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鱼欢——豆元洲
时间:2018-07-13 09:20:41

  鱼令嫣听着他踌躇的脚步声,直接上前开了门,说道:“外边冷,快进来吧。”
  正要抬手的申锦心里好是窘迫,像个小媳妇似的, 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走到罗汉塌跟前, 他发现塌上放置了一件绣着祥云的锦衾, 躺在上头, 盖上身,不仅锦衾暖绵绵,连背上都是烫呼呼的。
  鱼令嫣蹲下身, 从罗汉塌下搬出一座取暖炭炉,搬至近门处,将门微微留了个缝隙,再坐到原位,问道:“怎么没带桂花过来?”
  “雨大,怕它淋湿,就没带来。”
  “它恐怕不能轻易答应吧?”
  “可不是,拼命咬着我的衣角不让出门,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它制住,这才耽误了功夫,来的晚了些。”
  令嫣微笑着取出纸笔,写道:永顺三十六年,十一月十二,第三次谈话。
  锦被上的沉香,温暖舒适的环境,让申锦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越说越懒,到后头,竟然都不出声了。
  就在鱼令嫣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突然睁眼,转过头看她,说道:“你总是问我,我能问你吗?”
  把自己的情况透露给患者,这是心里咨询师的大忌讳,鱼令嫣以前绝不会做的。
  但此时不同,这个男孩,应该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患者了,不可能再有别人了,她觉得自己可以为他破例。
  她默默点头,示意他提问。
  “你遇过特别丢人的事吗,奇耻大辱的那种?”
  “我去年被从小定亲的人家解除婚约了,这算不算?”
  这当然算了,申锦一股脑儿爬起了身,愤怒地追问:“是谁,怎能做出如此毁坏闺女名声的事情,还有没有信义,明明你这么……”
  明明你这么好,怎能被别人辜负呢!
  他较真起来,肃容敛气,眉头一横,大眼一瞪,两颊气鼓鼓的,煞是可爱,惹的令嫣眉开眼笑,她真是好想上去揉搓一番。
  她不禁打趣道:“可不就是,这样的人家,不嫁也罢,也许老天爷给我留了个更好的在后头呢。”
  申锦就觉得这话有些烫耳朵,他摸着摸着,就躺了下去,心里却偷偷生出一些侥幸,这样她就没有婚约在身了……
  鱼令嫣问:“你会因此而看轻我吗?”
  申锦又蹿了起来,激动道:“怎么能把别人的过错,责怪到你身上,你又没错,是他们不好连累你的名声,我怎么会看轻你!”
  “可你又不知我被退婚的理由,万一我正如传闻中那样,无故被退婚,定是个有不好的呢?”
  申锦有些急了,话都全漏了,“你就是你,跟别人无关,没有相处过,怎能知好坏?反正在我眼里,你甚好,别人改变不了。”
  鱼令嫣感觉有丝丝火苗,从心尖蹿出、游走,慢慢温暖了整个心房,最终化成感激和欢喜。
  “在我这儿,你也是一样的。”
  在我这儿,你也是一样的。
  这难道就是表白,这难道就是心意相通?
  申锦脑海中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又回想起两人早就有了肌肤之亲,自己也拿了她的鸡心荷包,而今还互通了心意,实在是太难为情了,没想到自己会走私相授受这不正经的路子。
  不过,既然如此,自己也只能娶了她了,等他们再大些,他就去求姑奶奶赐婚。
  他越想脸越红,最后捂着被子再次躺下,在被子下面,蜷曲着身子,左扭右扭,整个人都要热炸了。
  鱼令嫣看着眼前莫名开始躁动的少年,觉得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故意咳嗽了一声。
  新鲜出炉的申锦红虾,探出头来,一双滴溜溜的大眼,闪动着热切的光芒。
  鱼令嫣就觉得两人坐的有些近了,屋里的碳烧的过旺了,还有果然不能少了桂花,下什么雨呢,真是的。
  她避开了他的眼神,继续说道:“别人的看法,亦或是你的过往,都不能左右什么,不论你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评判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申锦停下动作,静静侧头看她,眼神柔和又温暖,透着真挚和欢喜,答道:“好。”
  而后他又躺平,呼出一口气,开始说道:“申瑜五岁时就能出口成章,可我那时三岁了,连话都不会说,我们差的未免太远。我不会说话,可记忆力特别好,那时候就已经记事了,爹娘,祖父祖母,还有小叔叔,都极疼我的,从来没催过我,我们二房伺候的人,自然也是不敢说什么的,所以我也并不觉得不妥。”
  “可曾祖母不这么认为,她老人家比较喜欢大房,时常要拿我和申瑜比较,每每都说我是个呆傻的,以后是养不好的,总是催促母亲再生个出来。母亲是个硬脾气的,每次都要顶撞回去,祖父和祖母夹在中间,十分难做。咱们申家大房和二房之间本来关系极好,都是因着这些事,产生了嫌隙。”
  都不用处了,鱼令嫣马上就讨厌起这个老太太。
  “我当时可急,明明我都懂的,怎么就不能说话呢,我非常讨厌自己那样不中用,申瑜他表现的越来越好,我慢慢开始嫉妒他,讨厌他,可偏偏处处不如他。”
  这不是你的错啊,有的孩子,就是发育的晚些,等到了青春期,就能追上去,不用着急,慢慢成长就好了。
  “后来我终于能说话了,书也开始念起来了,虽还是读不过他去,可我也有自己的特长,我擅长绘画,可能是观察入微,就能画出神/韵,祖父还夸得了他真传呢。”
  鱼令嫣心中也高兴起来,她到现在都忘记,该拿笔记下这一切了。
  “我七岁那年,正好是曾祖母六十八岁大寿,她老人家硬是要我和申瑜在寿宴上添喜,一个给她作画,一个给她写贺词,这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各有长处,较量不起来。可没想到,当时庭院之中的连理枝上,竟然缠了一只金绣蛇,正巧被我看到了。”
  鱼令嫣已经可以猜出接下来的事了。
  “上次说过,因五岁的事,我尤其害怕蛇,哪怕一想起来,人就会抖,真要见到,就要僵硬。虽然这金绣蛇是无毒的吉祥蛇,可我一见到,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发作起来,僵在了原位,动弹不得,不仅没完成画,还把这个毛病暴露在众人面前。”
  说到此处,申锦才歇了口气,藏在被中的手,狠狠握紧又缓缓放开,接着道:“本来我娘和祖母都发现了,也准备派人悄悄把我带下去,却没想到曾祖母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责起我来,还说了些不好的话,并以我的病为筏子,挑起我娘和祖母的错。当时我心头又急又恼,还听到周围仆妇们的窃笑声,就如同千万只蚂蚁在我心头噬咬,实在太过难受,从那之后,我一遇到紧张或是恐惧的事情,就会发作出来,僵硬了动不得。”
  鱼令嫣揪着心问道:“后来怎么办了?”
  一个孝字大于天,这样的场合,媳妇和孙媳妇若是顶撞起老太太,怕是更难收场,最后他是怎么下来的?
  申锦转头看她,发现她眉头都簇到一起,心下却莫名有些甜丝丝的味道,冁然而笑,露出皓齿,指着她的眉头说道:“松开些。”
  鱼令嫣着急地拍了拍小桌子,下令道:“快说。”
  他嘴角弧度弯的更大了,回道:“后来,我爹一脚踹翻了大伯的摆桌,又呼啦啦上前,把申瑜桌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再把我抱到了我娘身边,然后到处逮着揍那些嘲笑的人,场面一度失控。”
  这也未免太乱来了,可真心好爽!
  “我祖母当时就激动的哭晕过去,我祖父抱着祖母,也被气的晕了过去,我娘把我安置好,就上去阻止我父亲,结果不小心把大伯母的桌子也推翻了,反正最后除了曾祖母那张桌子是好的,其他全被毁了。”
  鱼令嫣听的津津有味,暗中叫好,连问道:“结果呢,你父亲怎么办,他这样传出去可不好啊。”
  “我爹闹完之后,接着就躺倒在地,怎么也叫不醒了,等次日他醒来后,就硬说自己喝醉耍了酒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反过来指责大房,说办个大寿,竟然这般奢侈,更扬言要写一封批信,把家风整治一下,祖父这次没出面制止,最后我爹他一点事儿也没有,大伯还要反过来说好话。”
  这位简直是人才啊,鱼令嫣在心里给他点赞。
  “最后这事被压了下来,一点风声也没出去,也无人敢在申府提及,后来才知道,原来姑奶奶得知此事后,特意把曾祖母和大伯母请到宫中,详谈了一番,此后曾祖母,就再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太后娘娘,真是疼爱他啊……
  鱼令嫣想到自己的处境,一下就转回了现实,她这才拾起笔,把刚听的事,记录下来。
 
 
第45章 
  到了十一月中旬, 司教坊把八福临辰这支舞的编舞、司乐,还有舞衣全都准备妥了,舞步都绘制成图纸, 分发到八女手上, 并派了教导之人,过来指导她们练习。
  既然是八福临辰, 自然是由八人一起表演, 鱼令嫣也收到了那一份图纸, 并要在每日上午至寿安宫的欢宜殿合练, 每次表演结束后, 孟玄音就会跟着她到吉云楼礼佛。
  八人之中四人为一组,共分成两组,每组都有一个领舞,而目前定的就是端敏县主和姚若依。
  谁都不能在这场表演之中的,有些许失误,都练习的格外认真,只除了孟玄音,在八人一道练习的时候还好, 可一旦来到鱼令嫣这里, 她就原形毕露, 吊儿郎当, 歪坐在一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瞅着鱼令嫣跳。
  鱼令嫣颇有些无奈, 踩着舞步,轻摆衣袖,说道:“你不能每次都这样不练,你以为不想出头,别弄到最后适得其反,反而引起别人的注意,这种场合,跟大伙儿一样,总归是不会错的。”
  孟玄音嗑的有些累了,改成剥了,这才得口回她:“唉,你不会懂的。”
  这话令嫣就不乐意听了,她迅速跑到孟玄音跟前,一把夺过她手里剥好的瓜子仁,自己吃了起来,回道:“你不说,我当然不明白,装什么高深莫测。也罢,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您就当没听见。”
  孟玄音拍干净手,给她抛了个眼,转了身,便翩翩起舞,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飘逸又灵动,这套舞步跳的是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好看,原来不练是因为她早就醇熟于心。
  鱼令嫣把手心里的瓜子全吞了进去,暗自吐槽,天才神马的,果然最讨厌了。
  孟玄音颇有些自得地走到她身边,想看看她吃瘪的表情,谁知令嫣直接要赶她走:“回去,快给我回去,你在这里会打乱我练舞的心情。”
  “你跳你的,我看我的,哪里打扰了?”
  “我心里都不平衡,这舞步如何能平衡,去,快走,看见你轻松的样子,心里就烦。”
  孟玄音捧腹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哪有你轻松,在这里多安生。你可知道,永宁宫里,为了个东边西边都能吵出个嘴架。”
  鱼令嫣好奇问道:“什么东边西边?”
  孟玄音坐到她身旁,端起她倒的茶水,一饮而尽,随手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回道:“不是分两组嘛,到中段部分,有一组面朝东边,另一组面朝西边,东边是太子的位置,西边可是安凌王的位置。”
  鱼令嫣恍然大悟,“如此,殷如雪和肖芸茜肯定是想站西面的,可她们的领舞是端敏县主,她肯定跟太子更近些,自然是想站东边。”
  “不仅如此,谁都知道勋贵出身的贵女并不受太孙待见,而阴山侯府的薛逸水,亦或是家族仰仗勋贵的曹莹,恐怕都是想站西边的,而我也最后必是要站西边的,这样一来,西边的位置,不就挤了。”
  “为何你必要站西边?”
  孟玄音忽而靠到令嫣身侧,眼眸慧黠地转动,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贴着她的耳边,小声道:“难道你不知道,太子就是死在我孟家女人床上的?”
  鱼令嫣心头一震,“难道你被接进来是为了?”
  “太后娘娘说了,我是纯悫大长公主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她不忍心我孤身一人凄居庵堂,这才接进宫来,有且只有这一个缘由,至于我以后怎样,那是我自己的造化。”
  “可神明怎么容得了你?”
  “没事,我其实长的并不像那女人,况且儿子毕竟不同老子,难道还要栽到同一个坑里吗?”
  “可这也未免太危险了。”
  “也没关系,我琼琼独立,孑然一身,毫无牵挂,若是有朝一日,老天爷不给活路走了,也不过是口气的事,倒也爽快。”
  此时此刻,她走至窗前,一抹阳光映射在她的脸上,点亮她眼里动人的光彩。她转过头,对令嫣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感人至深。
  尽管如此,若是真有那样结局,你也渴望留下什么,渴望有人能记住这一切,这便是你告诉我的理由吧。
  鱼令嫣几度尝试,却终是没说出什么,默默送她回去。
  过了午时,吃过斋饭,她坐在禅房里发呆,没想到,申锦竟然这时候就来了,比平常早了整整一个时辰。
  少年牵着一只米黄色的大狗,站在门口,咧开的嘴角挂着真挚的笑容,那么自然、那么舒坦,溢着满心的愉悦。
  方才还积在鱼令嫣心上的云雾,仿佛忽然化了,蹭蹭冒出欢乐的花火,她不禁微笑起来,这笑发出一股春风,吹拂到申锦心头,让他整个身心都滋润起来。
  “今日怎么这般早?”
  我怎么知道,不知怎么回事,就过来了。
  申锦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眼睛也往一边瞟,牵着桂花的手,抓的更紧了,“都是桂花不安分早早就要出来,还硬把我拽到这儿。”
  桂花很不满意,躁动地低吼:主人你个大骗纸,明明每天到这个时候,你都要带桂花来这周围走一圈,这次也是你把桂花带进来的,人家是清白的。
  鱼令嫣低下身子,温柔地给它顺毛,安抚起来,“原来桂花这么想见我呀,真是个好孩子,我也很想你呢。”
  桂花哼唧哼唧,舒服地躺下来身来,露出肚皮,使劲摇着尾巴:还有这里呢,这里也要摸摸。
  申锦虽很看不惯它这副蠢样子,却也没在这时候牵走它,也蹲下来,帮着一起挠它的肚皮。
  桂花一时开兴地要上天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