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蛊术,幻术,锁梦术。这妖僧二字,还真不是白来的。
  徐三眼睑低垂,将宋祁所言,一一记了下来。她缓缓抬眼,看向宋祁,心知这男人不拦着她去找妖僧,自是在心中有所盘算。
  宋祁多半还不曾与光朱完全割离,他还在借着光朱之力,与薛鸾等人抗衡较量。若是徐三能将妖僧除去,之于宋祁而言,乃是一招借刀杀人,只能是有利无害——光朱头目一死,组织内必会有所动荡。而接任妖僧之人,多半没有妖僧如此本事,这意味着整个光朱,必将更好掌控。
  她注视着身侧男人,不由缓缓勾唇,心中暗叹道:
  宋祁啊宋祁,你日日唤我三姐,多半不曾料到,我还当真是你三表姐。我今日助你一臂之力,一来为的是姐弟情分,二来,则是需要你“承前启后”。
  我知你阴戾狠绝,日后登基,必会得志猖狂,但是若没有你,我便落不了下一步棋。我如今帮你,莫怪我日后负你。
  二人并肩而坐,心思各异。宋祁只当自己所作所为,徐三一概不知不晓,殊不知身边女子,经了这一连串的事后,早已不似从前心软。待到一回徐府,徐三便将徐玑唤了过来,先将那小娘子呈上来的信报看罢,接着缓缓问道:
  “郑七所娶,乃是哪一位薛家子弟?”
  京中情报,徐玑几乎是过耳不忘,立时便含笑答道:“薛氏乃是京中大姓,薛鸾更是表兄表弟,数不胜数。说来也是好玩儿,郑七这回娶的,乃是薛府中有名的浪荡公子哥儿,据说有肾虚之症呢,京中没人敢娶。”
  她笑着说:“薛鸾她们也够坏的,存心欺负那姓郑的久不在京中,不知个中底细。那贼人只当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殊不知自己捡回来的,乃是个烫手山芋!三娘你等着,以后可有好戏看咯。”
  徐三闻言,勾唇一哂,却是淡淡说道:“可我等不及了。”她话音一落,小指轻勾,对着凑过来的徐玑,细细耳语一番,道:
  “先前在北地禁娼,倒是收罗了几个有用之人。你从中挑个能干的,去勾引那薛公子,他若不中计,那边罢了,且饶他一回,他若中了计,就再使计,先让那姓郑的捉奸成双,再将如此丑事,传的军营上下,人尽皆知。”
  徐玑听过之后,先是掩口低笑,接着瞪眼说道:“三娘可是今非昔比了。先前三娘一看就是读书人,如今才当得一个‘官’字。”
  她此言一出,徐三却是一怔。难不成要想当官,非得懂“厚黑学”不可吗?脸皮厚而无形,心要黑而无色?
  徐三摇头轻笑,未曾多言,只又交待了她几句,让她派人在北地盯上裴秀,观察其日常行径,每隔十日,汇报一次。徐玑领命而去之后,徐三抿了口茶,便起身朝着闺阁走去。
  天色渐暗,雪色夕光,她静静走至檐下,抬眼一望,便见唐玉藻伏于案边,似已沉沉睡去。徐三缓步上前,脚步极轻,未曾想还是将唐小郎惊醒过来。那男人睡眼惺忪,眉头微蹙,徐三看在眼中,不由柔声笑道:
  “消寒图可画成了?若是没画完,你便偷偷打盹儿,那我今日可饶不了你。”
  唐玉藻勾唇一笑,拈起案上宣纸,双手捧着,献至徐三眼前。徐三含笑接过来一看,便见一株梅树,跃然纸上,九九八十一瓣梅花,一片不落。今日已是冬至后的第二十一日,唐玉藻已将先前的二十朵梅花染作红色,还余下一瓣,只等徐三归来,一同涂染。
  因着光朱禁令,大宋境内,已禁止售卖红墨,更不准普通百姓用朱笔写字。作画之时,若要用红色颜料,或是用花汁调出,或是用赭土粉、辰砂等物代替。
  徐三一笑,持起毫笔,点上辰砂染料,唐小郎则将她抓笔的手握住,二人一同协作,终是将第二十一瓣梅花,染成了鲜亮的朱红色。
  唐玉藻望着那纸上梅花,暗暗想道:第二十一瓣梅花,也就是说,他这一生,只余九日。
 
 
第224章 佛海波澜无尽时(四)
  佛海波澜无尽时(四)
  余下不过九日,疏忽之间, 金飞玉走, 转眼即是最后一日。《消寒图》上的红梅又新添几朵, 愈发娇艳;院子里的腊梅, 也开出了花儿来,金蕊香绽, 傲立霜风。
  徐玑办事, 最是利落。郑七带着未婚夫君, 返回西南边陲,殊不知陪嫁之人中,正有徐三安插进去的两个小娘子, 皆是乐户出身,貌不惊人,却颇有手段;而在北地, 也有徐三的人盯上了裴秀, 头一封汇报,再隔几日, 便会送入徐府中来。
  这两件事虽堪称顺心, 但因着唐小郎之事, 徐三到底还是怏怏不乐。连日以来, 她又请了许多名医上门, 甚至连那摆摊算卦的,都请了过来,好生招待, 只盼着能有一丝转机。
  只可惜事与愿违,眼瞧着那消寒图上的红梅,渐渐勾到了第三十朵,关于解蛊之法,仍是毫无头绪。
  最后一日,冬晴无雪,开封府中难得的暖和。徐三卧于榻上,才一睁开眼来,尚还睡眼惺忪之际,便见唐小郎肩上披着红衫儿,俯身压了过来。徐三晕晕乎乎的,但由他索求,一大清早,便行阴阳之交,嫩蕊尽湿,云情正稠。
  虽说这半个月来,日日皆是如此,但今日的唐玉藻,却是闷声不吭,只埋头耕耘,动作之中,竟生出一股狠劲儿来。他本钱本就甚足,如今加上力气,竟使得徐三略有痛感,忙不迭地推他肩膀,欲要将他喊停。可唐小郎这一回却是置若罔闻,又折磨了她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倾注其中,将她饶过。
  一回作罢,徐三又羞又恼,狠狠咬了他肩颈一口,直到咬出齿痕,方才撒口。唐小郎摸了摸那咬痕,勾唇轻笑,眉眼之间,却甚是自得。徐三没好气地瞪着他看,问道:“你笑什么?”
  唐小郎挑眉,低哑道:“我笑你日后,遇不着比我更厉害的了。你若是如饥似渴,不妨来我坟前,给我上一炷香。”
  徐三闻言,正要出言嗔怪,忽地听得院子里头,徐玑说道:“三娘,中贵人送了信来,你是打算马上看啊,还是待用了早膳再看?”
  徐三闻言,披衣起身,立时应道:“你把信压在窗下,我收拾好了,便去读信。”
  唐小郎斜倚榻上,眸色晦暗难明。他缓缓抬眼,只见徐三系好衣带,穿靴下榻,直接便朝窗楹走了过去。
  接着,徐三娘倚于窗下,轻轻展开信纸,低头细读,那白皙修长的颈子,乌黑如瀑的长发,不点而朱的红唇,还有那欢好过后,面颊残余的红晕,被淡淡日光一照,更显柔美清丽。
  也不知如此美景,日后还有谁人赏得。
  唐小郎近乎贪婪,细细看着,只想将眼前所见,全都刻印心中,至死不忘。便是此时,他忽地看见徐三仰起头来,眸中满是惊喜,朝他说道:“玉藻,你的蛊毒,说不定今日能解呢。”
  唐小郎一怔,睁大双眼,便听得徐三笑道:“官家近来不是身子不适么,宫中御医束手无策,中贵人便派了人马,四处寻医访药。据说今日来宫中诊脉的,乃是一个大理国的巫医。中贵人说了,待这巫医给官家瞧过了,便让他再来给你瞧瞧。”
  徐三越说越是高兴,眼角眉梢,尽是喜色。唐小郎见她如此,也勾唇一笑,可心中却是没甚么反应。
  似这般言语,这三十天来,他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无数次的惊喜,也伴随着无数次的失望。他心中有数,这一回定然和之前一样,先要听那人自吹自擂一番,接着伸出手来,让那人诊脉,到了最后,那人开些方子,哄他喝下,喝过之后,仍是如旧。
  这些天来,他的面色愈发枯黄,非得涂脂抹粉,才能勉强遮掩过去。而他的身子,也愈发无力,似方才巫山云雨之时,他便已是拼尽了全身气力,如今力使尽了,便连抬一下胳膊,都十分费力。
  徐三有所不知,昨夜他辗转难眠,独自在院中小坐,忽地喉间一甜,没有任何预兆,便吐了口污血出来。他望着掌中黑血,大为惊骇,心知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命不久矣。
  他还记得徐三给他讲过,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李夫人长久卧病,自觉灰容土貌,分外憔悴,便在汉武帝来时,以被覆面,拒不相见。
  他也想学李夫人,让心爱之人眼中的自己,永永远远,定格在最好的时候。若是有朝一日,他被蛊虫吸去了所有精气,到了灯枯油尽之时,面黄肌瘦,病骨支离,这副模样落入徐三眼中,只怕她再也不愿想起他来了!
  唐小郎拿定主意,心上但如刀剜一般。他抬起眼来,伸手想去摸徐三的脸,可徐三却是急急忙忙起身而去,更衣束发,匆匆说道:“你好生在这儿待着,我啊,得去宫门前头守着。那大理巫医一出来,我就快马加鞭,立马把他驮到徐府中来。”
  唐小郎心上酸涩,却是低低应了一声。他见徐三忙手忙脚的,便起身上前,最后一次为她梳发,可徐三却是心急得很,只想让他快些,再快些。
  唐小郎原还想效仿汉朝张敞,再给她画一回青黛眉,可徐三却推说不必上妆,单手披上大氅,便踏着积雪,渐行渐远。
  唐玉藻立于檐下,深深一叹,已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多少回,目送她消失不见。也罢,无论这一辈子,看了她多少回背影,这一回,当真是最后一次了。
  他转身回了厢房,先将被褥、妆匣收拾整齐,又将自己连日以来写的遗书,轻轻搁在徐三的书案上,接着换了身素白衣衫,这便迎着日光,踏雪而去。
  而另一边厢,徐三对于唐小郎的打算,自然是无知无觉。她跨坐马上,手握缰绳,在那宫门前方,从日阳当头,一直等到了黄雾昏昏,斜阳残照,其间也不曾用膳,只吩咐下人,买了几块点心,将就过去。
  她在宫门前苦守一整日,自也遇上了几个熟人,其中便有蒋平钏。可蒋氏一入宫中,没过多久,便又出了宫城,只说今日官家身子不适,朝臣一概不见,便连她有事来奏,也还是吃了闭门羹。
  徐三心上愈发沉重,可却仍是不肯放弃,也不愿放弃。她坐于马上,一直守到月上梅梢,天昏地暗,终于见到那沉沉宫门,复又缓缓开启,一辆马车沿着宫道,缓缓行了出来。
  徐三提心吊胆,不敢挪开眼来,只见那马车出了宫门,立时停下,紧接着便见周文棠一把掀开车帘,对她沉声说道:“上车。我送巫医去你府邸。”
  徐三一见着他,悬了一整日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她搁了缰绳,急急下马,翻身跃上车架,车帘一掀,便见有一老儿,白发白须,佝偻着身子,肩上扛着个脏兮兮的布袋,多半就是周文棠所说的那大理巫医。
  这所谓巫医,若是从前,徐三定然是嗤之以鼻,可如今情势危急,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敢对这老儿不敬。她一入车厢,一刻也不敢耽搁,立时便对着那老儿说起了唐小郎的诸多症状来,那老儿一听,咧着掉了大半牙齿的嘴,含混说道:
  “姑娘,你放心。这个下蛊的人啊,还是我教他下的蛊咧。旁人解不了,我能解,只要你啊,舍得掏腰包。有多少铜板,我出多少分力,概不赊账。”
  徐三忙道:“只要能为他除去蛊毒,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她稍稍一顿,又皱眉说道:“还有,你方才所说的那下蛊之人,乃是何人?”
  那巫医呵呵笑道:“那小子贼啊,编了个假名骗我。我又是个瞎子,不知道他长得如何。为了学去我这手能耐,他也够能忍,足足在那穷乡僻壤,待了整整五年,日日听我差使,任劳任怨,我差点儿都要将闺女许给他了。可他却说,阿弥陀佛,他心中并无女人,唯有西天如来。”
  妖僧。果然是他。
  只可惜这巫医目不能视,说不出那妖僧的体貌特征。徐三想要线索,却又是一无所获,只得深深一叹。
  而周文棠闻言,却是眉头狠狠一皱,鹰视狼顾,眸中骤然闪过一抹厉色。车帘被风吹拂而起,光影明灭不定,男人那一袭暗紫官袍,更衬得他眉眼阴沉,徐三此时正心慌意乱,不经意间,瞥向身边男人,却是被他那骇人面色吓了一跳。
  她蹙起眉来,想要一问究竟,谁知便是此时,车马骤然停下,却是已经抵达徐府门前。徐三哪里还顾得上周文棠的心思,忙不迭掀帘下车,朝着府门大步行去。
  孰料她一抬眼,便见徐玑守在门前,面色苍白,急急迎上来道:
  “三娘,唐小郎不见了。晌午没瞧见他人影,我寻了下人来问,说临走前交待了,到铺子里瞧两眼,天黑了便回来。可如今天早黑了,还不见他回来。我不敢进娘子卧房,便趴到窗下,瞧了几眼,唐小郎似是给娘子留了书信,就摆在书案上头。”
  她话音刚落,徐三心上便咯噔一下。她强装镇定,让徐玑好生接待巫医,自己则朝着卧房,急急行去。待到一入房中,她大步走至案后,拾起那遗书一读,不由悲从中来,怆然泪下。
  唐玉藻因是贱籍出身,不得识字,这几页书信,都是用徐三教他的拼音写成,旁人便是读了,也难解其中深意。这在现代再寻常不过的音标,竟成了主仆二人之间,独特的沟通密码。
  徐三泪眼模糊,只见唐小郎这心中所写,写的大半都是经商心得。他唯恐自己死后,徐三不知各商铺底细,便将名下有多少间铺子、掌柜的性情及来历、日后该如何经营等等,一一详述。写过经商事宜之后,又将徐府下人诸多情况,详细分说。
  经商也说了,管事也说了,到了最后,这醋劲儿向来最厉害的唐小狐狸,竟劝起了徐三来,劝她迎娶狸奴之后,收心息虑,无论朝局如何,都要松萝共倚,相敬如宾。
  好几页信笺,密密麻麻,均是拼音。直到最后一张信笺,最后一段,他方才言及自身,只说自己有自知之明,卖花郎是莲池中的一朵荷花,娘子爱荷,观之不忘;金人是西域的异草名花,娘子喜其新奇,便也有春风雨露。
  韩氏乃是吐蕃獒犬,坚实而又凶猛,娘子得了闲,便也想养狗,只可惜这吐蕃獒犬,生性好动,一不留神,便弃主而去,不见踪迹。
  獒犬丢了之后,娘子又遇见一条极为相似的狗,这狗口中还衔着西域荷花,娘子一见,思及前尘,自会心生爱怜,殊不知这狗,其实是狼。
  至于他唐玉藻,不过是“藻”罢了。水藻生于暗沼,小小翠叶,不过二三寸,并不打眼,翠叶之下,更是藏了不知多少淤泥污垢。它长在荷花边上,便是暗淡无光,到了犬狼足下,更会被踩得稀碎。
  暗沼水藻,人人恼它,人人嫌它,便是娘子,也不过是看它奄奄一息,心生垂怜罢了。他心中有数,别无他求,只盼着能似李夫人之于汉武帝,待他身死之后,三娘能念他几分好。而他,则要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遗书写至此处,已是末尾。
  徐三搁下遗书,心绪万分复杂,不知是悔是痛。她身子发颤,强撑着出门而去,徐玑守在檐下,一瞧她那苍白面色,心惊不已,赶忙上前,扶着她道:“三娘?三娘,我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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