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秋一愣,等她意识到文之仙子说得什么,神情登时就无措起来,面颊冒热。她们两人已不知何时对坐在监牢内铺着的一点稻草之上,因为她这一句话,白秋忽然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并且不自觉地又往外看去。
外面站着的,当然是奉玉。
她进来和文之仙子说话的时候,奉玉始终静静地站在监牢之外。他双手环在身前立着,一双凤眸淡然地往里面看。尽管文之仙子历劫这般的天庭正事,白秋已经不像过去那般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可是既然奉玉在场,她就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
若非文之仙子点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对神君依赖至此。
苏文之看着面前的白秋难掩羞涩的神情,心中了然,缓缓问道:“……前夫?”
白秋的耳根瞬间烫成一片,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要知道奉玉身为上古神君,听力自是不错,即便苏文之似乎替她着想有意压低了声音,可是从奉玉的位置……多半还是听得见的。
白秋僵在原地,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等点完后,便再不敢往奉玉的方向看去了。
苏文之见她如此,嘴边笑意浓了些许,稍顿,便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白秋不知文之仙子这句话是何意,但却觉得现在文之仙子这般危急的状况,话题还拐到她的私事上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还不等她再出口询问关于文之仙子和秦澈、天子之间的事,却听文之仙子率先一步开了口。
“秋儿,其实……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帮我个忙?”
白秋抬头,问道:“什么?”
“毛笔。”
文之仙子定定地看着她,口中说道。
“我想要一支毛笔。若是毛笔不行……不知可否替我寻一根结实的树枝?我只要有东西可以做笔杆子便足以。”
白秋愣住。
她原以为文之仙子若是要提请求,或许会请她帮她从牢狱中出去,却没想到她会要一支笔。
白秋想了想,道:“直接给你毛笔可能不行……但结实的树枝应当可行。”
一支毛笔要平白出现在监牢之中,未免太过奇怪了。不过这个牢房有窗子,窗子外有树……另外,监牢中也铺了稻草,若是稻草中混了些杂物,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按照奉玉之前所说的关于文之仙子下凡的话,这样应该是可行的。只是……
白秋疑惑道:“你要笔做什么?”
文之只坚定而沉静地看着她,口中未言。
白秋沉声,停顿片刻,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那个……文之,关于秦侍郎刚才说的话……”
文之一滞,问:“秋儿,你可也觉得我答应入宫,承欢宫宇,苟且偷生……会更好些?”
“……!”
白秋被她问得一惊,连忙摇头:“自然不是!”
但她想了想,又鬼使神差地问道:“说起来……当今天子,是什么样的人?”
文之仙子顿了顿,倒是说出了个和白秋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答案。
她道:“比我曾经想得要年轻,相貌端正俊朗,谈吐随和有气度,是个有意一展宏图的君主……若是让我说,应当完全称得上是明君吧。”
若是在别处,私自议论君主许是不得了,但大约是已经人在狱中,且交谈的对象又是仙子,苏文之说得倒是颇为轻松。她讲得很顺畅,看得出来,应当一直以来便是如此想的。
这个答案倒是相当出乎意料。
苏文之看着白秋呆住的神情,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道:“若单论政治才能……天子不算是坏人,人品相貌也绝不算差。但你明白,我两年前上京,本就不是为情爱而来。”
“若只为求生,我的确可以入宫。侍郎大人所说的将来另辟蹊径,我心中也明白……但是,秋儿,我先前同你说过,我要开千古先例,留青史一席!若我生,便可令后来者顺我之途而上;若我死,也要为后来者走出一条新路……可若是我今日为求生而入宫,日后即便成功,岂不是也在告诉天下人,身为女儿身,无论腹中多少才学,无论如何努力,最终想要出头,都还是只能凭相貌、只能依赖于男子?”
“这世间有可为,有不可为,我分得清楚。”
“劳烦仙子,取一支笔给我。”
第120章
说到此处, 苏文之已坦荡地躬下身, 向白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此举不像是求神拜佛, 却极为郑重。
白秋抿了抿唇,似是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文之仙子一顿, 对她清雅一笑, 露出左边的酒窝, 似是松了口气, 说:“麻烦仙子了。”
“……没关系啦。”
白秋摆手,不过她却注意到苏文之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 眸中漆黑一片,平平交叠在身前、拢在袖间的手虽是摆得端正, 实际上却在袖中发着颤。
她注意到文之今日唤她“仙子”的次数尤其多,只有几回才同往常一般喊她秋儿。想到如今的状况, 文之她看着镇定,可实际上……也未必是完全不紧张的。
白秋原本已要出牢房去替她寻树枝,可是步子刚迈出去又折了回来,张口道:“……那秦侍郎呢?”
“……什么?”
苏文之本在白秋步子即将踏出后, 就轻轻垂了眸,但见她回身, 只得又强打起精神, 似有些疑惑。
白秋道:“我刚才看你们关系不错, 秦侍郎之前所说的话, 好像也是真心为你着想, 所以觉得……”
“啊……”
苏文之一愣,接着似是明白了白秋的意思。她苦笑了一下,道:“的确如此。这两年来,他帮我的着实不少,算是亦师亦友。我自认问心无愧,既无愧于天地,亦无愧于父母兄长……只是谈起秦大人,却的确对不起他。他当我是知己后辈,我却不曾对他吐露真情。我入狱的缘由曝光之时,看侍郎大人的神情,他应当着实是吓了一跳……即便如此,他如今还时时来看我,着实令我觉得愧对于他。”
白秋想了想,问道:“……所以他过来看你,但你却未请他帮你带笔,也是这个原因?”
“……算是。”
苏文之略笑了一下,说:“此物本不应带给狱中之人。侍郎大人还愿意来见我,本已是一番情谊……我又如何,还好意思再拖累他?”
说到此处,文之仙子停顿片刻,这才接着往下说道:“还有……对仙子亦是如此。承了仙子的情,文之今生或许已无力偿还……唯有等来生再续了。”
文之仙子说得坦然正气,但正因如此,反倒没由来得令人觉得伤感。白秋不由得将袖子拢得紧了些,见她意志坚定,尽管还是不晓得文之想要做什么,却仍然去牢房外面,替她寻了一节长度粗细都正好,且本身也颇为结实的树枝回来。为了防止文之仙子用得不顺手,白秋还按照文之原来教她写字时的习惯比划了好几次,又用仙法加固了些,确保不会折断,这才回到牢房中,将树枝交给苏文之。
苏文之一手抚袖,另一手探出,如同书写时沾墨水一般将树枝从白秋手中接过。她本来所求不过一杆枯笔,拿到手上后才发觉这一节木质远比她想象中趁手精致,晓得白秋是十分用心的,倒是怔了下,这才道:“多谢仙子。”
白秋摇摇头,却又有些好奇地看着文之仙子。
她说想要毛笔,那定然是要写字。可是只有一节枯木枝,也是没有办法运笔的。
白秋正在疑惑文之仙子准备怎么做,却见她弯下身,褪下鞋袜,从鞋底抽出一小段锐利的刀片来,然后果断地撩起自己的头发握在手中,稍一比划,白秋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就见苏文之手起刀落!
一段乌黑光亮的长发已被她握在手中。
苏文之侧头看到白秋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样子,倒是好笑,她道:“监牢女子搜身时的严谨程度似乎不如男子,况且天子又意味不明地表露过对我有兴趣,弄得狱吏不晓得该如何待我,生怕一不小心反倒惹着了未来的娘娘,连饭菜都比寻常要用心些……如此,倒是令我钻了些空子。”
说着,她摇了摇头,说:“说来好笑,我竭力撇清不想同天子在这上面惹上关系,如今倒还是沾了些光。但愿我此举,不算做错吧。”
白秋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但紧接着,白秋见她利落地将长发其中的一部分束成一股,用其余的部分扎结于木枝之上。文之仙子做得不算熟练,但意外地相当顺利,没有丝毫的迟疑,显然虽然此前不曾做过,但却在脑海中演练过要如何应对这等境况,不知在心中操练了多少次。
苏文之问道:“秋儿,若是我要在这面监狱的石墙上留字,你觉得什么合适?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字体?”
白秋看着她自制毛笔早已看得呆住,被问及这句话,脑袋里一时空白,只下意识地回答道:“行书吧?”
苏文之淡笑了一下,应道——
“好。”
白秋一愣,然而这时,一支粗糙简陋的笔已经完成,然后,还不等她问文之打算用什么书写,就见文之仙子再度举起刀片,利落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臂!
那段刀片虽小巧,却极为锐利,而且苏文之丝毫没有留手,一割就割出了一道大口子!鲜血顿时顺着雪白的臂弯淋漓而下,但苏文之却连眉头未皱,以血润笔,继而手臂高举,在石墙之上挥笔而就——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开篇,楚辞,《天问》。
白秋一惊,只见文之仙子以发为笔,以血为墨,以石为纸,腕运笔动。鲜血的力量比想象中更强大,刹那之间,已是满目猩红。
……暾出兮东方,心有琼瑰兮何分阴阳……
苏文之运笔而行,目光如炬。她的左手淌血,右手执笔,却行云流水,仿佛丝毫不为所动,视线直勾勾地凝在石墙之上,飞笔行书。
……阴阳之责,孰以断之?……焉有蛟龙,于室安之?
随着篇幅往后,她的落笔越来越重,书写得越来越快,然而字迹却并不因此而失去格调,反而愈发流畅有力。血越淌越多,文之仙子的腰背却挺得越来越直。她书写以右而左,以高而低,她始终高仰着头,散发披在身后,却不显得狼狈,反倒愈发专注。
白秋在一旁,越看越是心惊。
她素来知道文之仙子字写得好,可是此时她手中拿得笔实在狼狈,即便看着有个笔样子,可是写起来绝对不比平常。平日里坐在书房中练字的笔尚且分个高低好劣,没那么顺手的笔,写起来连字都要差上几个等地,若是再较真一些,笔墨纸砚皆要考究……可是现在文之仙子的样子……
她此时用的笔墨,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哪怕是她自己事先想的法子,却肯定不曾真正写过。然而她此时书写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不打草稿,没有修改,只在心中一过,便抬笔而书!不久,满满一面墙就皆是血红的行书,抑扬顿挫、笔锋笔韵,她竟都靠这么一支潦草的笔写了出来!
——问天!问天!欲乘东风兮月上!驾龙辀兮翱翔!
文之仙子一顿,一挥,腕停收笔。
白秋早已随着文之仙子书写,就跟着她一行一行地读了下来。她引楚辞《天问》的前四问为开篇,问上古天地何存,世间万物由何而来,中间又写个人经历和情感,宣泄感情,写壮志难酬、恨英年早逝,引上古传说分论观点,并合前篇,结尾写玄,论玄,谈及天道,大有欲一飞冲天之势!满面墙上的字迹潇洒至极,却是字字泣血,总共一百二十七行,题曰《问天》,字字赤红。
鲜红的字一点点地印在灰白色的石墙之上,可谓触目惊心至极。
文之写在石墙上的文章极为激昂动烈,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再冷静不过,她书就最后一笔,只见她右手一合,白袖一甩,将笔狠狠掷在地上!本就是木枝做得笔,她如此用力一攥,顿时就断成两节,悲惨地跌落在地。
文之仙子却在此时笑了,她道:“如此!世人可还会忘记我苏文之!”
话毕,还不等白秋上前帮她止血,只见文之仙子脸色一白,口中顿时吐出一大口血来!接着,白秋见她身上浮现出淡淡的、凡人应当看不见的金色——
白秋还未曾见过这等场景——或许她是见过的,只是上次的情形与这一次不同——她下意识地去看奉玉,她原以为奉玉还在牢狱之外,可是一回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在自己身后,只是一言不发,暂时没有说话,同她一并看着文之仙子。
第121章
白秋跟着转回头, 看到眼前此景, 哪怕反应慢了半拍,她也隐约意识到文之仙子恐怕是要回天了。
然而苏文之却不知道还有这般原委。她原本写得畅快淋漓, 即便吐出一口血, 一时都未觉得有哪里不对, 只是腹中火热,呼吸急促, 胸口起伏极大,她还以为是自己情绪太激烈的原因, 谁知举起袖子想擦擦额头上汗, 却见雪白的袖口上一大朵绽开的血花,周围血斑点点。
苏文之看着自己的袖子愣了一下, 继而狂笑起来, 道:“如此,也好!……甚好!”
接着,白秋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写了字的墙边, 白秋连忙上前去想要扶她,却被苏文之礼貌地轻轻拒绝。她道:“不必, 我自己来就好。我很好……好得很!”
苏文之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身上泛着淡淡的金光, 身体虽是发颤,神情却是决然。她又朝白秋庄重地躬了躬身,接着缓缓走到墙壁边。
白秋不曾亲历过这样的事, 但光是看文之仙子此时的神情, 也能猜到她定是极为痛苦。她单手捂着肚子, 口中一点点地涌出血来,像是浑身血液都从口中涌出,她用另一手将嘴角边的血迹拂去,然后扶着墙,在最大的“问天”二字之下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