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么狂——曲小蛐
时间:2018-07-12 09:28:57

  孙仁的手伸在半空,苏桐却没去接。
  她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份资料,盯了好几秒以后,她抬起头。
  脸上笑容不知何时褪了个干干净净。
  目光澄澈见底。
  “师父,我不能走。”
  “……”
  孙仁额角青筋一跳,手里的资料都被他捏出了褶皱。
  台里出了名油滑且老好人的孙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看起来都带着点狰狞——
  “你们现在这些后辈,一个个是不是都被那狗屁的个人英雄主义洗脑了?!”
  “你都不看看眼前这是个什么事儿,就敢往上冲?你都不怕万一真倒了霉,那你——”
  “我怕。”
  苏桐突然开口,打断了孙仁的话。
  然后她抬头看着孙仁,笑着说:“我特别怕,师父。”
  “刚刚往回走的一路,我就在想,万一这是个传染性的变异菌株呢?万一它的死亡率跟当年肆虐全国的病菌一样呢?万一我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呢?”
  连问了三句,苏桐收起笑,认认真真地看着孙仁重复了遍。
  “我真的特别怕,师父。”
  “可是怕就可以不去了吗?”
  “对,我确实可以按您说的,现在就带着这个任务走,走的远远的,台里叫都叫不回来,只能找别人顶替。”
  苏桐声音平静,“那然后呢?”
  “……”
  “如果这个去的人没事,我会觉得自己是个空会把志向挂在嘴边的胆小鬼,事到临头就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而如果这个人出了事——”苏桐话声一顿,深吸了口气,微笑,“我这辈子都会做噩梦——梦见对方是替我出事的。”
  女孩儿脸上原本温婉的微笑,此时却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孙仁眼神里情绪变来变去,最后气到无法地抬手点了点她——
  “你这到底是被谁养出来的理想主义?谁给你放的这么高的道德底线,啊?要是被你妈知道——”
  “这不是理想主义。”
  苏桐垂下视线,“从小就有人告诉我,这社会险恶,别给自己招惹事情,看见麻烦和危险得学着躲——先保护好自己再考虑别的嘛。”
  她尾音轻飘飘的,说完还抬起眼侧了下头:
  “不过师父,‘大人’们说的,就都是对的了么?”
  “我记得我大学前在商场里打工,那是家面包店,去的第一天商场里的人给我发了一张消防安全的卡片,告诉我怎么操作灭火器、怎么逃……其他我都忘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卡片上说,作为商场员工,一旦发生火灾,应该先疏散顾客,再自行逃生。”
  说到这儿,苏桐蓦地笑了。
  “我那时候就想,凭什么啊……拿着一个小时几块钱的工资,我们就比那里动辄出手几位数的客人们命贱了么?”
  女孩仰起脸,认真地看着孙仁。
  “师父,你说这是凭什么?”
  “……”
  孙仁的瞳仁抖了下。
  这一刻,他近乎狼狈地在这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面前躲开了目光。
  苏桐也没强求,她收回视线,继续说。
  “这个问题我常常想起来,但是很惭愧,到好多年以后我才想明白了。”
  孙仁嘴唇动了动。
  这次他吐出两个字来。
  “……责任。”
  苏桐笑了。
  “是啊……前两年有句话特别火,叫‘欲加王冠,必承其重’。好多人把这句话看得特别高特别远,但我觉得它真没那么不接地气也没那么悲壮。”
  “——不管你戴的是王冠,还是拿着工资签着合同的服务生的帽子,责任就是责任。”
  苏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
  她直视着孙仁,目光不退不避。
  “就像商场里面包店的服务生面对火灾该在顾客后面跑、就像端着枪的警察不会说我害怕子弹所以我先离开、就像即便传染肆虐医生护士也都得站在病人面前——”
  “该是我的责任,我怎么能扔给别人然后逃掉?”
  “真逃了,剩下一辈子都会睡不好觉的吧,师父。”
  “……”
  孙仁终于恼羞成怒又狼狈不堪地拍着办公桌站起来。
  “我是拦不住你了——去吧去吧,赶紧走!可也别叫我师父了——你这一句一句跟大嘴巴子往我脸上抽有区别么!?”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大茶杯灌了口凉茶压了压火:
  “我可没见过跟你这样似的不肖的徒弟——我是管不了你了,随便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苏桐眼神一松,点了点头。
  “谢谢师父。”
  她转身往外走。
  到了门口,拉开了办公室的房门,握着门把手的时候苏桐犹豫了下。
  然后她背对着屋里开口。
  “十几年前的大地震后,还有高等级的余震不断的时候,台里要派人——很多人都找了各种借口推辞,最后是师父您自己申请去的地震前线吧?”
  “……”
  办公桌后的孙仁愣住。
  那是段陈年往事了,他没想到苏桐竟能得知。
  然后他听见女孩儿轻声地笑。
  “我知道师父是担心我,但如果换到自己身上,肯定要去的,对么?”
  孙仁没说话,眼神闪了闪,算是默认了。
  苏桐玩笑着摇摇头。
  “那师父您可太‘自私’了,这不是让自己徒弟做坏人么?”
  握在把手上的指节一用力,苏桐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孙仁却突然开了口。
  “负责任不一定得到认可,小苏。”
  “你只知道我当时自己申请去了前线,侥幸拿了点名气又安全回来,却不知道回来以后,我受过多少人冷嘲热讽。说我沽名钓誉的有,说我理想主义的也有——这两年我看见你常常就觉得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所以我不是教你做坏人,我只是有时候真的会动摇……”
  孙仁叹气。
  剩下的话却合着凉透的茶灌回到心里去。
  门外的苏桐沉默了下。
  然后她开口:
  “师父,不是我们理想主义——而是有些人既无道德底线,又要摆出一副知世故懂进退的说教姿态来掩盖心虚。”
  “更可怕的是,他们欺人最后成功自欺,还沾沾自得要把这样的想法传到后代去。”
  说完之后,苏桐掩上门走了。
  快到医院时,她接到了孙仁的电话。
  “小苏,想负责会一时冲动,但真担责可能会是很累的事……你考虑清楚,真要去吗?”
  “要的。”
  苏桐笑笑,看着医院正门。
  “毕竟,还有人在那里等我啊。”
 
 
第60章 
  这家私立医院规模并不大, 病患和家属的数量也就有限。这一点给进来做消毒和安全防护工作的人员减少了许多工作量。
  在通过广播实时宣告当前进度和情况以减少恐慌的同时, 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的身影也开始频繁出现。
  所以当两个一高一矮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走进长廊里的时候,面有疲惫地休息着的众人并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过来。
  但也有人除外。
  ——
  听到多出来的脚步声,闻景本能地掠过去一眼, 视线刚收回一半,他的背脊就僵了下。
  他缓缓扭头看了回去。
  目光从走在前面的高个手里提着的黑色设备包, 落到后面那个身形娇小一些的人身上。
  这样看了几秒, 男人的瞳子里像是兀地点了一把火。
  他倏然腾身站起, 大步走向来人。
  那眼神凶煞得叫前面拎包的摄影师本能地停了下脚。
  苏桐拍了拍那人手臂, 隔着口罩开口。
  “台里已经联系医院安排好采访了, 你先去等我, 我五分钟后就过去。”
  “好的。”
  那摄影师忙不迭地应了,慌忙从另一侧绕开。
  没了阻碍, 两三个数的工夫,闻景就站到了苏桐的面前。
  他气得脸色黑沉, 抓住了女孩儿套着防护服的手腕, 把人拉到了一旁的楼梯间——
  “我不是说了不让你来!?”
  男人盛怒之下力气大得骇人,苏桐连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拉着转过半圈直接抵到墙上。
  坚硬的墙壁磕得她腰背都疼。
  苏桐不由着恼, 抬起头来睖了闻景一眼。
  只可惜对方眼神比她凶得多, 睖到一半,苏桐自己先缩了。
  她侧开脸, 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这不是……戴防护了吗?”
  把这身堪称简陋的防护服打量了一遍, 闻景眸色更沉。
  “就这破布料, 能挡得住什么?!”
  苏桐素来是言语上不输于人的,被吼了两嗓子之后她也忍不住回嘴了。
  “该挡住的自然挡得住,挡不住的,我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找上来。没什么差别。”
  “……”
  闻景被气得眼角都抽了下。
  深蓝的瞳子一瞬不瞬地紧紧噙着苏桐的身影。
  若是搁在常人身上,大概这会儿早就被男人这目光吓住了,偏生苏桐眼都不眨,不退不让地和闻景对视。
  两人之间一时僵持。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分钟,男人薄唇微动。
  低哑深沉的嗓音逸出:
  “你是不是非得气死我?”
  听出了话语间拼命压抑着的汹涌怒意,苏桐目光一闪。
  她转开眼,“我都已经进来了,你说再多也没用了。”
  “……”
  知道这是事实,闻景抿起唇,弧度薄成了锋利的刃。
  眼神也一般无二地冷冽清寒。
  苏桐叹了口气。
  “于公,你是我的线人,是因为我才被牵连进来,我不能弃你不管;于私……”
  苏桐话音停住,男人也恰在这里瞥过视线。
  苏桐一撇嘴,“于私你心里清楚明白,我不赘言。”
  “我不管你于公于私——你现在自己转头走出去,或者我把你拎出去。”
  苏桐:“……”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男人脾气这么——叫人牙根痒痒呢?
  闻景却冷着眼,好像看不到女孩儿的怒气。
  黑压压的眼睫抵着深蓝的瞳,声音也低沉。
  “我给你三个数的思考时间。三——二——”
  没等对方喊“一”,苏桐蓦地开口。
  “你感染了吗?”
  “……”
  闻景眼睫往上一掀,露出两点深蓝的眸子,带着凛冬的凉意。
  “结果没出。不要转移话题,你还剩最后一秒的——”
  话音没说完,他就见女孩儿一把摘了口罩,另只手勾下他的后颈吻了上来。
  那一瞬间闻景是来得及反应的,但他迟疑了。
  就迟疑了那一秒。
  一秒之后,女孩儿柔软的唇瓣已经与他的唇贴覆在一起。
  带着熟悉的、紧张的、微微颤栗。
  “……”
  闻景的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
  理智回笼,他本能地拉开了女孩儿。
  对上那双漾着水纹似的杏仁眼,闻景语气都咬牙切齿地发狠——
  “你可真是不怕死,嗯?”
  有点慌的苏桐很快就镇定了情绪,她甚至有闲暇弯起唇角笑笑。
  “我怕一个人死。”
  话音一落,苏桐在男人的眼睛里看见了某种积攒压抑到临界点而倏然爆发的情绪。
  没等她读透里面的复杂含义,一个戾气而热烈得不留余地的吻覆了下来:
  “——好啊。”
  “那一起。”
  *
  十分钟后,因故“意外”迟到的电视台记者带着她的线人一起去了负责接受采访的主任办公室。
  院内感染、还是耐药菌株感染的问题严肃,苏桐简单翻了翻自己准备好的采访稿件,就给了摄影师示意,表示可以进行拍摄了。
  因为感染确定得突然,苏桐没来及做太多准备,便中规中矩地问了一些与控制、应对、后续准备相关的问题。
  对方显然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对答如流,却几乎全都避重就轻。
  在这种敏感问题上无法过于犀利,一招不慎就会触及甚至拨动民众情绪,所以苏桐即便看得出对方的敷衍,在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也只能无视。
  没用半个小时,采访结束,苏桐向对方告了谢,就带着做好的记录和摄影师以及闻景一起离开了主任办公室。
  “可真是根老油条啊。”
  一出主任办公室门,提着设备包的摄影师就讽刺了句。
  深入“险地”只得到这样隔靴搔痒的采访,别说苏桐,摄影师显然都有怨言。
  苏桐慢慢地吐出口气,安抚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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