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却仍是虚弱不已:“徐玑,让人在开封城中找,尤其要看看河底、湖底,但凡与水有关的,务必要仔细搜寻。”
  徐玑连忙应下,只是她紧盯着徐三,满目担忧,不敢离她而去。徐三摇了摇头,干脆自己朝着前厅走去,吩咐下人,连带自己,全都去四处搜寻。
  那大理巫医听着这架势,心中已然料得几分。他淡淡抿了口茶,对着身畔的周文棠道:“我可知道,这人得了病,十个里有八个,都是被自己吓死的。病未绝人,人先自绝,我这辈子可见了不少了。”
  他又深深一叹,挑着白眉问道:“周官人啊,人都死了,我挣不着铜板儿了。咱在这儿待着,还有何用啊?不若回宫歇下罢。”
  这大理巫医,官家甚是看重,今日让他看病,足足看了几个时辰,便连周文棠、柴荆等人,都只能守在门外,不得入内。按着规矩,这巫医是不能出宫的,周文棠分外罕见地跟官家求了恩宠,这才使得巫医出宫,来给唐小郎解蛊。
  出宫之前,官家反复叮嘱,要让周文棠守着巫医,寸步不离。若是巫医出了甚么岔子,便连他也项上人头不保。
  男人眉头紧皱,望着正在吩咐下人的徐三,只见这寒冬腊月,她竟是虚汗不止,前襟湿透。这一入了夜,开封府中,更是冰雪严寒,可她竟还要亲自出府,四下搜寻,周文棠看在眼中,实在安心不下,可若是让他离开巫医,那也万万不可。
  他无奈至极,深深一叹,正欲唤来徐三,对她交待一番,不曾想便在此时,徐三忽地身形微晃,脚步不稳,紧接着眼皮一翻,便晕倒过去。周文棠眼疾手快,当即起身,将她牢牢接住,打横抱在怀中。
  巫医一听众人惊呼,先是一怔,紧接着便听得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该你挣钱了。”
  巫医急忙起身,由徐玑搀扶着,跟在周文棠身后,朝着徐三院中行去。他边走着,边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暗想这周内侍的音色,和他那骗子徒儿,实在有些相近。他方才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还当是那骗子徒儿杀他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近来很勤奋嘛,妖僧终于要登场了~
 
 
第225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一)
  鸳鸯只宿双生树(一)
  恍然如梦间,徐三遥遥望见了一片萍藻, 青翠新绿, 泛水摇漾。
  她掀起裙摆, 跪坐岸边, 抬袖欲去招揽那青青萍藻,可谁知便在此时, 凉风乍起, 将那水藻霎时吹散, 顺水而流,愈去愈远。
  徐三心上一紧,下意识想要淌入水中, 追上前去,可那冰凉湿意,骤然将她惊醒过来。昏沉之中, 她缓缓睁开双眼, 就看见一把青色瓷勺,舀着药汤, 正悬在自己唇边。
  徐三顺着那手臂向上看去, 毫不意外, 又看见周文棠坐于榻侧, 身披漆黑鹤氅, 眼角眉梢,尽是疲色。眼前之景,几乎和她上次昏迷醒来所见, 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徐三轻轻一叹,哑着声音问道:“我这一次,昏睡了多久?”
  男人边将药汤送入她口中,边沉声道:“不过两日。”
  徐三睫羽微颤,低低问道:“可找着玉藻了?”
  周文棠稍稍一顿,沉声道:“不曾。徐玑按着你的吩咐,护城河也找了,各水井、池塘,都一一看过,不曾见过唐氏的尸身。我已派人去了京郊搜寻,搜了两日,全无所获。”
  其实二人都心知肚明,便好似潘亥,中蛊之人,身死之后,躯体会被蛊虫食尽,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便会只余一架白骨。唐玉藻多半也是如此结局,血肉饲喂了蛊虫与池鱼,白骨沉入塘底,朝来暮去,渐渐归于混沌大荒。
  徐三沉默半晌,起身饮尽药汤。周文棠见她如此颓唐,便搁下汤碗,温声说道:
  “巫医给你把过脉了,说你不过是情志过极,以致昏厥,身子并无大碍,只需当心旧伤复发。至于子嗣,你若有心生养,他给你开几服药便是。药方我已买下,以备日后之需。由此可见,曹姑之言,未必作准。”
  徐三勉强笑了笑,又抬眼看向书案,只见案上堆放着无数厚礼,她眯眼一瞧,似是有紫团山的人参、霍山的赤色灵芝等。徐三一怔,看向周文棠,只见他淡淡勾唇道:
  “阿囡真是胜友如云。这案上厚礼,皆是你那些旧识新交送过来的。蒋尚书、魏二娘、罗砚、胡微、秦娇娥、吴青羽等,有数十人,我代你一一接待过了。”
  徐三瞥了他一眼,抿唇笑着,佯怒道:“怎么会是你代为接待?谁准的你?”
  男人勾唇道:“阿囡嫌弃我?”
  徐三撇了撇嘴,轻笑着嗔了他几句。可她心里却是明白,这男人又是提及生子之事,又特地将补品厚礼摆在眼前,分明是在宽慰她、安抚她,唯恐她因这接二连三的祸乱,意志薄弱,丧失生志。
  可他却是多虑了。她虽悲恸,虽伤怀,可是朝局未定,理想未竟,她又如何会放弃自己的人生?拭干眼泪之后,又是新的一日。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她振作如初之后,先唤来下人摆膳,边大快朵颐,边对着周文棠道:“魏二娘来的正好,玉藻一去,这余下商铺,得找个可靠之人打理。魏二经商多年,我信得过她的本事,却信不过她的品性。依我之见,不若将梅岭从上京召回,让她与魏二协同打理,你觉得如何?”
  周文棠一听,不由勾唇,沉声道:“你这是在管我要梅岭的身契?”
  徐三叼着竹筷一端,挑眉看他:“那你是给,还是不给?”
  周文棠按了下那竹筷的另一端,紧盯着她,很是暧昧地轻声道:“你若想要,我自然给。你想要吗?”
  他视线灼热,竟让徐三有些不敢直视。她移开目光,筷尖在菜里挑来挑去,口中则道:“今日并非休沐,你怎么不在宫中当值?”
  周文棠闻言,收起心思,淡淡瞥了堂中两眼,徐三见状,立时会意,知道他这是暗示自己屏退下人。徐三依言而行,又将门窗紧闭,再一回身,便见周文棠身披黑氅,坐在檀木椅上,身子稍稍后仰,对她轻勾手指,唤她近身。
  徐三有些别扭,但仍是坐了下来,又将椅子拉得离他近了些,只闻得淡淡龙涎香气,飘沁而来。周文棠眼睑低垂,见她那小耳朵微微泛红,不由勾起唇角,忍不住抬起袖来,为她拢了拢鬓角碎发。
  徐三很不自在,稍稍避了开来。周文棠手上一顿,眯起眼来,沉沉笑道:“我今日过来,乃是有要事相商。”
  “你那柄断钗,我已经为你找到主人,正是废君宋裕。过些日子,便是除夕,她会去大相国寺,敬香拜佛。你若要与她相认,便在除夕之夜,去月灯禅院,与她一会。”
  徐三点了点头,一一记下。她眨了眨眼,看向周文棠,却见他忽然噤声,不言不语,只紧盯着她不放,也不知是在思虑何事。
  “中贵人?”她心中诧异,出言唤他。
  周文棠似是回过神来,眼睑低垂,沉声说道:“阿囡。佛道大典,还是交由我督办罢。你方经大悲大忧,不宜劳心费神。况且大相国寺,恐有危机四伏,你去,不如我去。”
  徐三却是不肯,立时道:“不行。这差事是我抢来的,官家首肯,我绝不相让。”她咬了咬唇,凝视着他,低低说道:“你说错了。分明是你去,不如我去。曹姑之言,便是别的作不得准,这句一定作准。”
  她骤然抬眼,恨声说道:“这大相国寺,我非去不可,不仅仅是为了你,也为了我阿母,为了唐小郎。光朱既然敢害我,那我就敢报复回去。若是那妖僧当真藏在寺中,我非得将他亲手找出,杀之剐之不可!”
  周文棠见她如此坚决,沉默许久,忽地勾唇,轻声说道:“既然你非去不可,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找的那妖僧,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徐三一惊,睁大双眼。
  良久之后,她声音发虚,道:“你竟是光朱首领?”
  周文棠闻言,皱起眉来,很是无奈地捏了下她耳垂,冷冷道:“小东西,你想岔到何处去了?阿爹待你此心耿耿,日月可鉴,如何会是光朱之人?”
  徐三稍稍安心,但仍是疑惑道:“那这妖僧……为何会和你长得一样?”
  周文棠目光阴鸷,沉沉说道:“我那日听巫医言语,方才恍然大悟,为何多年以来,我与光朱交手,几乎每一步棋,都被那人猜个正着。却原来这幕后之人,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我二人生于春夏之交,海棠初绽之时,因而他叫文海,我叫文棠。我二人虽是手足,却秉性相异,从小便是势不两立,也不知为何,生来就对彼此恨之入骨。”
  “十二岁那年,爹娘过世,我二人下山,方知女尊之制,何等严苛。似我二人这般男儿之身,若想活下去,只能以色侍人,除此之外,别无出路。至于从前爹娘所授之文武技艺,更是不敢轻易显于人前。”
  “那年春末,我二人发誓,非要变风改俗不可。我想作潜龙伏虎,男扮女装,深入军中,先掌兵权,再成股肱之臣,而后革旧维新,改良制度。但他却要做大盗窃国,去了西南边陲,投靠光朱逆党,只想彻底颠覆整个大宋。”
  他头一回提起前尘过往,徐三听着,忍不住叹道:他们二人的爹娘,不知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竟能教出这样的两个人才,虽兵分两路,却都抵达巅峰。
  她甚至想听周文棠再多讲一些过去的故事,她很想知道,在他们相遇之前,他遇到过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少年时的他,到底长得何等俊秀,以至于男扮女装,旁人都不曾看出端倪。年少之时,他待在女人堆里,又可曾对某个女将军动过心思?
  徐三越想越是好奇,可周文棠却是话锋一转,垂眸说道:“按理来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但我兄弟二人,二十余年未曾相见,年少之时更是势不并存,着实谈不上有何往日情分。他既然敢对你下手,那就绝不能轻饶了他去。”
  他稍稍一顿,勾唇一哂,似是自嘲道:“可惜我娘临终之时,还逼着我二人起誓,要相依为命,不弃不离。如今,怕是又要让她失望了。”
  徐三一时为难,竟也无言以对。
  怪不得宋祁说过,光朱内部,也对妖僧分外忌惮。是了,他长得与周文棠一模一样,光朱对他定然不会尽信,所以才会给他下蛊。若是官家知道了周文海的存在,肯定也会怀疑起周文棠来。
  二人政治立场,截然相反,又都固执己见,绝不肯“弃暗投明”,这就注定了不会有何团圆结局。兄弟阋墙,这是改良派与革/命派之间,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也是这畸形时代无可挽回的悲剧。
  她轻轻抚着男人的肩,温柔笑道:“我若见了他,会劝说他的。他若肯弃暗投明,我就姑且放他一马。他若不肯,那我就下手轻些。”
  她话音刚落,周文棠的大手,忽地覆上了她抚着自己肩膀的小手。
  徐三一怔,红着脸正要抽回,手便被周文棠紧紧攥住,甚至还轻轻抚摸,而这男人,面上却十分严肃,口中仍沉沉说着正事:
  “文海擅长易容,但你记住,无论他是以脂粉涂抹,还是戴了人皮面具,你只要浇上滚烫开水,他便会立时现出原貌。”
  徐三闻言,先将手抽回,接着无奈笑道:“脸都被烫熟了,可不就现出原貌了么?你呀,到底是多恨他那张脸?”
  男人低笑,紧盯着她不放,轻轻道:“我当然恨。我怕他用这张脸,骗了你去。”
  “想骗我?就连你这老狐狸,都还得再等几百年呢。”徐三笑着瞥他一眼,起身去将窗子推开。
  窗扇一开,顷刻之间,风雪扑面而来。徐三倚于窗下,面朝风雪,皮肤也白,衣衫也白,宛如一尊玉人,周身带着寒气,眼角眉梢,藏着淡淡愁色。
  周文棠拢着鹤氅,眯眼凝视着她,却是不由沉思起来。
  幼年之时,他母亲曾教他兄弟二人识字,用的是拼音启蒙,之后又教了阿拉伯数字、乘法口诀、五线乐谱,甚至还有简单的英文及医学常识。
  前两日他抱着昏倒的徐三回房,不经意间,瞥见了唐小郎留下的遗书,皆是由拼音写成。遗书底下压着的账本,封面上记录月份日期,用的还是阿拉伯数字。
  娘亲直至临终,都不曾提及自己旧事,她身上的种种谜团,都随着她的逝去,一并掩埋。周文棠下山之后,方知母亲所授,何等惊世骇俗。或许,徐三有朝一日,能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她和他的母亲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
  他深知,直到那一日,徐三对他才算是真正的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脑洞太清奇了,显得作者竟如此平庸哈哈哈
  不过没关系,我觉得后续有你们猜不到的情节
 
 
第226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二)
  鸳鸯只宿双生树(二)
  十二月末,黄梅花绽。是夜, 红阳禅院中, 徐三裹着白绫袄儿, 斜倚榻上, 一手捧着徐玑送来的信报,另一手则端着半碗汤药。
  当年徐三被常缨伤及下腹, 如今又因心怀不舒, 终日思虑, 旧伤复发,红肿难消,只是即便如此, 徐三却是复仇心切,十二月初,便住进了大相国寺的红阳禅院。只可惜转眼过去了半个多月, 光朱之案, 仍是进展甚微。
  红阳禅院,着实说不上大, 禅院之中, 有僧尼七名, 五男二女, 皆是妙应法师之徒儿。对于这七人的来历、背景, 徐三几乎是倒背如流,可看来看去,似乎找不到甚么破绽。
  徐三眼睑低垂, 读着信报,只见徐玑这回送来的,倒也有几件顺心之事。
  一来,她派到郑七身边的两个乐户女子,果真有些手段。徐三原本想着,这二人之中,但凡有一个能勾搭上那薛家公子,那她便是不曾白费心思,可谁知这二人竟都爬上了薛氏之榻。白日里郑七一去训兵,这三人便在屋中,同宿同眠,甚是快活。
  徐三读至此处,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而又往下看,只见说过了郑七之后,徐玑又提起了崔金钗来。
  先前常缨刺杀徐三,便是受崔氏指使。多年以来,崔金钗明着呢,是屡次三番,上书弹劾,罗织诬陷,私底下则是使出百般伎俩,或是暗中作梗,或是造谣生非,亦或是派人刺杀。
  徐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也有些厌倦了,只想将这分外棘手的穿越同胞,尽快解决,永绝后患。
  只是崔金钗身边,养了不少习武之人,若是徐三想以牙还牙,派人暗杀,只怕实难奏效,反倒还会使其警觉。思来想去,徐三还是想以官家为棋,用这比天还大的皇权,压得崔氏再难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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