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映出两个人半身影子,女子面如桃花,嘴角带笑,男子低着头,认认真真,他发间雪白在镜子里照得不清楚。
落在人眼中像是一幅夫妻恩爱的旧时留影,一片温柔凝在光阴里。
这是秦朝,阿曲听了李斯的名字才能分辨出来,她记得秦王一共巡行五次,最后一次去世。
如果几日之后的巡行是最后一次的话,他们的甜蜜日子其实不多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平添伤感。
看那女子笑得无忧无虑只是单纯快乐,她不是当时人,再加上知道这里是历史,就更加清楚人力无可奈何了。
秦王为云裳梳好了头发,又把她递过去的簪子一根一根插好,云裳看镜子里的人满意,她转头对人笑,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
下意识的,秦王回以一笑,不知怎么就回忆起了从前。
美人头上的簪子钗子换了许多,居住的院子修了几次,也换了几次,唯一不变的只有她的脸。
男人一只手抚上云裳的脸,云裳看秦王眼神温和几乎要以为他是想吻她了,咽了咽口水,见秦王神色久久不变,也没有动作,云裳便问:“陛下?”
“美人非妖似仙。”秦王叹道。
宫女每隔几年便要换一次,都是娇花一样的年岁,除了几个一直留下的老人,而宫里的女官妇人却是慢慢都老了。岁月不饶人,曾经窈窕多情的穆七子在这瑟瑟风声里胖了不止一圈。
云裳却是一直都没变。
妖魔仙人云裳都没见过,她只见过一个诗仙,却是人封的仙人,说到底还是一个凡人。
而她自己从不以仙妖自居,只当活在芸芸众生里不那么一般的一个。
秦王这句话似叹息似赞,但云裳也没听出里面有什么喜意。
“朕从前便信世间有仙人在,只是等闲人不得见。而侯生二人死后,那二人也不是仙人了。”毕竟如果是仙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秦王婆娑这云裳的脸,目光不落在实处,轻轻说:“然孤既遇到了一个十几年不变不老的美人,怎么能相信没有仙人呢?”一个年华不老的就在他身边。
云裳不希望秦王相信长生,她皱眉,“妾常以此为幸事,不想大王居然因此疑心有神助,倒不如叫妾早早老去。”旋即她的眼中就露出几分为难来,“可大王素爱妾之容色,若妾不美了不如死在容色最丰美的时。”
“糊涂话!”秦王皱眉,他不喜欢听这个“死”字,“生死何重,美人不可轻言。朕在美人眼中便是如此薄幸之人?”
非是男子薄幸,而是人心易变。
云裳这张脸,便是在与秦王相处几十年后的今日在要他看,依旧可以叫他挪不开眼。
一段感情生出来的原因可以是任何一个,千奇百怪,而一个人变心也只要一个理由就够了。
她本来就是为了好感度来的,当然也愿意为了好感度不下降离开。
当然他们已经好好地走了半生时间了,再有半生这一路就走完了。
现在,也还好。
秦王出城之前云裳和他一起祭祀,她送行,车马前秦王说:“美人安心在宫里,莫要忧思太甚。”
云裳上了城墙,看着秦王的队伍兵马蜿蜒而去,天使青灰色的,茫茫无际,也没有云,风声猎猎。
车马的影子模糊了,成了一片,马蹄声也听不见了,驰道上也空了。
小河扶了一把仍然望着前方的云裳,轻声说:“此处风大,主人还需爱惜自己。”
云裳便入了轿子,往回宫里走,阿曲站在城墙上,梦里常常的动作常常是没有理由的,有的时候时间线整整齐齐,一分一秒都不少,有的时候直接突兀的跳转了场合,她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看二人离别,忽然明白过来这是秦王和这个叫美人的皇后最后一次见面了。
因为他会在路上死去,原因是疑点重重的暴病。
她随着云裳的轿子往内宫走,云裳不是第一次和秦王分开了,二人相处的久了,再与人分别也没有当初一人出宫时候那种惊喜的乐趣,而是很平静。
这样也过了一段时日。
穆七子来见云裳,照旧奉上珠花,得了点心却没急着走,而是小心翼翼地问云裳:“小人可否在这里陪您一会儿?”
她是太老实了,从来没有和云裳套过近乎,从前献物也是闷不吭声送上来,说想要赏赐的时候脸憋得通红。
云裳看出来穆七子是想陪她一会儿就点了点头,“那就边吃边说吧。”
穆七子有些惊讶,等几盘点心上来,心情好了也就没什么惊讶了,都是美滋滋。
来宫里太久从前就模糊了,穆七子说的也是宫里的事情,她说自己交过的几个朋友,一个喜欢种花,便偷偷挖了花园里的一个自己生出来的小苗,养出来却是一棵野草,后来舍得不扔,养了三年。不过这个朋友后来去世了,她又讲起另一个朋友,早些年出宫去了,没回老家,而是在一个小城安家落户,开了个小小的食肆,头几年成了亲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很是快乐。还有一个性子软绵绵的,从来不敢见陛下,头几年由父母接回家招了上门女婿。
云裳听穆七子说哪一个都带着羡慕,便说:“七子若是心生羡慕,便是现在也可以回去,三四十岁也还年轻。”
徐娘半老的年纪罢了,依照云裳看,穆七子虽然胖了些,但人很可爱,而且这时候人胖是难得,也是福气。
穆七子摇摇头,“妾不敢。”
“陛下宽仁,有何畏惧?”云裳道。
“妾是怕人不喜欢,等闲人养不得,到时候又要挨饿。”穆七子红着脸说。
云裳笑笑,笑从心生,眼睛里也含着笑意。
“不过,见陛下与夫人情深,小人也羡慕。”人人都对美好的感情心存向往,秦王从和云裳在一起之后就再未专宠他人,可见其爱。
手握天下的人少有专情,这般专情更叫人羡慕。
民间倒是常见一夫一妻,但不过穷罢了,男子看了漂亮姑娘还要看几眼,没准回家之后还要嫌弃糟糠几句。
穆七子想着想着,临别前云裳给她多装了些点心。
人走了,云裳一个人慢吞吞的啃点心,秦王一个不在,她有点儿不知道做什么好。
春寒料峭,外面刮风,游园风灌到衣服里,不好受,穿针引线现在没什么乐趣,不如吃点东西。
系统忽然说,“你养的那只老鹦鹉好像有点不好。”
云裳的鹦鹉已经养了好多年,早就老得话都懒得学,侍女将它安置在一处背风的回廊。
她出门之后只见那只披着翠衣袍的鹦鹉没有站在横杆上,而是躺在笼子里面,它的呼吸已经消失了。
云裳忽然想起来这只鹦鹉初来的时候,叽叽喳喳学人语,还叫了一声夫人,当时秦王就在她身边,她心里伤感,伸出手指摸了摸鹦鹉已经变凉的羽毛。
这时候系统忽然说:“秦始皇享年四十九岁,他去世便是在今日,你也该走了。”
云裳一怔,忽然之间,身躯一轻。
阿曲站在回廊里面,只见那个美人从室内走出来,站在鸟笼边上,忽然整个人化成了青灰色的烟尘,风兜兜转转一个来回,那里空荡荡一片,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人。
阿曲胳膊有些热,这是阳光,天亮了,她的梦也醒了。
睁开眼睛,久久之后,她才下床洗漱。
第131章 一个日常
暮雨潇潇, 一个男人站在湿润的土地上,他手里撑着伞,雨水打在伞面上叮叮咚咚的响, 这样的天气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也不扰人。
飞檐是深红色的, 地砖是深灰色的,本来都不是亮堂颜色, 现在沾了水却像是镀了一层光一样。
太监跟在他身后, 一路沉默。
人的脚步声低低的, 只有雨声, 打在地上, 打在屋檐上,打在墙上,清晰得很。鸟儿怕打湿羽毛不肯在这样的天气出来,侍女没有事情自然是安安静静的在室内陪着主人,所以这里安安静静的,院落里面除了带着几个侍从的男人就再也没有其他人。
就在此时窗户被打开,那里坐着一个女子,她看了来人一笑:“才一回来就来见妾, 这可是个惊喜!”
那个男人就站在雨里看着她, 细雨如薄纱, 下雨天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一种剔透的凉意, 只有窗子里的这个人朦朦胧胧的。
男人站在雨中凝视了女子好久,他看着她纤细秀丽的眉,柔美的五官, 乌黑的发丝,心里只觉得安宁。
窗户里的女子支撑好窗子,就笑盈盈的看着他,仿佛是一幅画,男子也像是欣赏一幅画一样看着她。
男人站在雨中,撑着伞,女子坐在窗前侧着身子看窗外的人,她鬓发间戴着一朵大红色的花,像是刚刚采摘下来的一样,戴着几分鲜活的生机。
过了一会儿,她说:“大王站在外面做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了不进来陪妾喝一盏茶吗?”
男子这才笑笑,迈开步子,往里面走。
侍女打开门,女子正站在门口,她嘴角含着笑,人比花娇,看侍女拿走男子手里的伞才走过去,亲手帮他脱外衣,“春雨潮湿,已经连绵下了好几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大王为何不在驿站歇一歇,等雨停了再往回走,反正也差不了几日。”
也许是二人分别日久,秦王对她这副热情的样子居然有些陌生。
等几个侍女捧着几套衣服过来的时候,那女子看了一眼,便问秦王,“大王要穿哪一件衣服?”
她就不是个爱费心的人,如果是其女子这时候应该会自己选一套衣服过来为他穿好,只有这个女子,这么懒。
秦王说:“美人帮我挑一件吧。”
女子扫了眼几套衣服就对其中一个捧着衣服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就要上前侍奉秦王换外衣。
“美人帮孤换吧。”秦王说,他看着她的脸,后宫里的女子有这么多,他真正对一个女子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这一个。
现在她果然和自己记忆里一模一样,女子听了她的话便上前给秦王换衣衫。
她不是一个会伺候人的,平常娇惯养着,从来都是让人宠着。
云裳对秦王有时候是懒,但却又是细心,但细心归细心,还是比不得侍女伺候人舒服。
但在这样的距离下,秦王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像是雨又像是茶,耳边的花也很香。
秦王缓缓呼吸,又觉得这味道和他刚刚一路走过来的时候闻到的味道很像,雨水打在土地上就是这个味道。
他的视线落在正给自己系腰带的一双手上,女子手指白皙细长,但通常不佩戴东西,她的手腕却是经常带着一副碧绿的镯子,愈发衬得人白白净净的,像是玉一样。
腰带系好了,女子又细心的帮他理了理衣带,往后面退了一步,她看看秦王说:“好了。”
她习惯看着他的眼睛,男人的眼睛清凌凌的,不如平日里深沉,仿佛丢开了往日里的一切不论是野心还是计划,或者是怎么也看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政事,只有眼前一个人,又像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可好?”女子问道,这样的天气对一个闲人来说尤为无趣,但也只能做一些闲事了。
男人点点头,茶水煮起来,但没放在人前,毕竟此时还是春夏,炭火在人身边还是有些热得。
两个人就坐在窗边,这里最明亮,雨珠子顺着屋檐往下滚,滴滴答答的。
女子也没有说什么,二人就这么沉默的坐着,气氛不尴尬,只是有些太过安静了。不一会儿,她从袖口里面扯出来一条帕子,低头手指尖抠了抠上面的刺绣,又把帕子扔在小桌子上看自己一双细手。
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这次是孤走的时日太久了。”秦王说,他这样一句话几乎是软话了。
他巡行已经好几次了,每次少说也要几个月,但从没有哪次回来说过这样的话。
不管走多远,他都知道面前这个女子不会离开咸阳城,她一生都会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都能见到她,她容颜不变,就算隔了几年再见面也如同今日与昨日相见一般。
她在秦王离开之前流泪,却从来不在他离开之后流泪。
秦王知道,他以为他们都不是会为离别苦的人。
但看女子无聊成这个样子,秦王忽然问道:“孤不在宫里时,美人是怎样过的?”
她做了什么事当然会有人禀告秦王,所以他居然都没有问过。
“大王不在宫里,日日相同,一般无趣。宫女太监,妾不甚喜欢,一下起雨来也不可出宫,不过好在也习惯了。”女子说。
秦王从前只道她乖巧得让人安心,又有侍卫在一旁,定然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举凡出去,他都不会不放心,可是现在却有些心疼。这种痛意像是一根细细的丝线在他的心口,又夹杂着几分思念,更添上几分酸楚。
她只喜欢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个大的宫殿里自然没什么趣味,“何不交两个友人?”
“妾懒得很,只喜欢大王一个就好,无需友人。”女子说,她又添了一句,“有大王就好。”
对她而言旁人总也代替不了他,这样说来秦王对她而言已经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了,若是以往秦王听了必定要高兴。
不是说他不高兴,听她一句话他心里都涨满了,口中却说:“美人该多交两个友人,像这样的天气几个女儿一起绣花投壶也好比过这样枯坐。”
女子一笑,“大王这不是回来了,您走之前也说过这是最后一次出巡了,以后便是有事出宫应该也不会走太远,妾无聊几日也没什么。”
她说得乖顺,其实还是懒的,秦王一眼就看得出来。
“大王可是想要反悔?”她瞪大眼睛追问。
“不悔,但若是有朝一日孤不在美人身边,美人又该如何是好?终日枯坐,岂不成了望夫石。”秦王说着轻松的话,语气也轻松,心里却像是压着一块石头一样。
女子得了他的话,茫然又疑惑的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忽然说起这句话,“大王怎么会不在妾身边呢?”她痴痴地追问,眼泪如落珠一样顺着眼眶滚下来,不一会儿就浑身发抖,手里攥着帕子伏案哀泣。
秦王从未见过她这般哭过,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听着,这哭声打在他的心上,一声比一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