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官家这言外之意,便是暗示徐三,夫妻二人,不可同时为官。徐三可以留在朝中,辅佐山大王,可周文棠已成弃子,合该老老实实,将手中权柄,移交新君。
  徐三闻言,却是缓缓勾唇,眨了两下那清亮的眸子,对着官家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女子主外,男子主内,方是正道。日后帝姬降生,臣定会辅相幼主,燮理阴阳,忠贯白日,当好帝姬的股肱之臣,决不负陛下所托。”
  她此言一出,官家眸光一厉,死死盯着徐三,几乎是咬牙切齿,那满是皱纹、枯枝般的手,紧抓着绣榻不放。
  这妇人一直以为,自己有孕之事,瞒得密不透风,今日唤徐三过来,也是想对这丫头敲打试探,未曾想徐三竟已知她有孕,话里话外,更还夹枪带棍,威胁起了她来。
  她没看错,这徐挽澜,今日不除,明日必成心腹之患!
  十足的佞臣!
  官家气得浑身发颤,徐三却是低头含笑,仍给她细细捏揉着肿胀之处。这女人一袭紫绮官袍,发髻高挽,玉簪斜插,也不抬眼看那妇人,只眼睑低垂,淡淡说道:
  “陛下,臣性子直,明人不说暗话。三大王鸷狠狼戾,又与光朱暗中勾结,妄想化光朱为己用,日后登基,绝非明君。且不说他为不为君,就说再过月余,陛下腹大身重,还要如何瞒天过海?可怜帝姬,还来不及睁眼,瞧瞧这人世呢,才一坠地,便要为兄长所杀。”
  徐三实在狠绝,不但当着官家的面,亲手剥开了宫灯外围着的薄纸,还将里头那涂着油脂的灯芯,一手挑了出来,明晃晃的,一下接着一下,烫着官家的心。
  她这一字一句,宛如剥肤锤髓,却也所言不虚。官家听罢,默了许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徐三瞥了她两下,又语气轻快,含笑说道:
  “有三大王在,帝姬便注定早夭。但有臣在,只要臣想,便能为帝姬逆天改命。却不知陛下,愿不愿意让臣来改这个命?”
  官家闻言,眯起眼来,沉沉说道:“你,割血起誓,就说只要你在世,这大宋的江山,就永远姓宋。三丫头,你聪明,该也想的到,朕也留有后手。你若违了誓约,不是你死,就是周文棠死。”
  徐三一下子笑了,当即摔碎一旁的瓷碗,手持碎瓷,割血起誓,轻声道:“臣对天起誓,只要臣还活一日,这大宋江山,永远都是姓宋。如有违悖,有多惨就死多惨。”
  她眼睑低垂,望着那殷红血珠,勾唇一哂,又低低说道:“官家多虑了,臣绝无篡权窃国之心。臣向来忠君爱国,若是没有帝姬,臣便一心辅佐三殿下,可如今有了帝姬,臣私以为,还是让女子为帝,方可世承祖训,毓德垂后。”
  徐三说的句句恳切,字字关情,官家向来有知人之明,却仍是被她骗了过去,主要是因为徐三所言,亦是陛下心中所思。
  那妇人闻得此言,甚至还有些欣慰。徐三见此,不由勾唇,缓缓凑近官家耳侧,对着她低声耳语,将她那保全帝姬之计,对着官家一一言明。官家听罢,深思许久,先是沉沉一叹,接着便点了点头,无奈应下。
  转眼即是四月,烟雨啼红,樱桃满市。
  眼下这京都府中,街谈巷议,皆是徐三与薛小公子的亲事。因是官家亲自赐婚,徐薛两家,又皆是权贵,这门婚事,自然是备受瞩目,便连薛鸾都对此分外看重,几乎是日日登门,来与徐三商讨成亲事宜。
  徐三虽不甘不愿,却也只能勉为其难。她也心知,这门亲事若是不从,便是抗旨不遵,而若是打草惊蛇,让薛鸾起了疑心,大宋境内,只怕会烽烟连年,再起争端。
  数来数去,还是狸奴,最是无辜。徐三有心救他,又求了宋祁几回,宋祁每次都是满口应下,可徐三心中,却仍是隐有忧虑。她又递了折子,去求官家法外开恩,得了官家批复,说定会为狸奴免去责罚,徐三这才稍稍安心。
  礼成之日,薛鸾特地找了道士算过,定在了四月初十。眼瞧着婚事渐近,官家却迟迟不见动作,徐三心烦不已,可一见薛鸾,又得故作热情,左右为难,实在煎熬。
  而周文棠待在宫中,二人隔着宫墙,相见难期,只能书信往来,更是让徐三郁闷不已。她只盼着四月初十不要来,可朝来暮去,水流花谢,四月初十,仍是一日日近了。
  这一日,开封府中,天阴雨湿。徐三迫不得已,天还未亮就被人唤起,由一干奴婢伺候着,黛抹朱妆,锦髻梳成,再穿上大红喜服,接着手撑纸伞,立于檐下,只等着新郎官的喜轿上门。
  当年宋十三娘立国之后,便不准女子成亲之时,亲自骑马迎亲,只准郎君乘坐喜轿,由人抬入女子府邸。她立下了这般规矩,说是男子轻贱,不该被迎,只能自己送上门来。
  徐三向来对此深恶痛绝,可这不能迎亲的规矩,却也让今日的她,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让她面对狸奴,她可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而她今日大喜,自有不少贵客盈门。似秦娇娥、吴青羽、胡微等人,不知个中底细,皆是携礼登门,连连道贺。蒋平钏何等聪明,自是暗暗看出了门道,跟徐三道贺起来,一言一语,皆有弦外之音,实在让徐三尴尬不已。
  至于徐玑、梅岭,都是实实在在,知道徐三不愿成亲的。梅岭不曾上前侍奉徐三,只手持毫笔,将众人送来的厚礼登载入账,至于徐玑,虽年岁渐长,却仍有些孩子脾气,面也不露,只待在后院,盯着裴秀习字。
  徐三迎来送往,心中却是哀叹连连。她撑着纸伞,立于檐下,听着那淅沥雨声,忍不住叹道:官家若是还不下旨,处置薛氏,她和狸奴一旦礼成,又该如何是好?
  徐三思绪万千,只可惜事与愿违,她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只见那一顶喜轿,罩着大红帷子,绣着鸾凤和鸣,仍是晃晃悠悠,出现在了大道中央。徐三一见,心中立时咯噔一下。
  她眉头微蹙,只见喜轿渐行渐近,终是在徐府的匾额之下,缓缓落稳。徐三由众人簇拥着上前,抬手挑开帘子,接着便将狸奴牵了出来。
  虽说狸奴蒙头遮面,但徐三仍是不敢看他,只觉得分外心虚,坐立难安。她深深呼吸,含笑对薛鸾点了点头,这便引着狸奴,步入堂中。
  因着徐阿母已经病逝,堂中正位,便唯有狸奴的母亲独坐。那妇人和狸奴长得颇为相仿,眼细眉长,不语带笑,徐三也不想与她对视,那只牵着狸奴的手,手心也已满是汗水。而狸奴的手儿,也是分外冰凉。
  一双新人,心思各异,貌合神离。可无论堂中宾客,还是一旁的喜婆,都是恍然未觉,只顾着嬉戏起哄。不一会儿,那喜婆便让二人行礼,张口便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天地在上,徐三心中有愧。还是蒋平钏低低唤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朝天拜伏。
  二拜高堂。假的高堂早已远逝,真的高堂又不能露面,徐三暗暗一叹,只觉四肢僵硬,心慌意乱。可她看了看狸奴母亲,又瞥了薛鸾一眼,只得薄唇紧抿,俯身而拜。
  夫妻对拜。
  若是当真对拜,便算作是夫妻礼成。只要她再一伏身,狸奴就是她货真价实的夫君了。
  徐三的喜服已经汗湿。她僵直立在原处,只觉耳边闹哄哄的,甚是纷扰。她缓缓抬眼,望着众人笑靥,只觉这满眼的深红浅红,都跟血是一个颜色,与吉祥喜庆毫不沾边。
  夫妻。
  夫妻这二字,如何能够儿戏?
  喜婆此时已经喊了夫妻对拜,狸奴已经伏跪在地,可徐三却仍是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喜婆还当她是大喜若狂,连忙笑着唤她“徐官人”,座上狸奴的母亲,也是笑吟吟地看向徐三,众人皆未曾深想,惟余薛鸾,敛去笑意,渐渐沉下脸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大的担心,是怎么凑够整四章……很可能最后一章字数超多哈哈哈
 
 
第242章 君王万岁从今数(二)
  君王万岁从今数(二)
  四下闹哄哄的,徐三一身大红喜服, 无言伫立, 便在此时, 忽见狸奴稍稍抬头, 声音又细又软,隐隐带着乞怜之意, 轻轻唤她道:“三姐。”
  徐三闻言, 只觉鼻间酸涩。
  她深深吸了口气, 匆匆瞥了薛鸾一眼,见薛鸾已沉下眉眼,便缓缓一笑, 抬袖正了正狸奴的彩罗袱,也即是绣花盖头。
  她睫羽微颤,指尖自那绸布上绣着的莲瓣, 缓缓向下, 拂过彩凤穿花、青鸾金羽,最后摸了摸那缀着的红穗流苏。狸奴低头不语, 影影绰绰间, 只自流苏间隙, 瞥得她一节细腕, 纤纤如玉, 好似结霜凝雪,分外白皙。
  狸奴屏息凝气,紧紧绞着手中的绣帕, 盯着徐三的膝盖不放。他只见徐三收回袖子后,身子稍稍前倾,那一双膝盖,终是渐渐弯了下去。
  马上。只要她一跪下,马上就要夫妻礼成。
  狸奴只觉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几乎就要跳出胸膛。他但想道:只要她跪下来,他们便是夫妻,再没人能拆散他们了!他坚信,只要他占了这正夫的名头,时日一久,三姐必会看出他的好来。
  狸奴抿了抿唇,面红耳赤,几欲落泪。可孰料便是此时,他伏跪在地,忽地听得外间起了嘈杂人声,似是有大批人马,接连赶至。狸奴心上一惊,再一叹眼,透过那轻晃的红穗流苏向外看去,只见徐三并未跪下,而是朝着院外迎了过去。
  狸奴慌乱不已,浑身是汗,因蒙着盖头,也不知出了甚么变故。他身子僵直,跪在堂中,怎么也不想起身,可待他再回过神来,只见堂中诸人,皆齐齐跪了下来,原本闹哄哄的堂中,惟余一个冷冰冰的妇人声音,似是在宣旨念诏。
  狸奴绞紧了帕子,只听得那妇人说些甚么“谋逆不端”、“结党营私”、“犯上作乱”、“莠言乱政”等等字眼,桩桩罪名,足足列了二十余条,统统安在了薛鸾一系身上。
  之后那妇人清了清嗓子,又说依照大宋律法,一人忤逆,九族全诛,官家念着薛氏旧功,只诛杀薛鸾母族、夫族,且只诛族中女子,至于男子,无论出嫁与否,三十以上,刺面流放,三十以下,没入教坊。
  紧接着便是禁军统领,照着名录,一一将人拘押。堂中诸人,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言,而薛氏族人,或是哭天抢地,或是意冷心灰,至于薛鸾,还来不及多言,头一个便被禁军押走。
  来人照着名录,先念女子,再念男儿。大难临头,狸奴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发颤,四肢瘫软,不敢置信,而就在此时,忽有人凑近他身侧,朝着他低低说道:“狸奴,莫怕。我已为你求过官家了,该是已将你除名,绝不会让你没入教坊。”
  狸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更不曾因此稍感心安。他双肩微颤,只低低唔了一声,大红色的绣花盖头下,惟余两行清泪,欲语先流。
  泪珠儿跌入喜服,染出一片深红。狸奴无言低泣,只听见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耳畔接连响起,全无遗漏。这些人,皆是他的族中亲眷,今日来此,都是为了给他道喜,哪知转眼之间,喜事落空,悲从中来。
  徐三眉头紧蹙,低头望着狸奴衣衫上的点点湿迹,虽是恻然、不忍,却终是无可奈何。
  自古以来,这夺嫡争储之事,向来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王,败者为亡。所谓政治、权力,本就浸着无穷无尽的鲜血。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狸奴。
  她看着狸奴,看着堂中诸人,恍然之间,仿佛又瞧见了魏大娘,只见她笑吟吟地,轻轻晃着酒盏,好似别有深意,对着她挑眉说道:
  “三娘子,这苦海茫茫,八万四千,你纵有副菩萨心肠,又哪里普渡得了一切众生呢?”
  十年之前,她是怎么回的来着?
  是了,她当时饮尽浊酒,笑着自嘲道:“我是个甚么货色,我自是再明白不过。我尚且是泥菩萨过江,穷得叮当作响,费甚么劲,还想着普渡旁人!”
  十年过去,她本以为自己出息了,再不是那任人折辱的小讼师了。她是状元,是诗豪,天下书生士子,莫不想望风概;她是将军,是总督,征战沙场,统领一方,就连当今官家,都得瞧她脸色。
  可如今看来,十年过去,她丝毫未变。只要她还未站上权力的顶点,她就永永远远,只能仰人鼻息,受制于人。
  徐三心烦意乱之时,忽地如梦惊醒,只听得那禁军统领,低低吐出了薛菡二字。徐三一惊,起初还当是有人重名,可紧接着,便有两名将士,佩剑上前,朝着仍蒙着红盖头的狸奴,直直踏步而来。
  徐三不敢置信,一手紧抓狸奴胳膊,甚是慌乱地对他说道:“狸奴,莫怕。我真的,我求了三殿下,求了官家,求了不知多少回,他们全都应下了,如何会出尔反尔?狸奴,不会是你,绝不会是你。”
  可她话音刚落,那将士便抽剑出鞘,抵在了狸奴颈上,逼他起身,另一人更是不管不顾,抬手便用那凛凛剑尖,去挑狸奴的红色盖头。
  这些年来,狸奴无数次地想象过,待他出嫁之时,红烛影中,徐三身着喜服,手持秤杆,含笑挑开他的盖头。这副画面,他已不知在心中,暗暗描述了几千几万回。
  先前他与徐三赌气,说回了薛府,便要跟母亲退婚,可他回了府中,又忍不住想像了一番,想着想着,这退婚之事,便再难以启齿。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又化作了思念与企盼。
  可他想了千百次,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盖头,注定要被一柄长剑掀起。他自那红穗流苏间,瞥见寒光一闪,心也跟着重重沉了下去,幸而便是此时,徐三抬手将那长剑挡了下来。
  徐三薄唇紧抿,却也心知,她万万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已经事先向官家求情。她若是说了,那岂不是说明,她早知会有今日变故?
  虽说她如今被困京中,手无实权,可她的官阶、爵位,都是实打实的。那禁军心知她的身份,不敢得罪,见她挡剑,连忙收手,甚是为难地道:“徐总督,莫要让我等难做。这名录既然有薛公子的名,那我等,也只能奉旨行事。”
  徐三咬牙道:“我要亲眼看过,才许你将他带走。”
  那将士见此,只得去寻统领,一一禀明。那禁军统领缓缓走了过来,定定地看了徐三一会儿,才将名录展开,把那“薛菡”二字,仔仔细细,指给徐三亲看。那妇人瞥了徐三两眼,扯唇一哂,沉沉笑道:
  “幸而还未礼成,不然就连徐娘子,都要被牵连进去,斩首示众。依本官之见,徐娘子可得知时识务,莫要为了这不相干的人,犯下包庇藏奸的大罪,误了仕途功名不说,只怕这性命啊,都是难保。”
  徐三紧紧攥着那名录,只见那薛菡二字,确实列在其中,作不得伪。她瞥了那统领一眼,心烦至极,怎么也想不通,既然宋祁、官家皆已应下,为何还会生出如此变故!是官家出尔反尔,还是宋祁从中作梗?
  皇权在上,她身为朝臣,无论如何,都不能抗旨不遵。她紧紧抿唇,转过身来,只见狸奴已默默摘下盖头,无语泪落,猫儿似的小脸儿苍白至极,那弯弯笑眼、尖尖虎牙,皆随着薛氏荣华,消泯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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