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一直都知道宫里有这样一个美人, 却从未正式见过, 今日她被秦王引着和对方相见。
美酒在旁, 有乐人弄曲, 食物的香气和悠悠熏香混在一处, 当真是一处好景。
丽美人对云裳笑笑,她长得很年轻,是个少妇,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见过夫人。”她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
云裳想要避开,却被秦王按住了肩膀,便含笑让对方起身。
丽美人长得很美,她身高中等,长眉秀目, 站着端庄坐下斯文, 有美貌又有气质。
二人皆在秦王下首落座, 云裳在前一位, 丽美人次之,另一侧还空着,应该是为扶苏准备的。
美酒与美食安放在桌子上, 云裳打量了两眼酒壶上的花纹,闻一闻酒香就往秦王那里看一眼,又看一眼。
秦王给云裳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不用想他也知道云裳在想什么,他与云裳在一起时,很少分坐,大多数时候没什么规矩的坐在一处,若要亲近也是方便得很。
像现在这样一人在首一人在下,君臣分明,是鲜少有的情形,难怪美人惶然。
云裳可全然不知自己在秦王那里已经变成一个刚刚离开家人,焦躁不安又恐惧,就差点流眼泪的孩子了。
她吧,就是在想待会儿要不要给扶苏一些礼物,这个问题忘了问秦王了。
今日这一身穿的庄重,也没什么琐碎物件,袖袋里面只带了一块丝帕,头上是钗环,腰间是一块压裙子的玉,这都是女儿家常用的物件,给一个男人未免暧昧。
这时候要是像未来一样不知道给什么礼物的时候,红包万能就好了……
想了又想,云裳决定什么用不送了!
她又不是扶苏亲母,对方亲生母亲就在一边,哪里用得着她做这些。
片刻之后,一个少年进来了,他身量很高,已经接近成年男子了,只是肩略瘦,若从背后看便是一个吴带当风的青年。
出于对历史人物的好奇,云裳从侧面看他,在这个方向就能看出对方有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消瘦了,肩薄腰细腿长,从侧脸看他长得和秦王有些相似,模糊了威严,又化开其中的精致,清正端方。
他先拜见秦王,屈膝叩首,恭恭敬敬。
“臣子扶苏见过父亲。”
云裳听二人寒暄,字字句句十足的规矩,她看一眼正看到秦王对扶苏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微不可见的,带着慈和威严。
她回想,秦王是个重规矩的人,但他更喜欢用规矩辖制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今日这般态度,已经比任何奖赏都贵重了,可见其对这一长子的喜爱。
如此看来,她在这里才显得突兀。
“来见过你两位阿姨。”秦王说。
扶苏先对云裳行礼,他身边的宫女拿着一个小盒子上前,“某在一地,得了一件小物,可用以玩赏。”
云裳便让身边的侍女收下了,她没什么好给对方的,便对着人笑了一下,“劳公子费心,此物甚好。母子分离多时,还请去见丽阿姨吧。”
见到丽美人的时候,扶苏取出来的东西还是送给云裳一样的小盒子,得了几句恭维话的丽美人看扶苏一眼,露出一个笑,半是调侃半是嗔怪,一番亲近,光是叫人看着都能感觉得到,她让侍女收起扶苏送的礼物,倒是什么也没多说。
有秦王在,云裳和丽美人都没有多说话,只是在对方举杯的时候跟着饮酒。
宴席虽然只有四人,但空间不少,除了乐工还有歌舞上来,除非注意听,否则是听不见那两个人在说什么的。云裳也没有那个耐心时时刻刻注意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对她而言,看过扶苏,也就罢了,不如看看歌舞。
丽美人没有刻意与云裳说话,两个人相安无事,她也没在这个场合与扶苏多加亲近。
二人如同有了默契一般的各自看着歌舞,听着音乐,若非不做交流还以为这是一对儿好友。
今日来此的这两个女人,都是客人,真正的主人只有秦王一个。
喝喝酒赏赏歌舞,自得其乐的后果就是人有些乏了。
宴席已经散了,歌舞退去,桌上的冷炙被侍女相继捧着拿出去,秦王从座位上走下来,他到了云裳面前,中间隔着一张桌案。
灯火在云裳身后燃烧,劈啪作响,她的面容背着光,见秦王来眨眨眼,“大王?”
“美人仿佛醉了。”秦王说。
云裳知道自己酒量不高,但此时又觉得自己神志清醒,便摇了摇头,送走扶苏之前她怕失礼,陆陆续续也只喝了一杯,人走了才重新拿起酒杯,几杯而已,酒劲哪有那么快上来。
秦王取了云裳身边的酒壶,一拿到手中人便笑了,“只剩下一杯了。”他本来就是站在,抬着手,酒壶微倾,里面香醇的酒液沿着一条细透明的闪光的线在云裳眼前落下,落到了她面前的杯盏里面。
她闻着酒香,便咽了咽口水,想起他说自己醉了,就不懂秦王为什么还要倒酒,“大王可是想让妾更醉一些?”
扶苏告辞了,丽美人也离开了,空旷的室内只有她的声音,便是低微,也能令人听得清楚。
这句话的语气,像是询问又像是挑逗,很不一样的意味。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秦王,这便是单纯的询问了。
秦王的目光也带了点不一样的颜色,他却微微摇了摇头,自己俯身,云裳的视线随之而动,只见秦王放下已经空了的酒壶,然后拿起云裳面前的酒杯,他一仰头,杯子里的酒就尽了。
云裳盯着他的喉结,那里刚刚上下移动了一点点,这屋子里最后那么一点儿酒就都没了。
看着云裳直愣愣的眼神,秦王笑了一下,而后坐到她身旁,“还说没醉?”
现在不想看他,云裳低头,眼珠子四处转转也不知道最后该把视线落在哪里,秦王伸手摸了摸云裳的头发,肩背,动作温柔带着安抚。
“今日,美人可有哪一处不喜欢?为何看着不似如何喜悦。”秦王问,他话语认真,又透露出几分循循善诱。
“妾哪里会不喜呢?”云裳还是不太清醒,这话出口不像是说自己满意,而是再说不满。
果然,秦王说:“那可要让孤好好想想了。”
云裳心道你能想出个什么,自己伸手从桌上拿了一块点心慢吞吞的啃,低头看也不看身边的秦王,这般架势像极了生闷气,也不怪秦王不疑心。
“是丽美人?美人可是不想见到丽美人?”秦王问。
云裳手里还拿着点心,听秦王这句话,再多的醉意几分神思也回来了,她偏头去看秦王。
今日见了丽美人,见都已经见了,哪里有什么想不想见人这样的话,她们本来就是两个陌生人,甚至是扶苏,其实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眼神微动,便是一番话语。
秦王是最亲近云裳的人,朝夕相对,日夜相拥,他读不懂女儿家太细微辗转的情思,但此时却看懂了云裳眼中的疑惑。
她是真的无处不满,又无一处欢乐。
沉默的寂静中,秦王目光深深的望着云裳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的夺去云裳手中带了两个小小牙印的点心,拿出帕子为她擦去脸上不小心沾上的细小残渣。
“从前你若肯将那良人的孩子收下,便是他的生母。扶苏是孤的长子,身份与性情皆是贵重,加之他已成年,不可为美人子,但若叫他敬美人如母,则不难。”秦王说过这番话,也不管云裳懂是不懂,拍拍她的头。
“孤爱美人至此,可还有哪处相疑?何故见了个女人变战战兢兢?”
云裳看着秦王,摇了摇头,她扑到男人的怀里,往他的胸口钻。
这就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
“赖皮鬼。”看怀里的人,秦王失笑,又按住云裳,“美人可得小心头上的簪子。”
他一根一根帮云裳摘下头上的簪子,只留下几朵小小的珠花。
牵着美人的手,秦王起身说:“孤带美人回宫。”
云裳慢吞吞的走,秦王慢悠悠的带着她,他把她装到轿子里,圈在怀里,按在心口,听她不知所云的碎碎念,鼻尖是酒香,发间是女儿香,都是极美。
他是对她好的,仿佛已经不能再好了。
云裳表现的太乖巧了,仿佛已经没有所求。
但美好的东西,若有一处不满,便如玉璧上的裂痕。
有秦王这样的态度,其实她早就不缺孩儿了,便教扶苏再敬重她,对方真正敬重的也是秦王这个父亲。
云裳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趣,扶苏之于她,是秦王的公子,只此一个身份。
对于孩子,云裳没有过太多向往,她一直在数秦王的好感度。
自己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但却还没有得到他最多的爱,这才是真正的遗憾。
半梦半醒之间,云裳拉着秦王一缕头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要扶苏,也不再见他,大王最喜欢妾好不好。”
“孤可不是最喜爱美人?”秦王把那一缕头发从云裳手里解救出来,然后按着人的手脚,把她锁在怀里,轻轻拍着女子的后背,助她安枕。
灯火已经熄灭了,外面繁星有很多,扶苏刚刚回去,一盏茶由侍女端过来,师妹也过来了。
“你见过云夫人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对你怎么样?”她也跟着扶苏许多云夫人的传言,虽然人言不可尽信,但也有疑虑,只让云夫人有传言二分狠厉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略一拜见,不知其人。也未曾相处,好与坏无从论起。”扶苏说。
那女孩儿在原地盯着他看了两眼,是在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问道:“她长得有多美?”
扶苏笑着摇摇头,师妹脸上便露出失望来,她以为云美人的美貌是传言大于实际,想也知道,世间哪里来的仙女?
“未看清阿姨相貌。”扶苏说。
师妹疑惑,“不是已经见过面?”
“不敢罢了。”扶苏摇摇头,不做解释。
师妹见不能从扶苏这里找到答案,便去刚从牢里出来的曹桑那里,敲门不应,便作势破门,对方开门叫了一声姑奶奶打开门,就自坐榻上,当没见多了个人出来。
师妹问起为何扶苏不敢看云夫人,他本当听不到看不见,此时却直接大笑出声。
然后又把师妹推出门去,“男女有别,扶苏不见美,堪如我与师妹夜间不处一室。”
曹桑把门合上前还在笑,与那师妹说:“二者皆是君子之风。”
站在门外,看着这刚刚合上的门,师妹被这男子话中的意思搞得又是羞又是恼,最后红着脸踢了门一脚离去了。
扶苏在楼下,把上面二人的打闹听得清清楚楚的,他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他自然明白父亲为何引见云夫人,父亲爱她,望自己也敬重对方,为人子,这般小事,自然无所不从。
归国之后,扶苏为殿上臣子,不住宫内。
今年蜡祭云裳一人过,她已经连着几年这样一个人过了,今年也不见有什么不同。
而后听说今年成殿无宴,她忽然想起来,那天醉酒秦王突然问她是不是还一样在乎这宫里的女人。
她怎么回答的?
忘了……
云裳继续吃东西。
过几日,秦王还没祭完,云裳自己带着车马和侍卫出门,她身后的侍卫都带着刀剑,让人看着还以为这是一个贵女,在这种时节里面出现这样的人物,并不能让百姓感动惊奇。
她还带着萍姬那个孩子,和这个孩子的新奶娘,自从秀谷离开,云裳已经很少会和侍女说话了,偶尔有点小寂寞便出门换换心情。
手指在孩子眼前晃两圈,看小孩子的眼睛追着手指尖,又举着手踢着腿去追,还觉得很好玩。
云裳便一路逗着孩子,一路到了街上。
其实现在这孩子在宫里地位很尴尬,萍姬不肯承认他,秦王也只当宫里多了个会吃饭的,除了不让这孩子莫名其妙死了,管吃管喝也就当没这么一个人了。
是云裳从宫外把他带回来的,但是她也只能保证这孩子不被饿死,养不是她在养,而是秦王在养,她只是偶尔看看这孩子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真要说他在皇宫里算什么,大概就是一个孤儿吧。
云裳看着天真的孩子摇了摇头,他是真可怜,但也不算太可怜。
往后的路,谁也说不清,先活着才是要紧的。
车子停下,云裳下来,奶娘在她身后抱着孩子跟着。
一下来看街上人来人往,云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看看客栈看看茶楼,让侍女带着奶娘包个房间先歇着,自己带着人先去转转。
蜡祭前后是一年最热闹的时候,毕竟冬天大多数人没什么活,也没什么娱乐活动,连街上的人都比往常多了一些。
而且还有官员往外面卖东西,云裳看见一些旧了的布,和一些宴饮用不完的酒食都被摆出来,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大概也算是一类二手售卖。
有人钟情买布料,有人要一些木头,零零碎碎总有人需要。
一个人从那个王宫二手专用摊位提了一壶酒出来,他腰上配着剑,长得英武,经过一个少妇的时候指着不远处停在客栈门口的一个马车问:“这车是从哪边来的?”
“那边。”那夫人一偏下巴,示意一个方向。
那正是王宫的方向。
第100章 第100章
常常见到活物, 而不能碰触之后,云裳就格外喜欢活着的东西,她喜欢看, 也喜欢摸, 还喜欢拿着工具试探。
笼子里趴着几只可爱的动物,毛茸茸的, 猎户说是小狗, 云裳看着有点像狐狸。她从边上扯了一根干草, 戳了戳小狗的爪子, 对方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然后一爪子拍下那根在脚尖跳舞的草。
真可爱。
云裳看着小狗,从他白绒绒的毛发到胖乎乎的小腿,再到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小小的虎牙,都好有灵性。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儿怕狗,可能因为狗和狼长得很像。
以前大人总要讲一讲狼来了的故事。
她听的也不少。
先在笼子边看几眼,又转了一圈, 回到笼子边上又看了几眼, 一番不舍让看到的人都能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