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定觉得自己是喜欢着少爷的,也对少爷无比忠贞。她甚至觉得,除了少爷,这辈子不可能再喜欢上第二个男人,但是没来由的烦躁总是包围着她,让她很是焦灼愧疚。
天色已经很晚了,再不去少爷那里,少爷就要休息了,可阿定还在徘徊犹豫着。
“阿定小姐,您在烦恼着什么呢?”
白天遇见过的男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阿定摇摇头,说:“只是在庭院里一圈圈地走走。”
“松山家的少爷喜欢您吗?”一期一振询问她。
阿定的面色微微苍白,猛地摇了摇头,“请不要说这种话,我是配不上那样的少爷的。”
“这我当然得问清楚。”一期一振笑着安慰,“如果您有喜欢的人,就不会轻易地跟着我回京都去,我也无法完成夫人的嘱托了。不过,如果您真的喜爱他,我是不会阻拦的。您的愿望,可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一期一振说话的神态,令阿定渐渐褪去了焦灼与不安。她开始觉得,和这位男子说话,远比和少爷待在一块儿要快乐多了。
“您叫什么呢?”阿定询问。
“我叫做一期一振。”男子回答。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一生一振,像是什么诺言似的。
阿定想。
……
阿定和一期一振渐渐熟悉起来。
如初见时给人的印象一般,一期一振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对待她的态度恭敬有礼,与任何人都不一样——不像满是鄙夷厌恶的村人、不像眼光刻薄的夫人、不像回绝不见的父母……
阿定还从未遇到过对自己这样好的人。
他愿意解答自己愚蠢的问题,耐心地陪她说话,伸手扶住她怀里的东西,甚至愿意替她穿鞋。当她慌张地拒绝的时候,一期便会笑着说:“我早就习惯服侍您了。”
年轻的阿定,萌生出了一个天生的想法:如果真的跟着一期一振去京都生活的话,一切都会很美好吧。
只可惜,少爷在这里,她没有办法背叛少爷。最近的少爷也变得越来越不安,像个没安全感的孩子似的,一点都离不开自己。
少爷是松山家的长子,叫做松山昌诚,和叔父一样是个武士。松山家的祖上很显耀,到了这一辈却变得子嗣艰难,不停地从旁支过继侄辈来延续血脉。因此,也常有人说昌诚少爷也不是亲生的,而是抱养来的。
大概是这种流言多了,昌诚少爷开始怀疑自己的出身了吧。
而且,少爷的继母也有些怪怪的。
那位年轻的继母嫁进来后,并不常陪着自己的夫君,反而时常要少爷陪着自己。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奇怪。少爷很是不堪其扰,只能四处躲避。
于是,夫人只能把找不到少爷的怒火发泄在了阿定身上。
但是,昌诚少爷什么都不能做。那是他父亲的女人,他总不能苛责自己名义上的母亲责打一个下仆的行为。要是传出去了,可是会招来非议的。
昌诚少爷在夜晚时搂着阿定,天真地对她说:“我们一起从这里逃走吧。我听说我真正的父亲乃是丹波的人,我们去找我的父亲,离开这个村子,好吗?我会娶你的。”
阿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爷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一直跟着叔父练习剑道,希望做一个名扬天下的大人物。但是好不容易获得了免许皆传的资格后,他却也没能成为厉害的武士,而是回到了与谢的乡下,继承家业。
少爷常说,这个村子太狭小了,如果一直活在这里,人会疯掉的。
他开始催促阿定和自己一起私奔。
阿定很苦恼。
她问一期一振:“我该怎么做呢?”
抬起的眼眸里,满是信赖的情绪。
一期一振张了张口,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是该让阿定跟着少爷离开呢……
还是让阿定早早地放弃少爷?
啊,现在的他,如果答错了,可能就会暗堕了哟。
他从来都是厌恶着暗堕的付丧神的,觉得他们无法收敛私心、放纵自我,这才招致了暗堕的结局。但是,一旦主君用满怀希冀的眼神望着自己,他便觉得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大概,他唯一希望的,便是主君的幸福吧。
“如果您在乎松山少爷的话,就答应他吧。留在这个村子里,确实是不会幸福的。”一期一振温柔地笑说。
他的答案给了阿定很大的勇气。
阿定想,自己是喜欢着少爷的,也应该和他一起离开。如果丢下少爷一个人,那就说明自己的爱并不纯粹。
于是,她答应了少爷的请求。
***
私奔的晚上,已经是夏天的尾巴了,蝉鸣依旧很聒噪,刚下过的雨将破旧的山村洗刷一新,没了那些灰尘与浮埃,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松山昌诚收拾了行李,拿上了自己的佩刀,悄悄踏出房门。
他很年轻,二十岁不到些,还是个少年的身姿,尚未经过岁月险恶的雕琢打磨,眼里满是雄心壮志与倨傲之色。
他有一身很厉害的剑术,但是在这个破败的家门里,他的才能无法得到发挥。所以,他决定离开家门,外出闯荡去。
至于父亲,他是不会禀报的。他的父亲生怕失去了继承人,只会将他看的很紧,不准他随意外出。
这个松山家里,唯一让自己眷恋的,大概就是那个傻乎乎的丫头了吧。
昌诚想到阿定低声说话的样子,脸上的倨傲之色化为了一抹柔和。
他提着木屐,放轻脚步,走到了屋檐下。泥巴沾污了他的白色足袋,他随意地拍了拍,套上木屐,就要往外走去。
“松山少爷,这么晚了,您要去往何处呢?”
有人组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
“很抱歉——我是不会让您去见我的主君的。”
那男子说着奇怪的话,微睁的眼眸里,带着冰冷的温柔。
第54章 糊涂
在私奔的第一步, 松山昌诚就遇上了阻碍。
面前这个奇怪的人,说着什么“我不会让你去见我的主君”什么的,就仿佛自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罪人。可昌诚不认为自己得罪过他, 也不认为自己见过他。
“你……你是谁啊!”松山昌诚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低声怒吼,“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来人却没有回答他。
这有着奇怪发色、披着斗篷的高挑男子, 只是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随即, 身影消失在了昌诚的面前。下一瞬, 昌诚便察觉到后颈一痛, 意识快速地剥离了。
年轻的少爷抗争了两下,却无法抵过身体的讯号,软绵绵地摔倒在了地上。
一期一振低垂眼帘,默默注视着松山昌诚。
昌诚的衣衫上沾了浮土,有些狼狈。他就像是摔碎的土偶一样,陷落于雨后的泥泞之中,再也不可能进入阿定的人生了。
松山家里响起了吵嚷的声音,似乎是下仆发现少爷留下纸条出走了, 举着火把冲出来在各处搜寻着少爷的身影。腾腾的脚步声, 回荡在松山家的各个角落里。
今夜的松山昌诚, 原本就不能见到阿定。一期一振只是帮了个小忙, 令这件事发生的概率降到无限低罢了。
他微呼了一口气。
现在,是时候去见主君了。
***
松山家后山的森林,笼罩在一片凄清之中。荒僻的林子, 未有任何的人影,只剩下暮鸦栖息于树枝上,夜风吹动叶片的簌簌轻响渐次传来。
阿定站在一棵大树下,微微跳了一下,以卸下夜晚轻微的寒冷。虽然是夏季,但夜风吹拂来的时候,她便觉得身上起了一阵疙瘩。再兼之森林里影子绰绰的,就像是鬼怪似的,让她有些害怕。
少爷怎么还不来呢?他已经迟到了很久了。
果然,少爷还是反悔了吧。
是丢下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呢,还是回到家里去了?
她搓着手,心里有着微微的凄凉和忐忑。
阿定对待少爷的感情很复杂。
她没有恋爱过,但却听其他女人说过恋爱的经历。女人如果恋爱的话,就要对男人忠贞不二,除非对方腻烦了,提出“我们结束吧”这样的话。
正是因此,她在与少爷恋爱的第一日,就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再背叛他了。
但是,这样的决心却没有收到同等的回报。约好了一起离开的当夜,少爷甚至爽约不来,丢她一个人在夜晚吹冷风——
十五岁的、涉世未深的少女,终究有些气恼了。
她正在气恼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阿定心头微微一喜,连忙扭头道:“少爷……”
然而,来人却并非是她盼着的松山昌诚,而是一期一振。
“……是一期一振大人呀。”她垂下了原本高兴的眉眼,显露出一分惆怅来,“这么晚了,您怎么会来这里呢?”
一期一振的笑容,永远是温柔而得体的。他注视着主君的眼神,也予以了足够的尊敬。他对阿定说:“我只是来告诉您一声,昌诚少爷不打算和您一起走了,您不必再等他了。”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可阿定的心还是失望地沉了下去。
——果然如此吗?
毕竟,松山少爷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而自己只不过是下等的侍女。
阿定的双臂抱紧了自己,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难受。她小声地追问道:“真的吗?少爷他是……真的不会来了吗?”
一期一振回答道:“是的,他不会再来了。请恕我直言,他对您并没有那样的感情。”
少女似乎听见了心被割裂的声音。她痛苦地问:“他并不喜爱我吗?”
“是的,他不喜爱您。”一期一振说。
他在内心辩解道:自己只不过是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提前说出去了而已。未来的松山昌诚不会娶阿定为妻,他在私奔失败的第二日,就被父亲送往了丹波;将来,他还会在父母的安排下迎娶别的女人。
但是,一期一振却还是察觉到了身体的一丝改变——
像是堕入了什么泥淖。
像是染上了什么黑色的污渍。
像是被锈痕渐渐腐蚀。
……啊。
是被暗堕侵蚀的滋味。
少女还在追问着一期一振问题。
“如果不喜爱我,少爷为何要追求我呢?”
“这不需要理由。”
“少爷会娶其他人吗?”
“会。”
“他对我,不存在爱意吗……?”
“不存在。”
每回答一句话,一期一振便能察觉到那暗堕的侵蚀便愈严重了一分。林中的风越发大了,吹得他额前水蓝色的碎发一阵乱舞,斗篷被风鼓满,下摆纷纷扬扬的。
少女的眸光彻底黯淡了下来。
许久后,她酸涩的笑了笑,说:“啊,这样也好。如果不抱有期望的话,以后就不会失望啦。只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呢?要想忘记少爷的话,也许就不能在松山家干活了。离开了松山家,还能去哪里呢?”
很单纯的几句话,但却昭示着她已与自己的命运偏离了。
“嗯。”一期一振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低声说,“您还有别人——譬如我。您的母亲在逝去前,曾嘱托我好好照顾您。若是您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一起上京都去。”
阿定微诧地抬起头。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四处皆是墙壁,但一期一振却给出了一条崭新的路。
“……可以吗?”她睁大眼睛,询问道。
“嗯。”一期一振笑说,“您愿意吗?”
“……”少女陷入了沉思。
许久后,她露出微微苦涩的笑容,说道:“留在哪里都是一样呀,没有人会喜欢我的。所以,还是跟着一期一振大人走吧。”
她的话很轻快,没有那些被生活压倒的沉重。
然而,这句话却令一期一振的灵魂微微一颤——是暗堕的侵蚀愈发严重了。
啊,阿定离开了松山家,便不会被因妒生恨的女主人杖毙至死,也不会变成那个纠缠着这个村落与松山家的恶鬼,松山昌诚也不会有机会拔剑斩鬼,然后……
奥平家的老家主,就不会再做那个“昌诚殿杀鬼”的梦,不会找回自己送出去的孩子。那个石高十五万的奥平家督、丹后宫津的藩主,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出现了。
也许,终其一生,松山昌诚也只会是这小山村里的一个普通武士吧。
历史的改变可真够大的。
一期一振这样想着,笑容愈发温柔了,如同一块温润的玉似的。他朝主君伸出手掌,说道:“请把手交给我吧。”
十五岁的少女胆怯而懵懂地,将手交入了他的掌心。
她的眼里怀着对生活的希冀与期许,怀着单纯的敬仰。她不曾被少爷的继母虐打,也不曾化身恶鬼,更不曾遇见过在她身上留下烙印的三日月。
这便是主君最想变成的模样。
一期一振望着她,内心有着轻微的快乐。不知为何,他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请问您的全名叫什么呢?”他询问道。
“啊,我的名字吗?”少女微睁了眼睛,“叫做与谢屋定来着……不过大家都喊我作‘三郎家的女儿’。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喊我‘阿定’吧。”
这是她现在真正的名字。
接着,令她瑟缩的事情发生了。这高雅而温柔的男子,竟俯下身来,浅浅地吻了她的嘴唇。
夜风吹的她长发微乱,她扣在心口的手指,察觉到胸腔在不停的鼓噪着。
唇上温柔的触感,终于渐渐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