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徐挽澜收敛了笑意,微一挑眉,缓缓说道:“他又是如何不一样?”
  晁阿母急道:“瞧瞧旁人都学的甚么,学的是画眉搽粉点胭脂,弹琴下棋作歌舞,哄的那小娘子,无论是上了榻,还是下了炕,都是称心如意,欢喜得不行。只我家老四,非要去与人学种花儿。种了这么多年,也没种出甚么金子银子。我叫他去贵人府里,给人家干活儿,结果人家嫌他手大脚大,粗蠢不堪,便又将他撵了回来。三娘子,你是明事理的,你说这能怨我发脾气么?我也是为了他好!”
  她这话说到这里,却见徐挽澜那俏丽的小脸儿上,早就隐去了笑容,只微微垂眸,耷拉着眼儿,薄唇紧抿,手里头把玩着金澄澄的姑娘果儿,不知在兀自寻思些甚么。晁阿母瞧在眼里,忐忑不定,看不透这小娘子,也不敢胡乱开口,生怕讨了她的嫌。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偏在此时,外头乍然响起了雷,轰然一声,在天地间炸了开来,接着便是黑云遮掩,骤雨簌簌。晁阿母猝然间吓了一个哆嗦,回过神后,张了张口,才要说话,却见大雨中有人撑伞而来,急声喊道:“晁大娘,我阿姐要生了,请你快快过去!”
  晁阿母立时站起身来,提步要走,可却又心有牵挂,只眉头紧蹙,定定地看向那徐三娘。徐挽澜缓缓抬眼,心上一叹,随即一笑,道:“晁阿母,你赶紧去罢,稳产要紧。至于晁四郎之事,我定会好生考量。”
  稍稍一顿,徐挽澜又站起身来,将自己那翠绿色的油纸伞递了过去,含笑轻声道:“我瞧娘子并未带伞,不若便将我的拿去罢。我也没甚么要紧事儿,待在这里,等着天晴便是。”
  晁阿母闻言,稍稍一思,这便将那伞接了过来,面上露出笑容,快声道:“三娘子,这伞我便收下了。隔日休沐,我便令老四上你家门,给你送还回去。”
 
 
第30章 少女明妆出采莲(二)
  少女明妆出采莲(二)
  晁阿母只想着能借着还伞一事,让那晁四郎,能和这徐三娘多有些牵扯,这一来一去,接触得多了,难保不会生出些情意来。可她却是有所不知,这徐挽澜和那晁四郎早有约定,隔日休沐,杏花巷外,便是相会之时。
  却说晁阿母撑着绿油纸伞,着急忙慌地由人拉去,给人家接生稳产,而这徐挽澜,坐在那卖茶饮的摊子里,直待雨霁云收,断虹垂树,方才结账起身,怀揣着那魏大娘所赐之物,往家中寻去。
  待这徐三娘回了家后,那徐荣桂也恰从知县府中归来。一见着徐挽澜又带了不少值钱玩意儿回来,徐荣桂喜不自胜,扒拉着那堆胭脂水粉,珠钗首饰,依次数道:
  “魏大娘端的大方。你瞧这画眉的墨,闻起来似是掺了龙脑及麝香,是正经的香墨,起码要四五两银子。还有这檀色的口脂,这色儿又鲜又亮,就光说拿来盛这唇脂的碧缕牙筒,起码都要值上六七两银子罢?”
  徐挽澜一笑,挑眉道:“魏大娘是大方,可也不是对谁都大方。咱能得着这些好东西,还不是亏得我有这张伶牙利嘴?你只夸魏大娘大方,怎么不夸我有能耐?”
  徐荣桂哼了一声,瞥了她一眼,又道:“旁人天天捧着你还不够?倒还来我这儿讨好听话儿了!”稍稍一顿,她猛地想起了甚么,随即一拍徐挽澜的胳膊,急声道:“瞧我,被这香粉胭脂唬的,差点儿忘了正经事儿!今儿我干完了活儿,抬眼便见崔知县立在我前头。她跟我说,明儿是休沐,要来找你出去说事,让你哪儿也别去,好生在家里头等着她。”
  徐挽澜一怔,微微抿唇,张口欲言,却是也不好多说甚么,那清秀的眉头,也随之微微蹙起。待打发了那徐阿母之后,她坐于桌后,手捧着那周内侍所写的《抱瓮录》,心上一叹,兀自想道:也不知那崔钿找她,到底是为的甚么事儿。如此一来,倒也不知还能不能和那晁四郎见上一面了。
  徐挽澜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便缓缓打开了那《抱瓮录》,细细翻阅起来。她原本想着,只看一会儿就作罢,不曾想这书写得十分引人入胜,她才翻了两页,便不自觉地,想要一刻不停地看完全册。
  按理来说,似这等科普读物,一般都写得比较枯燥,大抵是说某花某草,几时开花,几时结果,如何浇灌,喜阳还是喜阴,两相比较之下,这周内侍的笔触却是生动多了。这本《抱瓮录》里,完全是在讲故事,且讲的都是颇为有趣的故事,旁人读罢之后,自然对每种花草的差异了然于心。
  等那徐荣桂喊她去吃饭之时,徐挽澜甚至都有些舍不得搁下这书。她又翻了两页,忽见其中一页,乃是那周内侍亲笔所写的一首诗,名呼《山中吟》。徐挽澜抬眼细看,却见那字真可谓是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豪气十足,着实看不出这写字的人,乃是个阴柔乖僻的刑余之人。
  读罢了这《抱瓮录》之后,徐挽澜原本除了律法及史书以外,甚么闲书都不看的,可现如今倒也对这种花植草之道生出了兴致来。便连这夜里头做梦,徐挽澜都梦见了不少琪花瑶草,悦目而赏心,隔日醒来之后,一掀被子,还真有几分心旷神怡,欣然自得。
  她在屋里才一起身,唐玉藻在外头听着响动,这便笑眯眯地推开门扇,端着洗漱之物,缓步入内,开始伺候这徐三娘梳妆打扮。待到徐挽澜坐到镜前之时,唐玉藻眯着一双桃花眼儿,静静立在她身后,手持篦子,细细梳着她那长发,随即巧声笑道:
  “三娘今日既要同那崔知县出去,可得好生打扮一回。昨日里魏大娘给的那些胭脂水粉,倒是可以派上用场。这好脂粉,配上奴的好手艺,定能令娘子将旁人都比了下去,艳冠群芳,色绝寿春。”
  徐挽澜听着,不由笑了,朗声道:“那倒不必了。我若将咱崔知县都比了下去,我又能得着甚么好?随便打扮下便行,用不着那么上心。”
  她虽这么说,可这唐小郎,却仍是按着徐阿母的吩咐,用魏大娘给的那胭脂水粉,给这徐挽澜化了妆面。待到徐挽澜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时,先是一怔,随即笑出了声。
  她笑着回过头来,站起了身,拍着那唐小郎的肩膀,朗声赞赏道:“玉藻你这手艺,可谓是玲珑透彻,超神入化。管他甚么东西,到了你这手里头,朽木可雕,粪土之墙亦可圬,腐朽复化为神奇!”
  唐小郎闻言,心上一喜,微微含笑。他稍稍犹疑一下,随即眯起眼来,笑容愈深,口中则低声轻道:“娘子先别动。你这唇脂,奴没抹匀。”
  徐挽澜连忙微仰下巴,抿住双唇,眨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向唐玉藻。唐玉藻被这眼神盯着,心上愈发悸动。他强定心神,凑得离她近了些,接着缓缓伸手,用自己的拇指指肚,轻轻柔柔地,摩挲着她那浅绛色的樱珠小口——其实这唇脂涂得极好,绛萼微深,艳粉娇红,并没有哪一处不曾抹匀,他分明撒了谎。
  徐挽澜见他眼神飘忽,手不住地蹭着自己的唇,她不由得一笑,张了下口,假装要去咬他那手指。见她突然动作,唐玉藻这才回过神来,眯着那狐狸眼笑道:“涂好了。涂得极好。只是等娘子用罢早膳,约莫还要掉几分颜色,到那时候,奴得再给娘子补上几分。”
  徐挽澜点了点头,随即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蓦地出手,按住唐玉藻的肩,清声笑道:“我才发现,咱两个好似差不多高。来,咱俩比比个头儿。”
  唐玉藻一愣,心上微颤,这便同她凑近了些。徐挽澜用手一比,愈发高兴起来,道:“我倒比你还高上一丢丢呢。”
  唐玉藻闻言,眯眼而笑,抿唇道:“娘子合该比奴高的。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如今这小郎君,个头儿低些,娇小玲珑些,方才算得是美人儿。”
  徐挽澜撇了撇嘴,倒是没出言反驳。唐玉藻见她如此,心上一顿,兀自寻思起来。
  待到这徐三娘用罢早膳之后,她又由唐玉藻拉着,补了好一会儿脂粉,接着她便坐到院中石凳之上,百无聊赖地翻起了昨日买来的《百花谱》,只等着那崔钿寻上门来。可谁知她等了许久,直至日上三竿之时,这门外头都半点儿响动也无,直教这徐挽澜微微蹙眉,连连叹气,暗中琢磨道:这崔娘子,莫不会还在睡大觉罢?若非要等着她,只怕她都从花市回来了。可若是不等,又唯恐得罪了她,真是两相为难。
  她坐在这儿,又干等了好一会儿,直至晌午之时,却是还等不到人来。徐挽澜左想右想,干脆站起身来,先将书册放回原处,随即便大步走到了院门前头,抬手就要将门栓拔下,大步出门而去。
  然而便是此时,门那边忽地传来了响动。她稍稍凝步,提耳细听,便听得一小娘子娇慵无力地唤道:“三娘子,且来开门!是我,崔钿。”
  徐挽澜无奈地拔了门栓,给她开了门,接着便见一模样秀气俏丽的小娘子立在门前,一袭翠色裙衫,小脸儿尖尖的,灵气十足。一见着徐挽澜,崔钿便十分热络地拉住她的腕子,笑道:“走走走,这都晌午了,咱两个正好一块儿吃顿饭。”
  徐挽澜想了想,便笑道:“崔娘子这话,正合了我的意思。这午漏声转,确实也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今日恰逢休沐,而在那杏花巷外,花市正是热闹的时候。这花市不光卖花儿,还有许多摊点,卖的是与花有关的吃食,个中有许多花样,都是咱寿春县的本地小食,别的地儿可买不着。知县娘子若是愿意,到可以去那儿尝个鲜儿。”
  她此言一出,那崔钿想了想,点了点头,笑了一下,清声道:“倒也可以。往常我在开封府时,也吃过那劳什子百花宴,噱头不小,可吃进嘴里头,也不过那么回事儿。如此一来,我倒想看看,这寿春县的吃食,又能做出甚么新鲜花样儿,难不成还能把那禁中御厨给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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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少女明妆出采莲(三)
  少女明妆出采莲(三)
  眼见得这崔娘子应承下来,愿意去那杏花巷,徐挽澜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这便面上带笑,跟在崔钿身边,稍稍落后她半步,带着她及两个婢子往那杏花巷走去。
  花市东风卷笑声,柳溪人影乱于云。待到这一行四人,来到那杏花巷外之时,已然是午后时分。崔钿走了约半个时辰,实在疲乏,才到那巷口,她懒懒瞥了两眼那花市绮楼,春风十里,便拉了一把徐挽澜,无力道:“你徐老三,莫不是在坑我?我活了十好几年,还没自己走过这么远的路。早知如此,就该把我那马牵过来!”
  徐挽澜搀着她胳膊,温声笑道:“娘子肯定是饿着了。娘子莫急,我这就带娘子填饱肚子,吃个痛快。”
  一听有吃的,崔钿娇哼一声,便强自打起精神来。她紧紧挽住徐挽澜的手儿,又将脑袋倚在她左肩上,眼儿轻轻耷拉着,斜睨着这花市风光,却只觉得寡淡无趣。
  徐挽澜稍稍侧头,瞥了她两眼,随即缓声道:“不知娘子好的是哪一口儿?”
  崔钿一听,扑哧笑了,随即故意捉弄她道:“我喜欢那柔情似水,甜言软语的解语花。皮肤白嫩,腰身也要软,闻起来还要香香的,还得会说好听话儿哄着我。你徐老三恁大能耐,不若就在这卖花市,给我寻朵解语花儿来罢?也好让小娘子我,填饱肚子,吃个痛快。”
  徐挽澜不由笑了,见她不正经起来,便也想要反作弄她一回。她一把扯着崔钿的手,将这小娘子拉到了一处摊子上坐下。而那崔钿猝不及防,反应不及,还来不及回过神儿来,便闻见一股子臭气扑鼻而来,呛得她脸色大变,急急掩住口鼻,含混不清地怒道:“徐老三,你怎地又坑我?小心我无中生有,官报私仇!”
  旁边的小贩儿见她如此,不由得笑了两下,高声道:“娘子怕是外来人,不晓得咱做的是甚么好东西。这东西闻着臭烘烘的,吃起来却能香得你砸吧嘴。待娘子你吃惯了,便连这股子味儿,闻着都觉得快活。”
  徐挽澜瞧着崔钿那副难受样子,笑意渐深,一把按住崔钿的细腕,缓声道:“咱寿春县有处后山,大名叫做八公山。西汉有位淮南王,门下有八位门客,即是这所谓的‘八公’。后来这淮南王便和这八人一同,行成功满,驾鹤升仙,便有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而咱现如今所吃的豆腐,据说也是这淮南王,就在咱寿春,头一个做出来的。这些旧事,娘子定然早就听说过了,我也不过是重复一番罢了。”
  她稍稍一顿,又挑眉笑道:“方才娘子说,要皮肤白嫩,腰身也要软和,我立时便想起了‘豆腐’。你又说还要闻起来好闻,那不若就来吃‘臭豆腐’罢。你说我待你好不好,特地为你寻来了解语花,定能教娘子填饱肚子,吃个痛——快。”
  眼见被她怼了回来,崔钿气极反笑,道:“好你个徐老三,真是叫我痛快极了!既然这豆腐乃是寿春所出,那我便舍命尝一尝。只是教我吃,可以,但是这钱,却得让你来付了。”
  她掩着口鼻,得意起来,故意扮可怜道:“小的我才来寿春,月俸都还没发呢,又是个两袖清风的大清官,穷的是身无寸缕,囊空如洗。今日出来,只怕全都要倚仗咱鼎鼎有名的徐巧嘴儿了。”
  徐挽澜微微挑眉,也不啰嗦,但笑着解下荷囊,掏出银钱,递与那卖臭豆腐的妇人手中。崔钿见状,但以为反将了她一军,不由得意起来,却忽地又听到那徐三娘不疾不徐,缓缓笑道:
  “娘子既然自诩清官,想来也不会贪我这点儿便宜。娘子虽无月俸,却也带来了不少家当。我不好和娘子算得那般清楚,只想管娘子讨一张十色笺。一张笺纸,便可抵得一日的饭钱。这般买卖,可是划算得很,娘子以为如何?”
  一听她要十色笺,崔钿本想稍稍难为她一回,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确实划算,便干脆道:“不过是张纸,给了你便是。外人瞧着那纸稀罕,可等我回了开封府,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两人说了会儿话儿,不多时,那摆摊的妇人便端了盘八公山臭豆腐上来。崔钿闻着这熏人的臭味,实在不想下筷,可抬头一看那徐挽澜的笑脸,崔娘子心上一横,如英雄自戕,壮士断腕,皱着眉,苦着脸,夹着那臭豆腐,十分勉强地送入口中。
  嚼了两下之后,这崔娘子的神情渐渐缓和了些,抬眼看向徐挽澜,别扭道:“倒还凑合。”又吃了两块后,她眼瞧着徐三娘,出言诧异道:“怎么只有一盘?难道你不吃么?还是说,你是打算和我分食?”
  徐挽澜微微一笑,说道:“我要的不是‘八公山臭豆腐’,而是‘八公山豆腐’。实不相瞒,我不爱吃臭豆腐。这解语花,乃是特地为娘子备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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