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夫人凄婉地笑了下,道:“就算有,那又怎么样呢。一段从头到尾都由算计和谎言而生的感情,就算其中掺杂着那么一点点真心,又有什么意义。就算真的有,我非但不会觉得珍贵,反而会感到恶心。”她摇摇头继续道:“可惜你爹到底还是低估了姜氏的女人。他以为我为他生了个女儿,又把他当夫君当亲人依赖了这么多年,就能轻易拿捏住我,以为我只是暂时难以接受,固执一段时间后,便会乖乖听他的安排。但我又怎么会为了他去违背外祖母的意愿,打扰族人这么多年平静的生活。”
她冷笑一声继续道:“他可以拿族人的安危来威胁我,我也可以拿谢氏满门的性命来威胁他,只要我想,随时都能调动“骁虎军”偷偷进京,能做的不留任何痕迹。于是那一年我与他各不相让,谁也不愿妥协,最后,他终于寒了心,明白我在我身上的所有用心都白费了,于是想听从老夫人的安排,纳一门妾侍,为侯府开枝散叶。”
“可那时,我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我厌恨这个充满阴谋争斗的中原,想要回到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带他们离开,彻底摆脱你爹爹。但我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你。”
安岚想起那晚的情形,心中惊痛难忍,摸去脸上的泪问:“可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呢?”
甄夫人摸着女儿的头,目光渐显温柔:“我小时候总不懂,中原的人那么坏,为什么外祖母还总是惦记着那里,甚至总是带着笑容反复讲着她与云帝经历过的一切。后来我才明白,我们虽然厌倦这里的人,却仍对中原的文化和生活深深着迷,那是在部族里永远无法体验到的精彩。你从小就生活在侯府,被当成嫡小姐养大,我不想剥夺你继续留在这里的权利,自私地为你选择另一条路。何况我总觉得,这世上有阴险自私的伪君子,一定也有深情不负的好男人,你爹爹忌惮我背后的姜氏,总不会对你太差。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你继续做个受尽宠爱的嫡小姐。等你到了选夫婿的年纪,如果能遇良人,一世安稳无忧,自然是最好。如果遇人不淑,我便接你回部族一起生活,过上另一种人生。”
她眼里骤然射出寒光,咬着牙道:“可我那时却不明白,一个人可以狠心毒辣到什么地步。岚儿,你还记得我准备离开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安岚猛地一个哆嗦,五岁那年的记忆,安岚已经很少去想,那时她总是混混沌沌,还傻傻地想要回到前世的轨迹,或者,她下意识在逃避那晚的真相。如今再度想起,顿时全身都惊出层冷汗。
那晚母亲原本是要借装作溺死逃走,可却被她一喊给拖住了步伐。然后,站在湖边的范姨娘便稀里糊涂掉了下去,她依稀看见范姨娘背后站着个黑影,而她身上戴着母亲递过去的香囊,两人的身形又极度接近,也许原本该被推进湖里的,应该是自己的母亲。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前世母亲明明是死遁,却最后在湖中留下了尸体,她觉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始终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喉咙仿佛被什么塞住,压抑地挤出一句:“难道……是爹爹……”
“我不知道。”也许是真的是心早已死过一次,甄夫人竟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我后来去质问过他,他以整个侯府的性命发誓,绝对不是他做的。我见他那模样也不像作假,可我也实在想不出,除了他还会有谁想要我的命。不过,自那晚之后,我发现没法舍下你,但也实在厌恶再和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于是便有了另一个想法……”
她嘴角挑起抹玩味的笑容,道:“你还是可以做你的侯府嫡小姐,享尽侯府的荣禄,但不能浑浑噩噩地去做,只懂得依附他人,被《女戒》《女训》教成笼中鸟雀。我会让你成为一个清醒而强大的人,熟识中原的文化,懂世情,识心术,迟早有一天,你能够拥有过人的眼界和智慧。而我也突然想明白,哪怕姜氏部族再怎么隐姓埋名,怀璧便是恶因,既然谢氏想利用我们,李氏想杀尽我们,你便代替姜氏,把他们搅成一团浑水,为我们谋一条最稳妥的生路。所以,我带着你离开侯府,就是希望你不要把自己困于后宅。岚儿,我会把整个部族的未来都放你手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该怎么做。”
安岚听得怔怔,许久才回过神来,面对母亲殷切的目光,她虽然一时理不清个头绪,可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母亲今日和她说这么多的目的,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颤颤问道:“娘亲,你又要离开了吗?”
甄夫人叹了口气,拉着她靠过来,用额头蹭着女儿的脸哽咽道:“娘亲又何尝舍得离开你,可王佩娥已经发现了甄家的秘密,她现在忌惮着你爹爹,还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如果我不离开,这个秘密迟早会被更多人知道,更可能会让你受到牵连。”
安岚已经哭得难以自抑,抱着母亲的脖颈道:“可我舍不得娘亲,舍不得你一个人离开。”母亲已经在中原生活了这么多年,就这么为了她,孤单地回到部族,回到早已陌生的生活,她想起都觉得心痛。
可母亲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柔声道:“我并不是一个人回去。”
安岚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表情,甄夫人低头,目光转柔道:“也许要绕了许多年,才会明白,最初的东西,曾经被你不屑一顾的,其实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她见安岚依旧不解,:“我当时选择和你父亲来到中原,其实并不是全然不怕,离开部落的前几晚,我在房里哭了一夜,而那一天,有人在我门口站了一夜。他名叫傅元飞,爱慕了我许多年,他知道我要走,却又害怕将要面对的、未知的一切,于是决定他牺牲自己,跟我一起来到中原,守在我身边。”
见安岚惊讶地瞪大了眼,她笑着点了点头道:“你不是和你说过,姜氏族人多少都有些异术,于是他为了我,变成了个女人,一直跟在我身边。”
安岚彻底被这事实震撼,也就是说傅嬷嬷,其实是个爱慕母亲的男人。可她居然能这么多年从不露出任何破绽,这需要怎样的隐忍和深情。她很快又想起前世,前世母亲一定是怕她会过得不好,才将这人留在了自己身边,而他为了对母亲的承诺,竟默默守到自己出嫁才离开,他这一生,几乎只是为了母亲而活。
想到此处,她心头感触莫名,哪怕再多的不舍,她也不想再成为母亲的牵绊,于是挨着甄夫人的耳边柔声道:“娘,岚儿不会再让你担心了,以后的路,我自己能走下去。”
甄夫人摸着她的头发,也哭得泣不成声,过了许久才用帕子擦了泪道:“不过这次离开前,我会为你做最后一件事。王佩娥这个人虽然成不了大器,但是手段太肮,你若回到侯府,她势必还会用各种阴招来对付你,所以,我会帮你除掉这个祸患。”
第24章 设局
侯府的二姑娘安晴最近有些心神难安, 从她出生起,娘亲就告诉她, 她的命本来就应该做嫡小姐,只是暂时还有小人险阻,需要多花些时间去等待。
所以安晴从未将那个长姐放在眼里, 自小她就懂得乖巧地讨得谢侯爷的宠爱,自己的娘除了少个名分,根本就是这侯府的半个主人。她等啊等,终于等到甄夫人带着安岚离开侯府,喜滋滋地当上了侯府里唯一的娇小姐,仗着爹娘的宠爱, 过得骄奢又任性。
可再等下去, 眼看着就快到豆蔻之年,安晴内心的不甘与怨懑, 便是再多锦衣玉食也难以填补。因为这些年, 无论是灯会宴席还是逢年走亲,在外人口里, 她永远是那个庶出的二小姐。
庶出这两个字,仿佛挥之不散的魔咒,再富贵锦团的花簇,也能轻易被夺去颜色,变得如铅花般黯淡无光。
她心里的恨一日高过一日, 连带着身边唾手可得的一切都变得毫无乐趣, 不应生出渴望的一旦滋长, 迟早会变成欲壑难填,卷走所有现实的欢愉
可她知道娘比她更急,但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安杰能做个名正言顺的世子:那个她向来看不起,不成器的弟弟。这半年来,她发现娘一直在筹划一件事,却小心藏着,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端倪。
但安晴偷偷留了个心眼,终于在某日窥探到娘和一个婆子的对谈:原来甄夫人的身份是有问题的,而娘正要用这件事去逼她让出侯夫人之位。于是她又开始了欢天喜地地等待,可等到的,依旧只是娘亲失望而归的怨念。
那一日,王姨娘因为忌惮谢侯爷,暂时选择了退让,可安晴,却不想放弃。太久的等待,让她生出远长于年纪的心机,甄夫人离府前的那日,偷听到谢侯爷和她谈话的,并不止安岚一人。
她依稀感觉到,爹爹因为某件事害怕着甄夫人,所以,她相信甄夫人的秘密一定不止这么简单。
她瞒着所有人偷偷去了几趟庄子,聪明地没有贸然闯入暴露自己,只是让马车藏在院外观察,然后被她发现了一件事:庄子里日日都有人进出采购,现在才不过是初秋,可从食物到冬衣,一箱箱都往甄夫人房里送。
于是,她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甄夫人正在谋划逃出京城。
这念头让她莫名激动:是怎样要命的秘辛,才会让悠闲了这么多年的甄夫人选择逃离。可很快又沮丧起来,甄夫人离开了,也许那个秘密就会被永远藏匿,安岚回了府里,照样能做她的嫡小姐,而自己这辈子,都注定会低她一头!
于是,侯府所有的仆人都发现,原本就难伺候的二姑娘,开始变得更加暴躁不安起来,她如同困兽一般把自己关在房里,在剪烂了两张蜀锦布料后,终于决定去找爹爹问个清楚。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向疼爱她的爹爹把她狠狠骂了一顿,还威胁她,如果再管这事,她和她娘都会被赶出府。
她还记得那时爹爹的模样:目光阴鸷、高高在上,那一刻她突然绝望地发现,爹爹对她的宠爱和一只宠物无异,他需要的是一个乖巧听话、承欢膝下的女儿,可一旦她开始要求、反抗,他轻易就能把这些宠爱收回。
而离了爹爹给她的一切,她将一无所有。
十一岁的安晴,终于提前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她为此不寝不食,只是不停哭泣,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大圈。王姨娘来陪过她几次,可也没忍住责怪女儿鲁莽地去找谢侯爷对质,连累她也被责罚。
安晴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听着,她把那块剪烂了的蜀锦修补好放在枕边,日日提醒自己:这样贵重的东西,一旦被人嫌弃糟践,也会丑陋到不值一文。等到爹爹来看她时,她又恢复成那个不问不吵,只懂得与他言笑撒娇的小女儿,谢侯爷为此十分欣慰,想起上次的事便觉得愧疚,吩咐刘管事给女儿多买些水粉衣料作为补偿。
然后她用攒下的私房钱买通了个机灵的小厮,让他替她日日去盯着庄子的动静,终于有一天,收到甄夫人全家要去慈宁寺进香的消息。
她算了算日子,那天既非节庆也非祭日,好端端为什么要去进香。可自己到底只是个年轻的女娃,思来想去,便赶着把这消息告诉了娘亲。
王姨娘自然也明白:如果甄夫人走了,自己这半年的心思便全白费了,等到安岚以嫡小姐的身份回来,一切又走到原点。她心有不甘,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安晴告诉她:只要能抓到甄夫人要逃走的把柄,将她带回侯府,爹爹也许会对她有所忌惮,说不定就因此而休妻。
王姨娘想来想去,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总不能让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吧。于是她们娘俩人,也带着几个壮实的护卫随从,加上贴身大丫鬟,总共十余人,浩浩荡荡朝慈宁寺跟风进香而去。
寺院庄严,梵音沉沉,可哒哒而来的马蹄声,却打破了这种肃穆,慈恩寺的方丈合着手心,看趾高气昂的夫人、小姐领着群下人踏进寺门,却并不急着进大殿里拜问神明,只是派人守住几处寺门,然后鬼鬼祟祟朝每个殿内打探,他皱起眉默念了两遍心经,然后带着连菩萨也压不下的火气走过去问:“佛门清净地,敢问夫人到底是要上香还是寻人?”
慈恩寺是皇家寺院,平时来进香的人非富即贵,王姨娘不想得罪方丈,连忙掏出锭银子笑道:“府里最近有些安宁,想请一尊菩萨回去镇着,对了,听说侯府的甄夫人也在这里上香,方丈可知道她在哪里,我也正好与她知会一声。”
那方丈并不去接银子,只淡淡回道:“夫人如果要请菩萨,请跟我过来。”
安晴心里暗自着急,心想这和尚怎么这么死板,于是向王佩娥使了个眼色,让她不停与方丈说话拖着他,自己选了两个武力最高的护院,偷偷留着去了寺院后方。
她记得慈恩寺背后就是一座大山,甄夫人如果要暗中离开,最合适的就是沿着山路翻过去,过了这座山就能远离官道,神不知鬼不觉出城。至于府里准备的那些东西,只需要找机会运送过去就行。
可她刚绕到后院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突然闻见一阵奇异的香味,正觉得有些不对,就觉得头晕腿软,身体晃晃往旁边歪下去,最后听见的,是那两个护卫如闷锤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那一日,王姨娘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她缠着方丈磨了许久,又花了不少银子请了尊佛像,可最后不仅没有搜到甄夫人的身影,反而丢了个女儿。
当她听到寺院的小和尚报信,匆忙赶到小路上,看见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揉着头一脸茫然坐着,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而自家娇滴滴的大闺女,就这么没了消息。
侯府丢了二小姐的事,谁也没有往外声张。毕竟安晴年纪还小,若是传出被人掳走,在被以讹传讹,只怕会坏了名节。王姨娘急得快要病倒,哭着求谢侯爷去找甄月要人,可正在庄子里给花圃翻土的甄夫人面对两人火烧火燎地质问,只是一脸啼笑皆非的表情道:“我今天整日都没出过庄子,随便问什么人都能证明,你们家丢了人,怎么就怪到我身上来了。”
但王姨娘摆出一副撒泼姿势,哭喊着让甄夫人交还女儿,甄夫人动了气,拍拍手上的泥冷笑道:“你既然硬说是我藏起那位二小姐,我便同你们一齐去找,等找到她当面质问,到底关不关我的事!”
王佩娥这才终于收了嚎啕的哭声,边打着嗝边在心里嘀咕:这甄月怎么一副镇定淡然的模样,还主动提出和他们一起去找,莫非真的和她无关?可她家安晴每日待在闺中,也没和谁结过仇怨,今日就是为了捉她才出事,除了是她甄月做的,还能有谁!
但无论如何,找到宝贝闺女是最重要,她领着一伙人从黄昏忙到日落,将寺院和后山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安晴的踪影。
那晚,王姨娘硬是把甄夫人留在了侯府,名为歇息,实则软禁,还派护院把庄子守的严严实实,生怕安晴会被藏在哪里偷偷运走。
可任她怎么怀疑盘问,甄夫人就是如拈花含笑的自在菩提,人是一直在旁跟着,可看起来半点不心急,似乎想等着看她最后会如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