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澈道:“这只不过是胎记罢了,不必在意……不过之前在军中, 倒也的确被同僚错认成伤疤过。”
话完, 秦澈便不以为意, 不曾再提。文之仙子听是胎记, 当然没有往心里去,直到此时白秋说起,才重新想起来。
当时没有在意的话,如今想来,却是心惊。
这个时候,白秋亦是吃惊不已,她脱口而出问道:“真见到了?你确定?”
“是。”
文之仙子回过神,补充道:“……秦侍郎说这个痕迹他生来便有,不过位置难找,若非凑巧,我也未必能看见。”
可不是凑巧。若是没有文之仙子看见,白秋哪怕知道有这么一个特征,也不知道该怎么寻,天底下这么多男子,她总不能一个一个去揭人家袖子。
但白秋这会儿也来不及多想,她问道:“文之,你能不能带我过去看看?我想去确认一下。”
对于这般要求,即便白秋未说,文之仙子也猜得到她会问的,自然点头,但她转而又问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既然齐风仙君是奉玉神君挚友,你有了这般线索,要不要同神君说一声?”
白秋心里也在思索这件事,但她考虑后,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神君近日又要搬仙宫,又要处理天军营中的事务,本已分身乏术……再说秦澈秦侍郎身上虽有一个同齐风仙君相似的胎记,可终究还不能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若是最后弄错,神君空欢喜一场,只怕要十分失望的。”
想到这里,白秋也不禁垂下了自己未放出来的狐狸耳朵。以奉玉的性子,怪她自是不会怪,说不定反而还要由他抱她哄她,淡笑着说她愿意费心为自己寻齐风仙君的转世、他已是高兴。只是奉玉比她成熟,面上不显,心里肯定还是会有失落。
白秋想了想,对文之仙子道:“文之,你先稍微等等我,我去取样东西!然后再随你去凡间。”
尽管不知道白秋说要去取什么东西,但看她面色焦急的样子,文之仙子自然应允。
白秋得了文之仙子同意,也没有耽搁的意思,立刻驾云往天军营的方向飞去。她虽往那个方向去,却未进天军营,而是在天军营的东面慢下了速度。她从云上走下来,走上高耸入云的仙台台阶。她步入那处由长明灯和莲花灯点亮夜幕中,在莲灯池边弯下腰,手指在水面上一点,她手周围的莲灯便自觉地悠悠散开,而另一盏莲灯从水心转着圈儿摇曳地漂来。
白秋小心翼翼地将莲花灯从池中取了出来,用自己的仙气护住。这一盏灯中的火焰仍同其他莲灯一般跳动着,但灯芯中却依旧一片死气沉沉,丝毫没有有神魂聚集的迹象。
这一盏,便是齐风仙君的灵灯。
白秋将莲灯郑重地放在一旁,跪下来,对着莲灯和莲池恭敬地一拜,这才将齐风仙君的莲灯收好,从仙台离开。
因这一日天色已晚,白秋和文之仙子便定了第二日再出发去长安。她们等到长安时,已是大白日,文之仙子对长安的宫宇楼阁比白秋熟悉得多,带着她七弯八拐,马上就寻到了秦澈所在之处。
秦澈正在一处屋室中办公,他在里屋坐着主位,除他之外,还有些官职小一些的官吏在外屋里忙忙碌碌,时不时翻阅书卷、执笔记录,亦或是小声交谈。秦澈则有一间单独的屋室,大门打开,便可同外堂互通,此时他面前横着一张极长的纸,边角稍压着,秦澈眉头紧蹙,左手敛袖,右手执笔,正在上面飞快地写着什么。
他比之前明显要瘦了许多,身上的衣服因来不及跟着身体消瘦的速度剪裁,已变得有些凄凉得宽大。秦澈本就比在凡间的奉玉还要年长些,而在短短这么几日里,他的眉宇之间竟已隐隐有病态的灰黑之色,看上去像是一杆狂风吹过后留下的芦苇,虽还立于风中,却独独剩下一苇,也不知何时便要折了。
秦澈的右手死握着笔,笔虽未颤,但写了几笔便忍不住以袖掩口,用力地咳嗽起来,一咳便是不止,良久才停下,而面色则愈发苍白。
外面的小吏听到动静,急急赶了进来,劝道:“侍郎大人,您去睡一会儿吧!您已整整三日未眠了,如今又染了风寒,这样下去,事情还未做完,身体只怕就先要垮了!”
秦澈随手将他挥开几分,因身体虚弱,且他本就不是性情暴戾之人,虽是挥开,下手却也不重。他道:“无妨,你回去做自己的事便是,先让开。反正即便躺下也是睡不着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有分寸。”
说着,他便又将毛笔笔尖往砚台的方向探去,沾了沾墨水,又继续书写起来。
那小吏见劝不过,在离他颇近的地方站了片刻,见秦澈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只得轻轻地哀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待小吏离去后不久,秦澈却又忍不住举起袖子,费劲地小声咳嗽起来,声音犹如风破,似是油尽灯枯。
白秋亦不曾想几日光阴,竟是会将秦澈折腾成这般,一时惊愕。文之仙子站在旁边,抿了抿唇,良久才愧疚地吐出话道:“……当初秦侍郎在凡间的确助我良多,我下凡本是为历劫,可他却成了劫中助我之人。他本是有意提拔培养于我,但我始终未吐露实情……应当是果真,令侍郎大人失望了。”
文之仙子将抿了的唇松开,但松开后却又抿,似是自己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最后终是索性问白秋道:“……像吗?”
“……不太像。”
白秋知她问的是什么,只缓缓摇头。白秋对此亦是有点失落,但仍然解释说:“我之前也在凡间见过秦侍郎,还是好几次,若是他长得像齐风仙君,我在妖境中就该认出来了。”
文之仙子说:“……话是这么说,虽然仙人下凡后的长相,多半与为仙时相同。但七千多年的光阴,已是山也要移、水也要动了,即便是天界的仙人,这么多年过去,相貌打扮性情多少也是会与过去有些不同的,更何况齐风仙君破了仙魂,许是已在凡间转生不知多少世……变化大些也是未必,你还是先看看那枚胎记吧。”
白秋亦是这般想法,遂点头,但将目光重新落在秦澈身上后,却发现他写字尽管会用左手扶着袖子,但不过只往上撩起一点点,矜持地露出一小节手腕而已,绝到不了手肘的位置。
文之仙子那回瞥见,应当果真是十分偶然,但白秋这会儿左看右看看不到胎记,心中也觉得急。
文之仙子见状,又见秦澈眼底一片疲惫的乌黑色,想到刚才小吏说的话,不禁一叹,道:“秋儿,你等等。”
说着,她上前一步,仙袖轻抬,葱白的玉指在秦澈眉心一点。她们不显形,凡人就看不到仙人,秦澈不知道文之仙子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但他却忽然似有所感的一动,眼皮突然缓缓地垂下,绷紧的身体亦失了力气般松了下来。
按照小吏的说法,秦澈三日不眠不休地在工作,身体早已达到极限,文之仙子稍用仙术,便令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们将秦澈放到一旁给他设着小憩的榻上,又给他盖了条毯子。
白秋下意识地去看文之仙子的表情,却见文之说:“走吧!”
白秋反应过来,赶忙跟着她去,两人一同入了秦澈梦中。
白秋虽是会入梦之术,但其实极少真入凡人梦境中,适应了一阵,方才睁开眼,只见入目的是满目朦胧的纯白,秦澈就站在一无所有的纯白之中,似是迷惑地四处望着。他感到有人影,便望过来,看到文之仙子和白秋二人,先是一惊,恍惚唤道:“……文之。还有……”
他的目光落在白秋身上,惊讶之色甚至胜于见到文之仙子,他一愣,才行礼道:“……将军夫人!”
秦澈多日未睡,即便在梦中都有几分难辨虚实,他望着面前明显不是凡人打扮的二人。他当然记得白秋,当初奉玉曾让他不要将两人成婚之事说出去,秦澈便不曾透过口风,只是将军府要归还给天子,他当时还担心过小夫人日后该要如何生活,急急地跑去想要照料帮忙,谁知等到将军府后,才发现奉玉战死后,那位九天仙女似的小夫人竟是离开了。
此时他人在梦中,倒也没有多想,只看着文之仙子的样子,苦笑道:“文之,你竟是……真成仙女了吗。”
文之仙子亦是心情复杂,但她仍是道:“说来话长……侍郎大人,今日我们过来,是有事想要寻你。”
“……何事?”
秦澈轻轻蹙眉。
文之说:“你那块月牙形的胎记……手臂上那个,可否给我们看看?”
白秋听着,连忙附和地点头。秦澈不疑有他,困惑地将袖子抬起一部分:“……这个?”
他长袖抬起,便露出手臂上那道一指长的月牙儿,中间宽,两头尖,正与齐风仙君在妖境中露出来给她看的,一模一样。
秦澈抬得时候未想太多,大约是潜意识里还将文之当作好友和男子,等月牙露完了,才想起来面前两个皆是女子,其中一位还是将军之妻,老脸登时臊了几分,赶忙将袖子放回去,谁知一抬头,却见二人都神情怪异地看着她。
下一瞬,便见白秋从袖中摸出一盏莲灯来。说来奇怪,那盏灯分明是燃着的,也不知她是如何放入袖中,居然没有烧起来。然而秦澈一愣的功夫,对方已将灯小心地放到他面前。
莲灯是聚集神魂之用,要起作用,自然要近神魂。白秋虽是将它带来了,可原本其实还没想好怎么用,现在入了梦,倒是方便,她将灵灯推到秦澈面前,紧接着,她便瞧见那一直死气沉沉的灵灯,光亮闪了闪,试着将秦澈身上的神魂聚集入灯芯中,然而秦澈毕竟是活人,神魂如何能入灯?便始终没真有什么反应。
可即便如此……却已经够了。
白秋望着面前的男子,脑海中却想起妖境中之事……
“我并非武将,在天军营中,本为天官。”
“我本不为真,消失也属天命,若要说遗憾,便是可惜我只能陪将军到此,不能再常伴左右。”
“——我既追随将军,便将生生世世追随将军,至死不渝。”
第138章
白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秦澈, 他此时的模样,原本已经同妖境中的齐风仙君看不出什么相同之处,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灵灯展现出不同寻常的反应之后,白秋再看秦澈的神情,竟是仿佛真从其中看出了几分齐风仙君的影子。只是秦澈不解白秋和文之两人在做什么, 神情颇有疑惑之色。
这世间的事, 素来都是说着容易做到难。白秋现在,看着秦澈,方才感受到了天军营中人骨子里的坚毅执着,心中不由一震。
秦澈看着两人神情微变,仍是对她们的言行举止不解, 正要询问, 却见将军夫人小心地将莲灯收起, 继而上前一步, 郑重地朝他行了一礼, 脆声道:“秦大人。”
秦澈向来是将她当作奉玉将军的遗孀的,虽不知对方现在在何处, 虽此时是在梦中,但他仍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可受礼, 要弯腰回礼。然而下一刻, 他便听白秋顿了顿, 认真地道:“日后, 我们一定会有再见之日。”
将军夫人生得貌美, 即使寻常装束,生得亦如仙子一般。秦澈听她用这样的口吻说了这般的话,不禁愣住,张嘴想要再问,却见白秋又是躬身一礼,接着她雪白的仙袖在他眼前一拂,只觉得一道清风在面前晃过。秦澈眼皮一沉,视线便已坠入黑暗之中……
……等秦澈再从睡梦中醒来时,竟已是黄昏。
他数日未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先前是如何睡着的,但沉睡后初醒,难免有些头痛,脑袋似是昏昏沉沉的。秦澈吃痛地闷哼了两声,一边从榻上坐起来,一边将手指缓缓地摁在太阳穴上。
文之仙子给他用的其实是一点安神的仙术,并非强行让人入眠之用。只是秦澈的身体实在太过疲劳,他难眠是因焦虑所致,一旦安了神,便立即睡了过去。白秋和文之都听到了先前小吏讲的关于秦澈的身体状况,她们离开之事,便没有将他叫醒。
秦澈过了好一会儿,脑袋才渐渐清醒过来,但旋即又不禁用袖子遮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好几声才停下。他四周望望,见一位小吏正在他身边,便问道:“……我何时睡着的?现在,又是几时了?”
“侍郎大人!”
那小吏见秦澈苏醒,又是高兴,又有些担心,道:“大人,您可算是睡着了……我们也不晓得您是何时睡的,未时进来想向您请教时,就发现您自己睡在踏上了。现在才刚酉时,您应当还没有睡多久,若是累着,还可以再休息会儿。”
小吏原本以为以秦澈的性情,即使他是一番好意,秦侍郎可能也要拒绝。谁知秦澈只是在原处拧着眉心,眉头轻蹙,看上去若有所思,虽然未答,但也没有立刻回绝。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我刚才……好似做了梦。”
小吏看秦澈这一副似是有些恍惚的表情,一怔,问道:“大人……您可是梦到了什么?”
秦澈未答,只问:“我睡着期间……屋舍里,可有人进来?”
小吏想了想,报上几个名字,都是在这里办公的官吏。他说:“不过除我之外,便没有别人在屋里待得久了……侍郎大人,怎么了?”
“……没事。”
秦澈的脑袋醒了几分,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可笑。梦便是梦……怎有可能是真?然而即便知道如此……他心中,竟还是有些失望。
秦澈闭起眼睛,在脑海中回想先前梦中的场景,想起在朦朦白雾中并立站着的仙子二人,仍觉得恍然。先是将军,后是文之,他昔日曾有好友,但岁月过去,世间终究是只剩他一人。
也不知他为何会在此时,做一个这般的梦。
秦澈摇摇头,心中不痛,不去再想。
……
另一边,齐风仙君醒来的时候,白秋和文之已经捧了莲灯,在往天军营回去的路上。
文之仙子因之前就觉得自己有负秦澈提携之恩,此回一见他如今这般,心中也有怅然。她走到半路,方才回头看向旁边双手捧着莲灯、小心地用仙气护着的白秋,问她道:“一会儿我便先回星宫了,你呢?立刻去见奉玉神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