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褐色的桌面中央放着两块叠着整整齐齐的木板, 抬手将丝帕轻轻覆盖到上面, 包住木板边角不起眼的毛刺,拿下上面的那一块, 可以看到下面的木板上躺着几朵深浅不一的梅花被压得扁扁平平的, 若是粗略一看可能还会让人觉得这几朵花是被画上去的。
这是今年冬天过去之前, 往来前殿之间随手摘下来的梅花, 当时临时起意做了几个标本, 现在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秀谷抱着白色绢布过来,云裳接过,轻轻铺在桌案上,她用的是自己做的细炭笔,像用铅笔一样握在手里,不过这东西要软得多。
笔下是简笔画,依照着其中看得最顺眼的两朵标本样子,她低着头, 慢悠悠细细的描绘, 用深深浅浅的阴影表现出花朵深浅不一的粉色。
认真作画有些耗神, 尤其对于她这个没和人学过的来说。两朵大约花用了半天时间。
看着布上成型的两朵花, 她捏捏手,问在一边垂着头的秀谷,“看看, 好看吗?”
秀谷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犹豫了一下说:“主人画的很像,只是这样粉嫩的花给公子做衣服花样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这就是隔着两个世界的审美了,如果在现代云裳这幅画怎么也可以说是小学生水平了,也许遇到了伯乐对方还会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但现在用这样的手法画出来别人就会觉得是一副绣花样子,还是有点粗糙奇怪的那种。
云裳垂着眼睛,一点一点把描着花的布帛卷起来,她说:“谁说我要给那孩子做衣服?”她声音淡淡的。
秀谷顺着云裳的话说:“这些琐碎事务当然不用主人亲自动手,您只消吩咐一声奴令仆妇去做。”
云裳摇摇头,“若是公子缺什么,便使人去取,不用问我。”
秀谷应诺,与云裳提起了另一件事,“主人可要给宫中人发些喜钱?”
微微偏头,秀谷眉开眼笑的样子映入了云裳眼里,她无声挪开视线,“何喜之有?”
秀谷瞪大眼睛,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解释,云裳抬手制止了她的话,“不必发什么喜钱,陪我去外面走一走吧。”
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止意味着秦王的宠爱,还代表荣耀。
阳光从天上洒下,不知何时飞来的燕子斜着身子掠过,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尖喙衔起树根下刚刚融化的冰雪和和土壤混在一起的泥土。
天气尚寒,云裳穿的偏厚,她带着几个侍女走在林中,梅花将落,桃花未开,正是一片素净萧条。
秀谷在云裳身边,看得出来云裳心情似乎不佳,她问:“主人可是在为什么事忧心?”
云裳微微摇摇头,“哪来的那么多事使人发愁?”
透透气,人也有些冷了,云裳带着一行人转身往回走,临到宫殿门口,她好像遇到了一个熟人。
姬美人的站姿和很多人都不一样,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云裳见过她几次都是盛装凌厉,下巴不扬,一种睥睨之感油然而生,其中傲慢好像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现在她正和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一起,看对方衣着应该也是后宫中人,云裳没见过。
两个人靠着路中间站在一起,身边各自带着两个侍女,姬美人对面的女子体态妖娆的弯着。
“不知道美人现在情形如何”
姬美人皱着眉,冷声说:“让开!”她似乎根本就不想多看她一眼。
对面女子不顾她的冷脸,站在原地露出一个笑容,说道:“这两天,我这侍女讲了一桩有意思的事情,妾与夫人一年半载不聚会一场,但听了这件事我这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出来了!”
“一身素衣,当道拦人?”姬美人问道,她脸上带着冷笑。
女子不以为意,“美人与我情意深重,哪里会在意这些小节?”那女人抚了抚自己的衣袖,让侍女撑着自己一条胳膊,笑着说:“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妾就与姐姐说说这则趣事吧。”
姬美人冷着脸,带着侍女欲从对方身侧绕过,那女子却像是直接弹起来一样灵活的跳起来伸出双臂挡在姬美人面前。
这样有些无赖的动作,云裳在宫里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样做,姬美人明显也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失礼的人!
那女子却不觉得的自己动作有什么问题,她笑着说:“宫中有个八子怀孕这件事妹妹一直都不怎么注意,这两天听侍女说那可怜见的,儿子刚刚落地就被大王抱去云美人那里了!也不知道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呢!”
她抽出一条粉色的帕子,拦在眼前一阵娇笑,看着姬美人难看的脸色继续说,“要我说啊,这云美人年岁还小,会养什么孩子!姐姐入宫多年,大王又不恋后宫,你正是缺个孩子,何不也向大王讨要一个!”
女子声音娇嫩,说出的话毫不留情,像是一把刀子扎在姬美人身上。
她的确一直没有孩子,大王从前不流连后宫,现在倒是对一个美人颇为亲近,但也不是她,可以说她以后怀孕生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若是秦王愿意让她抚养别人的孩子,也早就让她生子了,这条路也是走不通的。
看一眼姬美人冷得能结冰的脸色,女子视若无睹,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大了,她说:“但是啊,云美人这样的面子可不是谁都能有的,也不知道姐姐这一国公主的贵重身份能不能有同样的殊荣。”
这话被她说出来格外难听刺人,偏偏声音又极大,云裳离得十丈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被面对面嘲讽的姬美人心情该有多糟糕。
没等到姬美人发怒,那女子双手抬起往姬美人肩上一推,带着几个侍女一阵风一样的跑开了……就那么跑开了……
不只是云裳,秀谷也是一脸呆滞,没想到秦王后宫里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威风赫赫不可侵犯的姬美人体质并没有像她的个性一样坚硬,她往后踉跄了一步,被侍女扶住了将要倾倒的身子,侧身之间看到了不远处的云裳,她站直身子让侍女到一边去,冷笑着说:“云美人果然深得宠爱,前两天是妾想错了,没想到今日被人羞辱嘲讽却被美人看了笑话!此时美人必定心生喜悦……”
云裳不发一言,但刚刚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还是惊讶居多,并没有姬美人想象中吃瓜观众的欢乐情绪。
两个人关系本来就不和睦,甚至有时候剑拔弩张,远远不到让云裳为一点点小误会面对着对方冷脸费力解释的程度。
“不过,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一个公子所来的喜悦肯定远胜于刚刚看热闹得来的吧!”姬美人轻嗤一声,斜眼蔑视,“不过夫人还是不要因此高兴太早了,如花美眷这天下多得是!”
“如此说来远胜美人的人也多了。”云裳视线从姬美人身上扫过,平平静静的说,没道理这人刚从别人那里引了火跑来对她出气。
而且,一连遇到几个人都用一种好像天上掉了馅饼砸到她头上的态度看着她,也并不让人觉得多高兴。
反正有人正面怼,就直接怼回去。
带着侍女回宫,云裳刚坐下邓氏又来拜访,她怀里抱着那日她见过的孩子,才几日时间这孩子已经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又明亮有神,皮肤白白嫩嫩的,看上去软绵绵的,小孩子鲜少有长得丑的,更何况他有几分像秦王,更加可爱。
但云裳却没有多看,她一边卸头上的钗子一边问道:“可有事?”
邓氏站在原地抱着孩子,她向前看了一眼,只看到云美人的背影,她被几个侍女服侍着,声音有些冷淡。
她微微行礼,问道:“主人可要抱抱这孩子?”
“退下。”云裳扯下一根簪子说,她头也不回。
一直在云裳旁边的秀谷终于发现云裳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个小公子,等云裳换过衣服,侍女退下,二人到桌案前,她第一次在云裳动笔前出声。
“主人可是不喜欢小公子?”
云裳让守在灯火和香炉边上的侍女退下,偏头头,秀谷小心又疑惑的眼神落在了她眼中。
“一个活动都要靠人抱着的孩子,有什么可喜欢讨厌的。”
秀谷还来不得松一口气,就听见云裳继续说道:“但一个麻烦而已,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主人!”秀谷紧张道,她慢慢放缓了呼吸,“奴说句肺腑之言,您与小公子到底不是至亲母子,往后还有几十年要一起相处,现在他不记事,您这样冷着他无妨,待公子渐渐长大您再如此可是要伤着母子情分的。”
见云裳不语,秀谷压低了声音说:“就算主人真的不喜欢小公子,等以后有了您的小公子之后再冷落他也不迟。”
这是在劝她养个备胎还是卸磨杀驴?
云裳状似不经意的说,“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会留下这个孩子?”
第40章 向来如意
杜八子体质稍弱些, 躺了两天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她一抬眼见了身边的侍女说:“把公子抱到我身边来。”
女子苍白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红晕,目光里盈盈一片柔情。
侍女僵硬了一下, “主人不妨先梳洗一番。”
杜八子摸摸自己的头发, 点点头,“且快些。”
产后不能见风着凉, 侍女也没给杜八子洗澡, 温水擦洗过后, 几个人退得远些, 才有一个人开口, “奴有事要禀告,还请主人冷静些。”
杜八子不耐烦,看着几个跟了自己许久的侍女,觉得她们有些不会办事儿,“有什么事儿先把小公子抱过来再说。”
“奴要说的正是关乎小公子的事儿,还请主人不要急。”
“快说!”杜八子说,她现在还有些有气无力的。
“公子刚出生的时候被大王使人带走了。”侍女小心翼翼地开口。
杜八子不觉得如何,大王见公子是对她的重视, 理应觉得荣耀才对, 之前从未听过大王如此亲近哪个孩子, 想到这里她心里生出喜悦来, “然后呢?”
后来的事儿就不怎么好了,侍女一脸难色,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这件事儿杜八子早晚要知道,她缩缩头,小声说:“现在公子在云美人那里。”
杜八子愣了一下,不解其意,皱着眉头直接问侍女:“什么意思?”
侍女一直注意着杜八子的神色,此时说:“主人不要动气,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您现在正值青春,孩子……总会再有的。”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她入宫多久才得来一个孩子,怀孕的时候大王来过几次屈指可数。
杜八子眉眼之间一片黯淡,像是被笼罩了一层厚重的乌云,心里也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大喜大悲起伏间一下子耗空了她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一瞬间委顿了下去。
“早听说大王爱云美人至深……”半晌之后,杜八子嘴唇微动,精神恍惚的说了这句话。
“大王为什么待云美人这样好?”赵良人在宫室里咬着牙,她身边的侍女缩着脖子,任她摔碗掷杯,对耳边杂乱声响只当未知。
但赵良人的怒火并没有因此平息,她视线扫过室内一片狼藉,破破烂烂的东西,一屋子都加起来还比不上云美人半根簪子。
但是她可怜,总有比她更可怜的,赵良人一脚踢走脚边的杯子,脸上露出了笑容,和侍女说:“准备准备,去见见杜八子。”
“生产不易,我特意带了些补品,妹妹好好养养身子。”赵良人身后带着捧着礼物的侍女杜八子到身边坐下,令侍女掀开盒子,只见里面装着一块干皱的灰褐色的植物根,也让人看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杜八子强撑着靠在身后的枕头上,虚弱的笑笑,也没看杜八子带来的东西,只是正对她说如何调养身子的赵良人道:“劳姐姐一番苦心,妹妹受之有愧,大王上次也未曾留宿。”
说起这件事赵良人就生气,云美人不肯应她所请,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让这杜八子答应帮她想大王引荐,然而也不知为何,大王只是匆匆见了她一面就离开这宫殿了,事后杜八子知道虽没说什么,大概心里也在念着她不堪用。
“无碍的,总算是沾了妹妹的光,妾才见过大王。”赵良人笑笑,坐在杜八子身边,这时候正好有人来送药,她一把接过,温柔又细心的帮忙喂药,“也不知道妹妹将来有什么打算?”
杜八子恍惚了一下,苦笑着开口,“此事是大王的意思,妾一个小小的八子,又出身不显,能有什么办法。”
赵良人喂她一口药,看着杜八子说:“都道人间母子情深,让稚儿在旁人身边长大妹妹于心何忍,云美人到底不是公子的亲生母亲。”
拂开面前的药,杜八子抬起袖子哭道:“我又何尝不止如此,能有什么办法!”
“妹妹听我说”,赵良人靠近杜八子,贴在她耳边说:“妹妹不知,那云美人是个心软的,你求上一求,说不定她就把公子还给你了。”
说完这句应该对杜八子充满诱惑力的话,赵良人心里冷笑,云美人可恨,这杜八子也不是个好的,且让她们斗在一起,看大王先厌倦了哪个,小公子是怎么也到不了她手里,但看人倒霉也是爽快!
杜八子看了赵良人一眼,依稀有些心动之态,最终却摇了摇头,“大王爱惜云美人,定然容不下这些小心机,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早就知道这是个想得多的,赵良人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可哪怕有一成的把握也该去试试,万一,就成了呢?”
杜八子还是摇头,赵良人心里暗骂没本事胆子小,却依旧劝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宫里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孩子?”
“妾不想让大王生气。”
赵良人被杜八子这句话噎了一下,心道你这样大王不止不会生你的气,还会瞧不起你。
如同一对真正的姐妹一样,赵良人好好安慰了一顿杜八子,见这人对她的话不动如山,心里觉得没趣儿,也就离开了。
侍女问杜八子把东西赵良人送来的东西放哪儿,杜八子冷笑一声,“找个地方扔了吧。”
赵良人那一番好心,一般人可承受不起!大王向来说一不二,谁敢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