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文之仙子牢房对面的,是一个长相周正的男子,他原本面白无须,但此时下巴上却生了些像是来不及去的青胡渣……同时,眉头微蹙,眉宇之间有明显的愁郁和阴霾,光看长相便可知这人的行为做派应有些认真刻板。
尽管见面的次数不多,但白秋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秦澈。
他是当初奉玉还在凡间时麾下得力的文官,也是后来在科考时为文之仙子举荐的伯乐。白秋跟着奉玉离开长安时,最后看到的便是他与苏文之在杏园中攀谈。这个时候,他正在文之仙子牢房前,似是正在交谈。
白秋下意识地看了奉玉一眼,却见奉玉亦是意外了一瞬,大约是没有想到秦澈这么巧会在这个地方。
不过文之仙子的命书上本来也没有细到规定她哪个时辰、哪一刻会在干什么、跟什么人说话,凡人的举动本就难测,他与苏文之这些年来关系匪浅,约莫是想了办法来探苏文之状况的,出现在这里,倒也不算奇怪。
秦澈前面说了什么,两人没有听到,但这时,他们只听秦澈道:“……文之,现在,你是如何想的?”
尽管不清楚前因后果,但光从秦澈委婉挣扎的语气,白秋脑中直觉却是一闪,莫名想到些命书上的细节来——
少帝登基不久,正是求贤若渴,尤为喜欢没有根基的年轻人。文之仙子这般长相才学,本就引人注目,据说在杏园之时,天子便有注意到她。
嗜美之心人皆有之,少帝喜她惊世文采,喜她不卑不亢、直言规谏,除此之外,自是亦喜她意态风流、少年意气,且又真心惊于她的才能,便多有提拔照拂。
情节说来老套。
这原先当然是对少年人的欣赏之情,但文之生得这般长相,以天子喜爱在后宫内收集似的添置各种美人的性情,一旦知道她本为女子……感情,自是有些变了味道。
第118章
想到这里, 白秋不禁心口一紧, 对文之仙子的遭遇感到害怕。
且不说若是入宫为妃, 层层宫阁之内的斗争该是如何激烈凶险, 以白秋对文之性格的了解, 也能猜到她是绝对不喜欢深宫中为帝王妇的生活的。
况且天界的神仙,若是奉天庭命下凡,大多会提前同司命星君或者其他掌管命书的神仙打过招呼,在凡间不经姻缘、不延子嗣,多是天煞孤星命, 以避免回天后弄不清楚伦理方面的问题。文之仙子这般虽是应劫下凡, 但劫数应与情缘无关……也不知她下凡之前, 是否曾有过对策。
白秋想得焦急,记得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拉长了脖子探头探脑。
奉玉一顿, 看着白秋的模样,自是晓得她心急, 便不着痕迹地将她往自己身边护了护。即便白秋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但她现在大约是因文之仙子的状况影响而有些焦虑、有些缺乏安全感, 将她护得仔细些,总是没错的。
白秋感到奉玉凑近她,也未想得太多, 只下意识地牵住了他的手。
这个时候,她的目光还遥遥胶在监牢中的文之仙子身上, 专注得移不开眼睛。
两年过去, 文之仙子明显清瘦了很多, 连囚衣穿在身上都宽大的不成样子,唯有一双明澈的眼睛却依旧清亮。她披散着头发,因为在同秦澈说话而半跪在铁栏边上,样子难免有些狼狈,但神情依然镇定。这份镇定给了她一种沉着冷静的气质,使得她即便是在简陋肮脏的天牢之中,眉宇间却仍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傲气,仿佛此地不是铁窗监牢,而是与贵客交谈的书房。
这时,只听苏文之道:“……劳侍郎大人替我费心了,文之走到今日,于今日这般状况自不是全无准备。关于我们先前谋划之事……剩下的文书和书信,该烧的我都已经烧掉了,还有一些早在我察觉到可能有异状时就已托给邵兄保管,另有一部分藏在我书房书架后的一个小格子里,我的宅邸应当目前还不至于封掉,待你离开之后,可以尽快找机会去取……”
“都什么时候了,谁跟你说这个!”
秦澈眉头微蹙,听到苏文之所说的话,还未等她将话说完,便匆匆打断了她。同时,秦澈用力抿唇,心情复杂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他们二人都是为人正派的清廉官员,即便说是谋划之事,也不过是些为国家百姓谋利的计划,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苏文之在身份暴露以前,大概早已察觉到些征兆,故而早早就有谋划,明里暗里对他说过几次若是出事后会有的安排,因此此时即便他不说,秦澈也晓得该如何行事。然而情况到了现在这般,苏文之人已身在铁窗之中,她一开口却仍是不说自己,而是条理清晰地将她原先落在的工作一件一件交代清楚,不像是嘱托,倒像是……交代后事。
秦澈愈发用力地抿了抿唇,力道几乎已可定义为咬。他沉了沉声,方才开口道:“我说的是,关于天子之事……”
文之:“……”
秦澈握着铁栏的手,不由得收紧了些,神情却尽量不漏痕迹,只道:“文之,我知你心高气傲、胸怀天下,定是不愿收起锋芒,从此居于深宫中,才情只与一人说。但天子之意,只要你肯言一个‘好’字,他便会力扛百官、全力保你下来。今时今日你心中许是不愿,但如此,却可以留下一条性命……”
说到此处,秦澈的拳头扣得更紧了些,握着铁栏的部分,因为他过于用力而泛着青白。他说得缓慢,似是有些艰难,停顿了一会儿,方才道:“况且,天子他……也未必不是真心。”
“……!”
秦澈说到这里时,长停了一段时间,灵舟仙子未言,白秋倒是吓了一跳。
她虽是看了文之仙子的命书,但命书上的内容终究简单,但凡能只写三个字,上面就不会出现五个,而且因是文之仙子的劫数,上面记录的只有文之仙子的客观遭遇,连文之本人的心境情绪都少有涉及,自是看不出天子是不是真心的,因此白秋原本没有往深处想,想当然地按照命书上的记录,觉得这位凡间帝王应当是垂涎文之仙子的相貌……
只是这位秦澈秦侍郎,看上去也不是为了劝诫文之仙子就会胡言的人,说的话应当是真的,如此,倒是令白秋吃惊不小。
然而不等白秋细想,秦澈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他道:“我同圣上认识的时间长,看得出他的性情态度……自你为官之后,圣上一直珍惜你的才华,待你总与旁人不同。他喜与你谈天说地,平日无聊之时,也总是寻着由头找你弈棋……文之,后宫虽说不能干预前朝政事,但天子终究倾慕你的才华,你目前暂敛锋芒,等到日后……这世间要扬名、要立身于天下的方法,素来也不一定只有一种。”
秦澈说得缓慢而艰难,文之却是良久不言,过了许久,她才笑笑,回答道:“我明白。”
她说:“你说的话,我都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我亦是晓得的……你不必这般苦心劝我,我心中早有决断。天子那里,又何必谈什么真心不真心的?我原先向来是男子之身,他待我亦是如此,若要说如今换了女子身才不过几日,就彻头彻尾转了情绪,未免太快了些。”
秦澈皱眉,道:“可是……”
文之仙子笑了笑,道:“若是唤作你在如今的位置,想来决定定是与我相同……说起来,你如今这般劝我,倒是有些不像你了。”
“……!”
秦澈原本还要再说,但听她讲了这么一句,居然哑然,竟是一时接不上话。
苏文之有礼地在狱中向他端正地行了一礼,郑重道:“多谢侍郎大人关心,这些好意,文之都心领了。这两年以来,多谢秦大人照顾……只可惜日后无法再与大人共事,如今便在这里,同大人拜别了……”
说着,苏文之俯下身去,深深一礼,神情满是认真之色。
她良久不曾起身,因此秦澈没有对上她的视线,只是在牢狱外望着他,嘴唇几乎已咬出印子,拳头不知不觉攥得死紧,贴在监牢门上,他不由得在铁栏上重重地砸了一下。
秦澈此时心绪百味交杂,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何情绪。
他当初见到苏文之时,自是惊艳不已,尤其相处之后,更是能够感觉到她为人谦和却大气、满腹经纶却不傲慢,绝不是池中之物。
不过时间久了之后,秦澈偶尔也会察觉到她身上的与旁人不同之处。例如从不在外留宿、极少与人深交,年轻有为却从不碰女色,年龄合适却从不谈论婚事,同时甚至连参加宴席酒会都要百般斟酌……秦澈原以为她是心气高傲,不愿轻言婚事……或者是内向,亦或者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但因秦澈本来也不愿意过问别人的私事,虽有注意到,却没有过多关注或者猜疑,因此从未刨根问底过。只是没想到他猜了这么多,却独独没有猜到……
她会是个女子。
秦澈难以形容这是一种如何的感觉。就像是原以为自己早已看腻的景象忽然换了风景,瞬间变成了崭新的,这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这番美景。
男女之间到底是不同的。他欣赏苏文之的文采,喜欢她的政见、性情、风度,还有谦和求知的态度等等……人生难得一知己,但原先只当她是好友知己,一旦晓得是女子,却难免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这并不是什么难受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相反,但……
正因如此,秦澈其实心中隐隐有些可以理解天子的态度,但看着站在他面前十分坦荡的苏文之,便知她心底里应当是不知他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亦或者……她也根本不在乎这些。
这么多感情终究是有些难以表达的,秦澈拳头紧握了半天,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过了许久,他才勉强挤出一句话道:“文之,我希望你活着。”
苏文之一顿,直起身子,看向站在她面前、与她隔着几道铁栏的男子,顿了顿,回答道:“我亦希望如此。”
说完,她又改口道:“大人,你待在这里的时间许是已经有些久了……之前被支开的狱卒,未必能够离开那么久。你的好意文之心中有数,今日……就在此别过吧。”
秦澈动了动嘴唇,看着她清澈的眼眸,终究是也没再说什么话,躬身回了礼,说了句“我荣幸曾与你共事,便转身匆忙离去。
等秦澈走开后,白秋一顿,这才解开奉玉给她的术法,从牢狱边上走出来。
文之仙子原本刚叹了口气,似是准备回到原处,在这时看到白秋现身,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惊喜地笑道:“仙子!”
第119章
文之仙子显然没有料到白秋会在这时出现在这里, 一双眸子微微睁大, 等回过神, 才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位置并不适合待客,苍白的脸上浮上一层淡红的血色,自嘲地淡笑了一下, 解释道:“……让仙子见笑了。若是仙子两个月前回来, 文之倒还有一席可坐之地, 可是如今……许是不太巧吧。”
说完, 她微微一顿,又问道:“说来, 秋儿,你今日怎么会在此处?莫不是特地来看我?”
尽管两年未见, 但由于当初感情甚笃,苏文之看到白秋出现在此处, 久别重逢,惊喜归惊喜,却没有多少生疏之感。白秋见她笑得眉眼弯弯,模样狼狈, 眉宇间却仍是当年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呆了片刻, 用力点了点头, 正要上前, 步伐却又一滞, 下意识地回头朝奉玉看了一眼。
奉玉仍站在原地, 见状,朝她略一颔首。
其实白秋虽然解开了奉玉神君加在她身上的藏身仙术,但本身并未显形,其他凡人理应是看不见她的。文之仙子反应这般快,反倒是令白秋吃了一惊……不过想到先前文之也是第一次见面就能在狐仙庙里看见她,倒也不算是太意外的事。
得了奉玉的应允,白秋松了口气,这才定定神,走入牢房中。她与文之仙子四目相对,吞了口口水润喉咙,却仍觉得后头发涩,明明之前就已经看过命书,可是这时注视着苏文之那双清澈的眼眸,白秋一开口,却仍是道:“文之,你怎么……会像今日这般?”
话一出口,白秋也是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干得像是哽咽。
苏文之朝她笑笑,倒是大方地张开双臂,将囚衣敞开了让白秋看,继而笑问道:“在仙子心中,我本来应当如何?”
白秋被她问得微怔,没能立刻答上来,只摇了摇头,继而稍顿后,道:“我也说不清楚……”
许是鲜衣怒马,少年恣意……
她离开时,文之仙子正值雁塔提名、风光肆意之时。尽管早就知晓文之仙子此番下凡是历劫,且她这一世亦的确出身贫寒、处处困难,但白秋却最是清楚她心胸豁达、心有高山瀚海,见过她先前的模样,再看到今日身为阶下囚的样子,落差太大……哪怕早有心理准备,白秋仍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苏文之看着白秋的神情,也知她心中想得如何,却意外地并不觉得尴尬。苏文之安慰地放缓了声音,轻轻说:“难为当初你那般鼎力帮我。你我初见时,我说我日后要拜官为相,说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了许多大话。如今,是文之……让仙子失望了。”
“不会!”
白秋急道:“你当初说要考上进士科,要当白衣公卿,要做一日看遍长安花的状元郎,这些本来都已都属不易,但你都做到了!世间能考上状元的不过几人而已,你是少年及第,比其他人年少许多,况且本就是处于劣势的外地考生……”
白秋说得着急,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语速也比寻常要快……她说了许久,抬起头,这才发现文之仙子一直安静地含笑看着她。
白秋一愣,条件反射地问道:“怎、怎么了?”
“……无事。”
苏文之其实也听得恍惚,只觉得恍然隔世。她自己都不曾想到,不过两年,当年在长安状元及第时的事,居然会听来久远。
她道:“只是没想到一转眼当年之事就过去这么久,也没想到仙子是这般想我,倒叫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另外,秋儿你刚刚不知不觉总往外面看,我也有些在意。从我这里自是看不出什么,但你这般……莫不是外面,还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