬牙忍着的贺桂兰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
她激动地挥着手,像是要去打断那熏黄的灯光,半黑半白的头发在光下灼人的眼。
苏桐分明瞧见浊泪在她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他们医生之间肯定是官官相护!他们怎么可能为我们说话?!苏记者——你、你可不能被他们骗了啊!”
“……阿姨,刘峰先生的病我专门去图书馆查过资料,也在网上看了许多病例,保守治疗的用药我也罗列了一张清单,您看这价格和疗程,确实不是——”
“我不管!”贺桂兰挥开了苏桐拿着清单伸过来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叫起来,“我儿子就是被他们医院治坏的——就是那个乔医生!他们就该赔偿我们的损失!他、他要是不赔偿…………我就——我就去告他们!”
“……”
苏桐长这么大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一时都有些懵然地看着贺桂兰。
“哎哟我的儿啊…………”贺桂兰哭了会儿,就去拉自己旁边始终压抑也沉默着的刘峰,“我们娘俩儿怎么这么命苦啊——这以后、这以后可怎么过欸……难道这天底下就没地儿给我们这些穷苦人说理去了……哎哟……”
“——妈你能不能别撒泼了!”
压抑到了极致,刘峰突然嘶哑着嗓音吼了出来。
他从土炕边上猛地站起,把贺桂兰都吓呆在那儿,半天都没回过神。
而刘峰脸涨得通红,发紫的嘴唇颤抖着——
“人家乔医生都被你逼得辞职了!你还想怎么样——不就是钱吗!等我好了我挣给你还不行吗!”
说完,刘峰狠狠地一甩手,转头就往屋外走。
贺桂兰回过神,指着儿子的背影气得胳膊都在空中定不住——
“你……小峰你这叫什么话、啊?!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
话音未落,屋外却是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
苏桐和闻景眼神一变,闻景倏然起身,一把扯开了门帘。
只见刘峰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啊!”
贺桂兰惊叫了声,慌张地扑了过去:“小峰?!小峰?!——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闻景箭步上前,到刘峰颈动脉旁试了试。
然后他抬头,“昏过去了,脉动很快,应该还伴有高烧——要尽快送医院。”
苏桐看了看外面天色,急道:“这山路太崎岖了,叫救护车不知道要耽搁多久,这附近最近就是那家私立医院了——还是送那儿吧!”
“嗯。”
闻景点头,蹲身去拉地上昏迷的刘峰。
苏桐刚要上前搭把手,就见闻景毫不费力地将地上这个一米八多八九十公斤的汉子负了起来,速度丝毫不受影响地大步走了出去。
苏桐在原地怔了下,但顾不得多想,先扶着哭得上不来气的贺桂兰也快步跟上去了。
*
急诊的医生诊疗一结束,站在外面等了许久的苏桐便先一步迎了上去。
“大夫,里面那位病人怎么样了?”
出来的医生没急着说话,而是先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坐在长椅上的贺桂兰。
“他就是刘峰吧?”
苏桐眼神一紧:“您认识?”
“之前闹那么大,乔医生都被弄得辞了职,我能不认识?”这医生叹气,“当时乔医生就说了,不能出院、不能出院——可这阿姨就是不信,非要说是医院骗他家里钱。现在可好,伤口感染了吧?”
苏桐连忙问:“那感染情况如何?”
“具体还得再观察。”那医生说,“先下点抗生素,把烧退下来才行。”
苏桐点点头,“麻烦您了。”
“不过,你不是患者的家属吧?”
“……对,我不是。”
“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之前报道那个孤儿院事件的记者,我没认错人吧?”
“没有,是我。”
“我要是猜得不错,多半是这个阿姨找你报道这件事?”
“……”苏桐默认。
“我劝你啊,还是趁早离着这个漩涡远一点——他们家的人,那简直就是狗皮膏药——要不是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职、要不是医生没有选择患者的权利,我们医院都不会有医生愿意收这样叫人心寒的病患。”
苏桐心里叹气。
“给您添麻烦了。”
“……”
医生没再说话,摆摆手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苏桐就赶去了台里,给孙仁做了简单的调查汇报。
听完大概的实情,孙仁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问苏桐:“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苏桐低下头。
“我很感激……在自己犯下大的错误之前,先吸取了这样的教训。师父说的那些话我都记住了,以后我会看清自己手里笔和话筒的杀伤力,通往真相的路的面前,必须谨言慎行。”
孙仁认同地颔首。
然后他又说:“其实还有一点。”
“……?”苏桐征询地抬眼。
“通过这件事,我希望你发现一个问题,”孙仁说,“那就是在这世界上,事有对错,但人——很难分个清清楚楚的善和恶。”
苏桐眼神晃了下,里面的情绪浮起,又慢慢沉下去。
“以后你会对这一点感慨更深。调查采访的案件越多,你越会发现,加害与受害的界限,并没有我们最初以为的那么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