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那绝不可以。
这是她心底唯一的念头。
她不想要一期一振暗堕。
和一期一振比起来,自己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只要一期一振能保持着现在的温柔纯善,她可以什么都不索求。
她原本就是这样柔善的人。
“不……一期,那不是我的愿望。”她仓皇地对一期一振说,“我只是胡乱说着玩的,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想解开和三日月的契约,请你不要改变我的命运……绝对,绝对不要。”
她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
“离开的时候到了。”三日月宗近不改笑意,温和地对一期说道,“你可以离开了,一期一振,这里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啊,万万记得遵守你的诺言,不要成为下一个暗堕者哟。”
他的笑容并没有什么温度。
阿定闻言,眼睫微微颤了一下。为了表现自己对三日月的眷恋,她很主动地缩进了三日月的怀中,嗅着那股血腥的气味,牵住三日月的手掌。
“要是每时每刻都如现在这样乖巧就好了。”三日月夸奖她。
大雨哗然不绝。
三日月与主君离开了,走廊上只剩下了一期一振。他的轮廓隐没于黑夜之中,眸子如染了一层血色。
许久之后,他浅浅地念了几句话。
“元禄……十年。”
“没错,应该是元禄十年的时候。”
“主君十五岁的时候……”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第52章 元禄
元禄十年, 丹后。
丹后国临近京都,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个被称之为“京畿”的地方。但是比之其余京畿地区的繁华, 丹后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因三藩共治的原因, 这里的时局并不算安稳,过去常常有浪人四处打架滋事。
百姓经常见到有大名从外地封入, 过不了多久又被贬黜了官位, 算来算去, 也只有京极氏的传代还算稳妥。但普通的百姓对大名的起落并不感兴趣, 无论时局如何变化, 他们也只会悠闲地躺在屋檐下,一边用草帽扇风,一边嚷上一句“在几百年前,俺们这里被称作‘京都守护’哩!”
——也许,这就是此时丹后人普遍的性格吧:不在乎外界的风云变迁,好像只要老老实实龟缩在自己的一方屋宇下,就能平安地过一辈子了。
与谢郡中,这个叫做“与山”的村子, 也沿袭了这样的氛围。所有村人看起来都没精打采的, 敷衍了事地过着日子, 一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样子。
“地里会长出菜来, 有口饭吃,那就足够了嘛!”村人很喜欢这样嚷着。
一期一振压紧了斗篷的兜帽,快步走在村中的小径上。四下都是粗糙的泥巴土路, 这路是村人用脚踩出来的,被压的格外严实的土显出一种亮眼的红色来。
他被三日月宗近驱逐出本丸后,就直接来到了元禄十年的丹后。
道路的尽头,有一只土狗趴在那里睡觉,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和这里的村人大同小异。土狗的主人在旁边蹲着剥豆子,是个包着头巾、身形臃肿的女子,嘴唇像是磨起了泡似的,叫人不忍直视。
“请问……”一期一振快步上前,很有礼地向她询问,“松山家应该怎么去?”
女人停下了手,用怪异的眼光打量了他一眼。这个村子很荒僻,像一期一振这样脸上毫无泥巴、看起来奇怪又得体的人,实在是少见。
“那可是我们这里的大户人家!”女人嚷叫起来,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竟开始细细数起松山家的荣耀来,“家里有两个武士,他们都去丹波拿了免许皆传的资格;祖上还做过细川家的家臣,那样的人可不是你能随便见到的。”
一期一振的脾气很好。他没有因为女人的失礼而发怒,而是继续道:“您误会了,我要见的不是松山家的大人,而是来找他们家的一个侍女……”
女人的眼光突然冷了起来,满是市侩精明的嘲讽。
“你是去找三郎的女儿吧!”她说。
“三、三郎的女儿?”一期一振有些疑惑,“我并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就是那个叫‘定’的、整天搔首弄姿的女人。”她继续剥起了豆子,语气里有一种愤愤,“她的老爹就是与谢屋三郎。但是现在也不能这样叫啦,因为三郎也觉得有这样一个女儿很丢人,早就断绝联系了。”
顿了顿,她摔了手里的豆子,很是不平地继续碎嘴。
“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老娘是个chang妇,女儿当然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啦!早让三郎不要娶一个chang女做妾,结果生出来的果然也是个小贱种……还好村里的大人们都决定了,下个月就把这个败坏风气的女人赶出村去。”
女人一直絮絮叨叨的,很让人疑惑她与阿定有什么大仇。但事实上,她与阿定也只见过那么五六回罢了——阿定被卖到松山家做奴仆去之后,就基本不太跨出松山家的大门了。
一期一振听了,微微蹙眉。
“要把她赶出村子?”他很迷惑,“主……不,阿定小姐,是犯了什么错吗?”
臃肿的女人粗俗地啐了一口,道:“一瞧你就是被她迷住了,我们这村子里可有不少这样的傻男人,因为她有一副晃悠悠的胸脯,就巴不得黏在她的身上。这像什么样子?男人们还要不要娶妻生子、干活养家了?这种四处勾引人的女子,就是祸害!你也早点看看清楚,离这种迟早要做chang妇的女人远一点吧!”
一期一振的手微微攥紧了。
他压抑住心底的震颤,朝臃肿的大婶道了谢,继续朝前走去。
他来到这个荒僻封闭的村子,是为了寻找十五岁时的主君。然而一路行来,这里的粗鄙、落后与狭隘,却远超他的认知,令他的心底生出了剧烈的怜悯与急切。
一旦想到从前的主君生活在这种地方,他便想要立即找到主君,将她救出这样的困境。
他一路行走、一路询问,从村民的口中,渐渐了解了主君现在的处境。
阿定的父亲叫做与谢屋三郎,只是个普通的农夫。三郎年轻的时候,娶了一个家里小有薄财的道场主女儿,家境渐渐殷实起来。有了小钱,三郎便纳娶了一个漂亮的chang女做妾。
那娼女虽是个做皮肉营生的女子,却生的极为美貌,简直像是妖异似的。也正是因为这份美貌,三郎才会打定主意要将她纳进门来。
后来,妾生了个孩子,邻里都称呼这孩子为“三郎家的女儿”。三郎的正妻学过几个字,想要正经地给妾的女儿想个名字,但三郎却懒得取名,说“乡下人的女儿都没有名”。
三郎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没多久就把家里的钱花光了。那妾不是个能耐得住寒酸生活的女人,没几天就跟着其他男人跑了。三郎眼看着家中越来越穷,便把十二岁的女儿卖到了大户松山家做下仆。
到了松山家里,女儿终于有了个名字——夫人为她取名“定”。
阿定越长越大,容色与她那做皮肉营生的娘一般无二。但是她没有母亲的泼辣精明、见风使舵,只有自卑孱弱,从来都不敢抬头看人。因在松山家过的不好,她一向都是战战兢兢的。
即使如此,她的美貌也招惹来了不少男人风流的目光。
在一个封闭的村落里,这样的女人就像是个臭苍蝇似的,除了爱沾花惹草的男人,谁都不会喜欢。女人憎恨她四处勾引人,男人则一边嫌恶、一边爱慕着她。
一期一振又穿过了一条小路,终于望见了松山家的宅邸。
松山家的家门修在山上,只有一条破破落落的山路通上去。一期一振寻着山路走了一阵,便在半山腰处看到一座神社。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却在拜殿外头看到了一个人影。
正值夏日,满山的蝉都在鸣叫着,声嘶力竭。蚊虫嗡嗡地四处乱钻着,成群结队地盘在一只野狗的死尸上,气味有些令人作呕。那神社也很破旧了,只比一人高一点的神明鸟居已经褪完了颜色,挂着的注连绳也因风吹雨打而陈旧的不可思议。
但神社之中,却有一个极为美丽的人。
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洗的发白的衣物,脚上踩一双断了线的草鞋,脚趾缝里填满了湿湿的泥巴。她的头发很精心地梳理了,压成齐整的发髻,侧颜像是天女一般,与这村落极为格格不入。
神社的神主正在和她说话。
“只要将钱投入这这个龛笼,你就能把霉运全都去掉啦!脱胎换骨,彻彻底底摆脱霉运。”神主努力藏起鄙夷的眼神,搓着手笑眯眯地对她说,“大人们也不会想着把你赶出村子去了!”
十五岁的少女,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我只有一点点钱。”她说着,又有些踌躇,“只有一点点钱,可以吗?夫人说我吃住都在家里,不需要给我钱。只有好吃懒做的人才会问夫人要工钱。”
神主的眼底又闪过一丝厌弃。
“可是不放钱的话,你这辈子都没法摆脱这种霉运的。难道你想被人鄙夷着过一辈子吗?阿定。”神主循循善诱,“你也不一定非要松山夫人给你发钱。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挣钱呢?”
阿定支支吾吾地,很为难地说:“我每天都要干很多活呀!我没时间去外头赚钱……”
“我给你介绍一门生意,只要一个晚上,你就能赚的盆体满钵。后半夜就能舒畅地回家去,以后还能自己攒出屋子和生意来……”神主嘿嘿笑了起来,哄着她,“我人好,只要你六成。换成别人给你介绍客人,都要抽走八成……”
神主的话越说越过分了。
在神社外旁听的一期一振终于无法忍受。
他快步走了进去,抬起手,直直地将阿定推到自己身后,冷眼盯着那骗人的神主,质问道:“欺骗无辜的女人,这就是你侍奉天神的操行吗?!”
他的身躯,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来。
神主吓了一跳,骂骂咧咧的,嚷道:“哪里来的臭男人,坏我的生意……”他瞧见一期一振的姿势,又鄙夷道,“你也是这表子的姘|头吗?叫松山家的少爷知道了,你们俩都得被打死!”
第53章 少爷
神主的生意就这样被破坏了。
他骂骂咧咧的, 一点都不像是个侍奉神的人,除了身上穿着的衣服之外,一切都和一个粗鄙的普通农夫无二。随即, 他便将二人驱赶出了破旧的神社。
阿定的头脑忽然聪明起来, 想通了方才的神主是要骗她。因此,她望向这位出言的陌生人的眼中, 不禁带上了感激的神色。
但是, 她也只敢望一眼, 就飞快地垂下头去, 不敢再看了。
十五岁的阿定, 可从没见过像一期一振这样好看的人。她所见过的、最为风度翩翩的男人,也就是松山家的少爷——那也是她的情人。
一期一振知道,面前的主君正处于最怯懦敏感的年纪,稍有一点风吹从动,她就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跑。要想让还未遇见自己的主君相信自己,免不了需要一些手段。
——他不是有意骗人的。
一期一振对自己说。
“阿定小姐,我是您的母亲在京都的下人。”他编织了一个谎言,友善地欺骗了她, “她一直很思念自己的女儿, 所以派我前来接您回京都去生活。”
“……母亲?”阿定有些迷茫。
她称作为“母亲”的, 只有父亲三郎的正室——她虽然是个道场主的女儿, 但生活的柴米油盐已经磨平了她的贤惠和温柔,让她变成了一个有些刻薄焦躁的中年女子。
至于那早早与人私奔的亲生母亲,阿定早就不记得了。
她只从父亲和村人的咒骂声里了解过那位亲生母的形象——整天惦记着钱, 爱喝酒,为了钱什么男人都愿意陪,总是在酒肆里游荡着搔首弄姿……
“是您的亲生母亲。”一期一振笑着说,“她到了京都之后,做起了生意,自己积蓄了不少钱财。但是她不幸在春天的时候去世了……去世之前,说想要将你接到京都来生活。”
阿定的表情有些麻木,对她来说,“母亲”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存在。但是,一期一振得体的仪表和谈吐,却让她有了一丝小小的雀跃。
也许,这是真的呢?
有人在山道上呼唤阿定的名字,她不敢多留,连忙和一期一振说:“我要先回去了!母亲什么的……有空,有空再说吧。”
她不敢回绝地太直白,怕冒犯了别人。好在,这位男子并没有生气,而是温柔地与她道别。那说话的神态与语气,与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没有刻薄与鄙夷,让人不由地就舒开了心扉。
“不愧是京都来的人。”
阿定在心里这样想。
她匆匆地跑回去了。
一期一振目送着她离开,唇角的笑意渐渐隐去。
***
阿定的日子很忙碌。
松山家虽然是村子里的大户,但也并不太富裕,雇佣的下人有限,阿定一个人要照料许多人的生活。虽然她的本职是给新嫁来的夫人梳头的,但是此外也要打扫、准备菜肴、外出采购,有时还要干一些体力活。
大部分日子,她都要忙碌到夜晚时,才能停下休息。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下人们休息的房间时,又有人来找她——是少爷那里的下人,说是让她今晚过去服侍少爷。
阿定知道,这是少爷想要见她了。
夜晚的蝉鸣扰的人心烦,天上也没有月亮,一切都让人很烦闷。然而,她知道这庭院里能看见的一方夜空,就已经是全部的世界了。
松山家的少爷是她的情人,两人刚恋爱了没多久,应该还在热忱的时期,但每每少爷要见自己她的时候,她却总提不起热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