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世修忍俊不禁,修长的指抬起,在她眉心处很轻的点了一下。
他很高。
玲珑够不到他的眉心,没法报复一下,索性去拽他腰畔的白翎羽。
郜世修莞尔,等玲珑收手后,揽了她的肩膀往旁边椅子处带了一下,又快速收手,“坐下说话。”
等到玲珑落了座,他方才道:“程九来京了。”
这好消息来得十分突然,玲珑欣喜地问:“已经到了?居然真的寻着程九先生了吗?”
“嗯。”
郜世修应声后,想到她方才的话语,沉吟道:“先生?”
玲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拨弄着腰畔的荷包,“听说他早已归隐,不问世事。我既是请他出山,总该以礼相待。”
倘若不是为了家里的事情,倘若不是她想寻个完全可以信得过的人,也不会出此下策。
有些事情既是要办,就要一往无前。而做这些的根基,便是有能够信赖的可用之人。
郜世修抿了抿唇,道:“晚些带他来见你。”
而后两人稍微聊了几句,郜世修便起身离去。
回菖蒲苑的路上,长河疑惑地问:“爷,您不是已经吩咐过这次和小姐说完后即刻把人送过去吗?怎么没收到让程九进侯府的命令,长溪他们已经准备好,押了人待命等着呢。莫不是小姐不愿见他了?”
郜世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长河顿时一凛,再不敢多嘴。
到了菖蒲苑,郜世修脚步微顿,淡淡吩咐:“给他松绑,沐浴更衣,穿得体面一些。傍晚时分送去侯府。”
灰翎卫大为讶异,齐声问道:“若他不从怎么办?”
不怪他们紧张。
那程九实在是个不要命的主儿,并非武艺多么高强,而是拼着一股子狠劲儿,为了不被带走,可以直接用命来搏。
如果不是小姐要活的,他们真有可能“一不小心”“错手”灭了他。
最后好不容易不伤毫发地五花大绑上了枷锁带到京城来,他们还在考虑着怎么能让这厮老实点,生怕他言语不逊冲撞了小姐,又在嘴里塞了一块布。
如此凶悍的主儿,难不成还得恭送过去?
这也得办得成才行啊。
郜世修负手而立,许久未曾言语。
最后,他无奈地轻叹了声,说:“无妨。我亲自押他过去。”
顺便监视一番。
只希望姓程的讲点道义,别没事儿就跟小丫头说这一路是怎么坎坷着过来的。
如果小丫头怨他对这位程先生下手太狠的话……
事情恐怕就有些不美好了。
第37章
郜世修离去前说傍晚时分把程九送来。
想到能够见到与爹爹相识之人,玲珑又是激动, 又是伤感。不时地透过衣裳握着脖颈上挂着的小东西, 她连晚膳都没吃好。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说饱了。
傅氏不肯轻易放过她, 往她碗里多添了些菜,非要看着她好生吃完半碗饭才作罢。
“七爷等会儿才来, 你急什么。”看着玲珑急慌慌地吃干净,傅氏在旁劝,“左右把饭吃好。就是见个管事而已,你也值当这样慌张。”
她并不知道程九是什么人。只听说玲珑让郜七爷帮忙寻了个看管茶铺很厉害的人当掌柜或者管事。
“这不是怕七叔叔等久了么。”玲珑含糊着说道,看窗外夕阳渐下,赶紧塞进去最后一粒米, 快速擦了擦嘴,“我好了!”咽下后就往屋外去。
“这孩子。”傅氏无奈地笑了笑,生怕玲珑饿着, 命人给她准备宵夜。
说好了在花厅等, 玲珑就没回晩香院, 出了秋棠院直奔花园。
等待的时间是焦急而又漫长的。玲珑让人搬了椅子到窗边,趁着练大字的功夫不时往窗外瞧。
顾妈妈端了茶进屋,看到这一幕说道:“小姐可别这么‘用功’了。让三少爷看到您,少不得要说您一句‘一心二用写不好’。”
三少爷便是穆少宁。
虽然玲珑现下是他表姑姑, 他却不喜欢喊小姑姑。平时除非七爷在场, 不然的话, 他都是“玲珑玲珑”的浑叫着。
听了顾妈妈的话, 玲珑道:“才不怕他。反正七叔叔说我写得好, 我就当做自己写得好。少宁怎么说我也不管。”
顾妈妈就笑。
外头响起了红玉的声音:“小姐小姐,七爷进府了,还带了个人来!”
玲珑丢下笔就往外跑。
顾妈妈唤了锦绣来收拾笔墨。
冬菱则跟在玲珑后头快步出了屋。
跑到院门口,左顾右盼,好似等了三日三夜那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瞅见了盼着的身影。
落日的余晖下,两人并行而来。一人挺拔清冷,另一人高大壮实。浓烈的橙色光芒映在他们身上,模糊了他们的周身,让人霎时间看不分明。
不过,即便只看到身影依然可以辨出,郜世修的手放在了身边人的手臂上。这使得玲珑不由得就往那处多看了几眼。
她知道七叔叔有些洁癖,轻易不愿与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即便是扣押罪犯,能动刀动剑的他就绝不用手。
这般情况倒是少见得很。
待到近了,玲珑方才望清楚郜世修身边的男人。
他只比郜世修略矮三四寸,在男人中算是很高的了。皮肤小麦色,五官深邃,身材壮实。袖子卷起,露出精壮有力的小臂。衣领微微敞开,半露的胸膛前,一颗狼牙正在粗麻绳上晃动着。
玲珑没料到程九那么年轻。
在她印象里,既然是爹爹救的人,肯定和爹爹差不多大。现在的话怎么也是早过了不惑之年。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顶多才刚刚而立。
她正愣愣地看着,对方却是朝她咧嘴一笑,“就是你要找我?”
声音沉如经年的醇酒,甚是好听。
玲珑猛然回神,跑到他的跟前,抬头看他。想了想,又微微垂眸福身揖礼,“见过程先生。”
男人哈哈大笑。声如洪钟,却不刺耳,而是有着洪亮的爽朗舒畅感。
“哟,想不到我活了二十多年,竟然还能混个这么文雅的称号。”
程九语毕,突然往前一倾身,探究的目光落在玲珑的身上,隐含着如利刃般的锋芒,“说吧,你费尽心思让人捉我过来,为了什么。”
玲珑怔了下。
不等她开口,程九突觉手肘后骤然一麻。
他虎目圆睁,猛侧头,怒目而视,“你不要欺人太甚!”
郜世修淡淡道:“注意分寸。”
“分寸?你和我谈分寸?你们这些个做官的为非作歹自己怎么不注意——”
话没说完,只见修长的指尖快速在后一闪,自己肩膀上又是一下抽疼。程九奋力挣了挣手臂,十指间却被一根细如毛发看不清的细丝连着,无法使力。
“好。很好。”程九冷笑道:“你们给我等着瞧!尽使些不入流的手段,不愧是专司‘刑狱’之辈。”
他抬头侧头间,颈间和枷锁摩擦过的地方显露出来,破皮露肉,有的结痂有的尚还是刚凝固不到一天的新伤,十分骇人。再细细观察,他手臂和手背上也有不少细小伤痕。都是新近刚有的,时间顶多几日十几日,时间都不算长。
玲珑发现了,关切又焦急,“先生这是怎么了?”
程九本想说不关你事,发现小姑娘神色当真急切,显然很关心他,顿了顿后朝郜世修一扬头,“问他去。”
玲珑静静看着郜世修。
郜世修薄唇紧抿,不知该怎么说,索性沉默。
玲珑叹了口气,请了两人进屋去。
郜世修跟在她身后,难得地没有挨得太近。玲珑半天没等到他跟上来,回头说道:“晚些还得烦请七叔叔送些伤药来给先生。”
郜世修心中泛起涟漪,低低“嗯”了声,手指微动,收了一物入怀,疾步走到了玲珑的身侧。
霎时间十指的束缚解除,程九下意识就想离开。想到刚才小姑娘毫不作为的关切神色,踟蹰一瞬后,终是跟着进了屋。
等到三人都进到屋里后,玲珑把顾妈妈她们都遣了出去。待到房门闭合,程九自顾自地落了座。
玲珑走到他跟前,从自己衣领下掏出一个绳链,取下来,露出链上挂着的坠子。
程九蓦地双目圆睁,看看那坠子,又看看玲珑。
“这是爹爹给我的。”玲珑望向程九,认真地说:“爹爹生前告诉我,若是我有难处,可以寻您。他说您有大智慧,重情义,一定会帮我。原先我还小,什么事儿都做不得。现下我长大了,想着自己做点生意,做点事情。所以请了您来。”
她微微低头,想到父亲的音容笑貌,瞬间哽咽,定了定神道:“还请先生帮我。”
看到绳链上玉扳指的刹那,程九这个高大汉子的眼睛瞬间湿润。
玉扳指显然佩戴过多年,早已磨得边角铮亮。它内侧有九道划痕。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时间刻上去的。
旁人不晓得,程九却知道,那是自己曾经九次大难不死后所刻。
第十次的时候,他几乎算是死了的,却又在旁人相救和精心照料下得以存活。
这一回他没有再刻痕迹,而是直接把随身多年的扳指给了救命恩人。
“你说生前。”程九咬着牙红着眼睛说:“难道王大哥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玲珑轻轻地说:“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了。”
程九低低地咒骂了声,粗粗喘息了许久,最终望着天花板,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
“王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初金盆洗手,就是为了一身清净地等王大哥来找我。谁知——”
程九喃喃说着,慢慢回神,坐直身子望向玲珑,上下打量着她,“你长得有些像他,又有些不像。你是他的女儿,往后你要我做什么,差遣一声就是。我这条命,”他拍拍胸膛,“就是你的!”
“多谢先生,先生言重了。”玲珑感激地朝他福了福身。
说来也巧。
因着母亲来自于琅琊王氏,当初爹爹在外游历时便自称姓王,又说自己是做茶生意的。
程九机缘巧合下被爹爹所救,能知道的只有这些。
后来王成以她父亲之名带她出来,可巧正好是姓王,正好是做茶生意的。
玲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出不了纰漏,方才敢让七叔叔帮忙寻程九。
“小姐不必这么客气。”程九赶忙扶她,一改之前的抵触情绪,认真而又恭敬地说:“小姐肯来寻我,我感激不尽。倘若你不来找我,我一辈子无法报答王大哥,一辈子都不得安心。怕是直到入土都难以安眠。”
语毕,他朝郜世修拱了拱手,“不知大人是因这事儿来寻我,当初多有得罪,实在抱歉。”
郜世修略一颔首,并不多言。
侧头去看玲珑。才发现小丫头正眼巴巴地看过来。
郜世修抿了抿唇,终是勉为其难地开了口:“无妨。你不知我们寻你所为何事,不乐意也是在所难免。当初我们也多有冒犯,并非你一人之错。”
再去看小姑娘。嗯,有笑容了。
郜世修暗松口气。心情莫名地愉悦了许多。
玲珑思量着人既是来了,就打算把那玉扳指还给程九。
她的手刚刚伸出去,还没来得及等到程九答话,眼前人影一闪,她手中的玉扳指已经不见了踪影。
再去细瞧,竟然是到了七叔叔的手中。
“女儿家戴过的东西,不可再轻易送给男子。”郜世修说着,拿着尚带了少女体温的玉扳指,把那绳链摊开,重新给她挂到脖颈上,“他既然是给了你,你还是留着吧。”又回头问程九,“你以为如何?”
程九双手抱胸倚靠在桌案上,尚还在王大哥故去的消息里缓不过神来,神色凝重地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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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程九的到来,玲珑对以后的很多事情都有了更为明确的打算。
八月十一这天族学里放假。一大早,玲珑就带了冬菱和顾妈妈出门去,打算到品茗斋去看看。
品茗斋便是她新得的那个茶铺。
原本前几日程九刚来的时候,玲珑打算直接带了他去茶铺,让他帮忙看看铺子存在哪些问题和隐患。程九没答应。
“我还是先自己装作茶客多过去瞧瞧,过段时间等小姐得了空闲再带我一同去。”程九道:“若是一早他们就知道我是小姐这边的人,恐怕会多有提防,很多问题都不好看出来了。”
他这一暗中查探,便是半个多月。如今程九说差不多了,两人就商议好今日过去。
玲珑离开侯府没多久,青兰院那边也有人行了出来。
正是二小姐穆少媛。
穆少媛轻车简行一路到了京城一座颇有名气的酒楼,告诉店小二所定雅间的位置,这便径直上了二楼。
这间酒楼名气算不得很大,胜在位置清幽,宾客往来并不是很多。不过这里的东西还算不错,环境又干净清爽。偶尔来坐一会儿倒是还好的选择。
因为人少,二楼雅间更为幽静。每个屋子的门都紧紧闭合着,从外听不到里面的谈话声。
穆少媛到了说好的雅间前,有人早已等在那儿。
丫鬟推开门后,沈静玉淡淡地看着进入的穆少媛,语气有些不善,“你怎的那么晚才来。”
穆少媛朝她行了个礼,方才恭敬道:“先前光帮忙准备玲珑出府的事情了,还没顾上我这边。等她走了我才出来的。”
这也是穆少媛特意择了这天与沈静玉见面的原因之一。
玲珑在郜家族学读书,每十日才能休息一天。
她前两日和程九商量好去茶铺的事情后,就已经定下来十一这天出门。侯府上下都知道。
穆少媛知晓后,对着二太太陆氏那边,她说今日玲珑不在府里,侯府内事情肯定会少很多,她趁着不忙刚好出门准备点首饰。陆氏以为她是在为出嫁做准备,想着她终于恭顺地老老实实准备嫁个人家了,于是没多理,同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