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左边首位,身穿大红锦缎外衣的女孩,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杭嬷嬷像是一点没听见似的,只对令嫣道:“鱼姑娘,先入位吧,天色已晚,明日太后娘娘就要召见各位,我有些细事要交待,还请你们仔细听好,牢记于心。”
杭嬷嬷说话又慢又亮,字正腔圆,格外清晰,声音又悦耳,听了格外舒服。
“各位都是名门闺秀,从小就被悉心教导礼仪规矩,想必定是极好的。只是宫中到底不同家里,定有不同之处,这以后的规矩,我会慢慢教导给各位姑娘。而今,先说说明日觐见时,该注意哪些事项,做错一件,犯了太后娘娘的忌讳,那不论你是哪家的姑娘,明日就请收拾着回去吧。”
诸位瞬间就竖直了脊背,开玩笑,要是这样被送回去,岂不是要成为满盛京的笑柄,以后还怎么在盛京贵媛圈里混下去,不能,死都不能够!
杭嬷嬷接着说下去:“首先,太后娘娘不喜欢过于艳丽的颜色,大红大紫,那是绝不行的。”
而后便轻轻瞥了红衣女孩一眼,虽未指名道姓,却也让她僵了脸。
“其次,太后娘娘十分不喜欢别人擦脂抹粉,尤其是香粉味儿,她老人家闻不得一丝,各位小姐描个精神一点的眉头,就甚好了。”
杭嬷嬷又看了红衣女孩一眼,道:“最后这一条,想必你们定不会犯,可我还要提醒一下,绝不能在太后娘娘面前,露出不敬的态度和言辞,绝不能抢话儿说。不然,可就连家都难回了。”
红衣女孩这次总算没敢露出不满的表情。
杭嬷嬷又道:“如此,奴婢便退下了,各位小姐多说会儿话,各自熟悉一下,总不好连人都对不上。”
她一走,姑娘们便开始说着话儿,唠唠家常,她们多是盛京的拔尖贵女,彼此之间早有往来,也都熟悉的很。
只有两人被排除在外,鱼令嫣也是其中之一,而她右手边的少女,则是另一位。
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默契地开口。
“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孟玄音。”
如此简单明了,让令嫣有些措手不及,险些忘了接下来的说辞。
孟玄音似是明白了她,爽朗一笑,说道:“令嫣是吧,你可知,我们这八人,有两人来的简直是莫名其妙。”
鱼令嫣表示,她已经知道其中之一是谁了。
孟玄音逐一指过那几人,说道:“那穿红衣的,可是皇上唯一的姐姐,乐昌长公主殿下的幼女,去年刚被封为端敏县主的赵幼仪,年十一。”
“而她身旁的蓝衣女孩,名叫殷如雪,年十二,是殷国公府大房嫡女,她嫡亲姑姑嫁给了安凌王为妻,有个堂姐是太孙侧妃,你恐怕也听过殷侧妃的名头。”
“她下手那位殷勤地陪着说话的,叫肖芸茜,跟我一样大,都是十三岁,是长信伯府的嫡女,说来你们还算亲戚呢,她嫡亲的哥哥娶的可是你姐姐。不过说来也怪,她们肖家比起嫡子,倒更看重嫡女,还有庶子的前程。”
孟玄音又悄悄在她耳边补充道 :“这两位的家族都是安凌王一系的,而且她们,应该都是给安凌王备着的,这位爷到现在还没个孩子,真是奇怪。”
鱼令嫣不解,“不对呀,那肖家的倒也算了,殷如雪的姑姑不是嫁给了安凌王为妻,这不乱了辈分,怎么能行?”
孟玄音狡黠一笑,回道:“姑侄两个伺候一个男人,在天家算得什么稀罕事。”
而后她继续介绍下去,“而肖芸茜左手边那位拥有绝色倾城之貌的女孩,叫薛逸水,年十三,是阴山侯薛家的女儿,长的这般美,估计是薛家为皇上准备的。说来,她家还与我家有些仇怨呢。”
显然这仇还有些大,孟玄音盯着薛逸水的脸蛋,看了许久,才记得把目光转到右手边头一位,说道:“这位来回看了你四次,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鱼令嫣可熟,回话道 :“逍遥伯嫡女姚若依,比我小一岁,刚满十岁,她应该是咱们之中最小的了。她和我的母亲是堂姐妹,她哥哥曾与我订过亲。后来因为某些不可抗拒的原因,解除了婚事。”
孟玄音被逗乐,嘿嘿一笑,说道:“看来逍遥伯的出身,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鱼令嫣问道:“那你右手边的姑娘是?”
“吏部尚书嫡女曹莹,年十二。”
好嘛,县主 、旧勋 、新贵 、权吏,还有她这个言情书网的女儿,就差皇室血脉了,召人陪太后说个话,就能凑出两桌麻将,皇上果真仁孝啊。
“你说说,你出现这里,是不是挺突兀的?”
何止,鱼令嫣觉得自己的出身,和这些贵女们之间,不是差了一星半点,怪不得她们要不平,别人暂且不说,姚若依那双眼睛都要瞪出火焰了,显然对自己的到来,很不服气。
最后只剩下孟玄音了,她发现了令嫣探究的目光,回道:“没错,剩下一人就是我了,你难道真不知道,我姓孟,那个满门抄斩的孟国公府,就是我家,我家如今只剩我一人了。”
鱼令嫣从没见过,哪人能把这般凄惨的事情,说的这样轻巧,就似从未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孟玄音问:“你可是疑惑我为何能活下来?”
鱼令嫣摇摇头,抬眼看她身上的庵服。
孟玄音却会了意,回道:“我曾祖母是文宗皇帝唯一的嫡公主,纯悫大长公主,华潼之乱时,我父亲这一脉还是保了下来,我当时还没出生,也没真经历过这些,后来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家里没了人,我便去了袖云庵,带发修行,好歹有口饭吃。本以为这辈子就要伺候佛祖了,谁知还有这际遇,看来是佛祖看透我佛根不清净呢。”
可明明在庵堂之中,却能知晓这么多事,还敢毫无顾虑地告诉她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这位也绝不是简单的人物。
孟玄音似乎看穿了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咱们两个这样的处境,可得互相帮助呀。”
戌时的梆子这时候响起,外面候着的宫女们鱼贯而入,等着领着她们回到各自的阁殿去。
鱼令嫣回到暖香阁时,厉嬷嬷已把东西都收拾妥当,还给她准备好了洗澡水。
睡觉前,她把其余七人的事,都同厉嬷嬷说了,还问道:“嬷嬷,我与她们差距甚远,为何会选进来,难道还是为了太孙长子?”
厉嬷嬷一边准备着她明日穿的衣裳,打扮的首饰,一边回道:“不是,若是如此,皇上何不直接把您指到太孙府中,就算您年纪小,给个女官也使得。”
“想不出来,我到底为何而来!”
*
隔日清晨,令嫣穿了一件玉色云雁锦衣,外披一件月牙白缎绣氅衣,梳了个简单的垂鬓分肖髻,只戴了个珠花簪子,就准备好了。
在厉嬷嬷的陪同下,来到永宁宫门口,等着集满了人,便一同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谁人也不敢懈怠,很快便齐全了,按昨日的座位,排成两排。
一眼望去,全是白色 、浅蓝 、浅黄、粉色之类的素色,孟玄音更是直接穿着庵服,全是素面朝天,全没个香粉味儿,真是素净的不能再素净了。
杭嬷嬷很满意,在前头领行,穿过永宁宫门,进了寿安宫内,七拐八绕,才到了昭定太后所在的厅房门前。
“启禀太后娘娘,奴婢把八位姑娘带来了。”
幽幽宫门被打开,从内室传来一股淡淡的檀香,寿安宫掌事大嬷嬷道:“太后娘娘有旨,还请各位姑娘进去。”
八位姑娘跪成两排,规规矩矩地磕头叩首,齐声道:“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都起来,站成一排。”
昭定太后虽年过五十,可却保养的尤其好,声音清脆悦耳,听起来不过三十出头。
众女忙起身按次排好,站成一排。
“抬起头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她们自然不敢与太后娘娘对视。
“抬眼。”
各有千秋的八双眼睛,同时看向雍朝最高贵的女人,然后她们都惊住了,鱼令嫣也是。
在她猜想中,太后娘娘应该是个保养尚得宜,有些沧桑,有些古板或偏执的小老太太,而不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
昭定太后瞧着最多三十来岁,穿着一袭淡紫色衫衣,虽无一点图案,却折射出淡淡光辉,穿在身上,尤显身形。
她梳了个爽朗大气的高椎髻,头上连一件首饰也无,肌肤白皙胜雪,娟秀的叶眉之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瑰丽眼眸。
她背抵在锦缎靠背引枕上,右手戴着一串紫檀柳,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八人,眼角微微上挑,朱唇轻抿,似笑非笑,别有一股魅人风情。
这样的颜色,这样的气派,的确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东西来修饰,怪不得她也不喜欢这些。
昭定太后看够了,原本慵懒的眼神,突然显出几分凌厉,问道:“玄音,你怎么穿成这副样子?”
孟玄音竟也不畏惧,直言道:“回太后娘娘,小女在袖云庵修行多年,只有庵服。”
“祁嬷嬷,去给她准备好东西,毕竟是纯悫大长公主的血脉,万不能怠慢了她。”
“是,奴婢遵旨。”
昭定又问道:“哪个是姚家的姑娘?”
姚若依应声出列,小声回道:“回太后娘娘,小女便是。”
她身形有些畏缩,声音还带着颤音,胆小的模样,惹人不耐,不过,昭定太后还是忍着问候道:“你父亲和哥哥可好?”
姚若依声音比之前大了几分,只是更低了头,“父亲依旧如前,哥哥的书,读的更好了。”
端敏县主赵幼仪等人在心里不由嘲笑,半路出家,就是不成,瞧这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就算是皇上的血脉又如何,阿斗就是阿斗,怎么都扶不起来。
昭定让人退下,又扫了余下六人,再问道:“哪位是鱼家的姑娘?”
令嫣出列,见前两人没行礼,也就不多做了,朝太后娘娘莞尔一笑,“回太后,小女是鱼氏令嫣。”
昭定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良久才道:“你倒是个有意思的。”
“多谢太后娘娘夸赞,小女不敢当。”
昭定给了个退下的眼神,令嫣便默默站回原位。
剩余之人,心中也满含期待,盼着等着太后的询问。
只可惜待令嫣退下后,昭定便称自己有些乏了,并命众人散了。
等她们退去,昭定只留下了祁嬷嬷,问道:“还没查到那丫头的来路?”
祁嬷嬷摇头,回道:“本来太孙长子多病,这丫头的八字能压住,鱼家准备要送她去太孙府上的,谁知皇上竟然把她召入宫来伺候您。奴婢想,莫不是皇上在外面惹的风流帐吧,送到了太孙府上,做了太孙女人,那也未免太不合适。”
“反常必有妖,给我再查下去,鱼家那头应该没问题,给我查她母亲那边。”
“是。”
“对了,恕玉倒是许久没来了,没良心的丫头,我病了这么久,也不知多来看我几回。”
柔嘉县主祁恕玉是昭定太后亲哥哥最小的女儿,也是她这一脉,唯一的近亲。
她年幼失怙,便由昭定太后召入宫来,亲自抚养至出嫁,对无子女的昭定而言,祁恕玉就是她的心头肉。
祁嬷嬷是看着祁恕玉长大的,一提到她,也满是慈爱,甚至还要帮着辩解一二,“您又不是真病,玉姐儿能不知道。倒是奇了怪了,您以前可没这么念她,有她的消息便成,几个月,半年,见上一次都成,现在却不行,月月都要见。”
昭定有些无奈地叹道:“以前是真不稀罕孩子,况且我也没这个命,现在不成了,年纪到了,心里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空落落的。”
祁嬷嬷深有体会,不由叹道:“这日子真是太快了,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玉姐儿本来小小的一团,现在儿子都十一岁了,不服老不行啊。”
“锦儿上次生辰时,我同皇上给他讨了一枚同恕玉一样的通行令牌。要是恕玉不能来,把锦儿送来也成,只要不带上她那个相公就好。”
祁嬷嬷扑哧一声笑出来,“您要是真想见,我明日就传个令下去,让玉姐儿带着小公子来见您。”
“不了,以她相公惹事的能耐,没多久就要过来了。”
*
昭定太后料事如神,没过几天,嘉柔县主祁恕玉便带着她唯一的宝贝儿子申锦进宫来了,目的嘛,自然是为了她那个爱惹事的相公—申钰。
申钰是申国公府二房嫡长子,他爹就是盛名远扬的仙才申锐。
每个天才的背后,总有那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申钰于申锐,就是最佳典型。
申钰这孩子,其实并不坏,吃喝嫖赌啥的,那是绝不会碰的,多靠近一些,都要自戳双目。
问题是,他的品性太高洁了些,要求还有点高,不仅对自己严格,还时刻监督着,他周围的所有人。
鱼令嫣对他的形容很贴切,这是天生拥有清道夫使命感的大愤青啊!
关键是,他并不平庸,还挺有才的,可惜只表现在攥写抨击别人的策论上,可以引经据典,把你一生的丑事描写的绘声绘色,让你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全家埋了,他就是有这个功力。
但他周围是什么圈子,那可是雍朝最顶尖的贵族豪门,最不乏藏污纳垢之事。
张家的狗咬死了李四家的仆人,不过人家态度诚恳地陪钱了,李家也完全接受了道歉,不肯要钱,被申钰知道了,直接怒骂道,视人命如草芥,两家都是垃圾!
王家在西原出现雪灾时,给老太太办了个盛大的八十大寿,被怼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狗,王大贪虫,垃圾!
还是雪灾的事,孙家家主豪掷十万两,购买物资运送过去赈灾,被发现粮食参杂霉坏的陈米,填塞棉袄的棉花竟然是潮的,被申钰喷道,无耻小人,假仁假义,虚伪至极,垃圾!
他不仅自己要喷,还要把事情散播出去,让天下的黎民百姓跟着一起喷。偏偏他是仙才的儿子,不管他做什么,都有士林才子们在后面推波助澜,每次都要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一旦被他盯上,抓住证据,就准备臭名远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