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佩蓉差点想坦诚回答换回些分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硬着头皮道:“是我让丫鬟替我买回来的。”
“后来呢?”
官道上一辆围着黑色帷布的马车里,安岚听得着急,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肖淮回想着之前躲在梁上听见的,回道:“后来豫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她把那‘捡到’的香球交还给他,然后又说了几句,就找了辆马车送她走了。”
安岚咬着唇,随手拽了个软垫抱在怀中,神色看起来有些复杂,过了许久才吐出口气问道:“肖淮,你觉得豫王是个怎样的人?”
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忠实护卫低头道:“肖淮不知。”
“你说吧,就凭今晚听到和看到的。”
肖淮捏紧膝盖上的衣摆,想了想,才终于开口道:“豫王是怎么样的人,我不敢随便断言。但我只是觉得,豫王早知道徐佩蓉是假冒的。”
安岚苦笑一下,手指绕着垫子上的垂穗轻叹道:“没错,他从闻到那香球里的香味,就知道徐佩蓉一定是假扮的。可他偏偏不直接戳破,而是给她设了个局,步步引她自己说出真相,再利用她的慌乱和愧疚,想从她口里打探出我的讯息。到最后,他明知道徐佩蓉扯了个并不聪明的谎言,也仍给她留了脸面,因为他要顾及她背后站着的徐家和太后。”
她越说便越有点难过,豫王这么做一点错都没,甚至可以说是用最好的方式化解了这场闹剧,这样徐佩蓉不仅不会因谎言被戳破羞恼怨恨他,反而会感激豫王处处为她着想。
可前世她为何从未发现,自己的夫婿竟是如此心机深沉、审势善谋之人。
不远处有人放起了烟花,足以辉映银河的炫目光泽,到最后燃尽时,却只剩灰黄色的迷雾,一层层,萦上安岚的心头……
马车开到了侯府门前,安岚神情恍惚地从车上走下,突然转头对肖淮道:“如果,以后给你个跟着豫王的机会,再假以时日,你便能一展所才,彻底摆脱出身,做到位极人臣,你说好不好。”
肖淮脸色一变,低头道:“肖淮这一世都会追随小姐。”
安岚笑起来,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我说过,你是一只关不住的雄鹰,我想看你能早日高飞。所以,我想找位师傅来教你武学和兵法,你如果有中意的人选,也可以告诉我。”她俏皮地笑着,压低了声音道:“只要不是什么世外隐士,我还是能请得起。”
肖淮双肩微颤,唇边肌肉紧咬,好像说什么感激的话都显得太轻。再抬头时,安岚已经提起裙裾迈进侯府的门槛。她隐隐觉得,所有的事都和前世不一样了,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不如想提前安排好一切,至少给真正对她好的人找一条光明的道路。
宣元九年七月,豫王李徽在国子监开经筵,吸引了许多士族学子蜂拥而来,连几位皇子都被成帝塞进国子监,叮嘱他们向皇叔好好学习。
安岚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总算能把男子的仪态扮出□□成,这时跟着李儋元走进国子监,看着身边着皂服乌冠、侃侃而谈的学子们,心中莫名激动。
她又看了眼自己的装扮,突然有些不服,对身边李儋元轻声道:“总有一天,我想让女子也有资格进国子监读书。”
见李儋元露出意味不明的浅笑,安岚轻哼一声道:“女子若有机会与他们同窗听学,论聪慧,论气度,可不一定比这些男人差。”
李儋元笑着摇头,“你才来第一天,就放出这种豪言,若是上一段时间的学,只怕连状元、榜眼都是你的囊中物了。”
安岚知道他总爱气她,索性闭了嘴,昂着头直往里走,可又怕李儋元身子弱跟不上,边走边往后面瞥,一不小心便撞上一个人。
那人长相清秀,打扮的明显和普通仕子不同,听着安岚忙不迭地道歉声正要翻脸,看见她身后走出的李儋元又露出惊讶表情,连忙行礼道:“原来是三殿下啊,看来您最近果然是如宫里所传言的身体好了不少,竟能亲自来听学。”
安岚皱起眉,总觉得这看似恭敬的问候里藏着些微妙的讥讽之意,李儋元抬起下巴,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原来是徐朗徐主簿啊,以往都是在皇兄屁股后面看见你,今日没跟着皇兄,倒差点没认出来。”
这徐朗在詹事府里当主簿,因为和太后沾亲带故,又善于阿谀奉承,是太子身边正当红的人物,今日太子懒得前来听学,便派了他来代替。他以往仗着有太子撑腰,将谁都不放在眼里,这位三皇子本来就病弱失宠,又正好是太子的眼中钉,是以刚才故意在话里揶揄,谁知三皇子一开口就把他说成太子身边一条狗,旁边有经过之人已经捂嘴偷笑,气得徐朗脸上阴晴不定,但到底不敢发作。
安岚原本正气着呢,这时也毫不遮掩地笑了出来,徐朗一肚子火正没处发,一眼瞅见她,突然想起收到的消息,阴测测笑起来道:“这位可是三殿下的表兄,沈晋沈公子。”
安岚一挑眉,朗朗答道:“正是在下。”
徐朗提高声音道:“三殿下你这可不对了,这国子监也算是学府清雅之地,怎么能带个爱穿女人装的娘娘腔进来。”
李儋元目光一冷,正想开口,安岚却伸手将他一挡,朝徐朗上下打量一番,问道:“男人穿女人衣,便不配进国子监了吗?”
徐朗轻哼一声:“那是自然,污糟了孔孟之地。”
这时周围已经挤了一圈看热闹的学子,安岚微微一笑,指着徐朗的腰带道:“那我倒想问问,这荷花纹样,是否也经常出现在女子裙裾上。”
徐朗一愣,脸色霎时就变了,连忙争辩道:“纹样和衣服怎么会是一回事?”
“不光是纹样,还有徐主簿今日衣上熏香,可是我家妹妹最爱用的。按照徐主簿的说法,你即用了女装纹样,又熏了女人用过的熏香,也是万万不配站在这国子监里了。”
徐朗被她说的一阵口拙,还未想出回击,安岚已经抬起下巴朝旁扫视一圈,朗声道:“其实男装也好,女装也好,不过是被世俗加上的外壳而已,可真正的学识与内涵又哪是仅凭外壳偏见就能判定的。做学问就该有海纳百川之气量,若是只以衣冠识人,甚至以男女来定人的尊卑,才真是辱没了孔孟之道,枉为国子监学子。”
“说的很好。”
眼看周围人群都露出赞叹表情,徐朗正在恼羞成怒时,从人群外传来个不大不小的声音,他自然是认得这声音的,连忙转身恭敬道:“豫王爷。”
豫王径直走到安岚面前,又说了一句:“你刚才说的很好,以衣冠和男女来判定入学资格,实在傲慢又浅薄,根本不配来听我讲学。”
然后他又低头深深看了安岚一眼,安岚被看的一个哆嗦,不自觉往后退了步,总觉得这目光里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第33章 磨墨
前世, 安岚以为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夫婿, 他是胸怀万仞的谦谦君子, 文韬武略无所不懂,对妻子尊宠爱护, 待外人温和有礼,从不在意身份尊卑,所以才能博得个儒王的美名。
可这一刻,安岚却突然觉得,她根本看不懂豫王。
看向她的那一眼,似乎是带着赞许,又藏了些审视,还有某些……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已经看穿她的身份吗?或者,只是一种试探而已。
安岚不自觉朝李儋元靠近一些, 闻着他身上的药香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才想起礼数,对李徽深深一揖道:“谢王爷谬赞。”
而这时,被他们话里话外批了个遍的徐朗, 正哭丧着脸, 耷拉着脑袋,连帕子都忘了掏出, 用衣袖不停擦汗。
他这趟是代替太子来听学,可听豫王方才的意思, 莫不是要赶他走, 这件差事办砸了, 回去必定会被太子给狠狠责骂一顿,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但豫王显然没空搭理他,他的目光始终凝在安岚身上,李儋元皱起眉,不着痕迹地把安岚拉到身后,道:“这位是我的表弟沈晋。怎么,皇叔认识他吗?”
不认识,就别老盯着看了。
旁边有人觉得新鲜,第一次见人介绍亲戚是藏在身后介绍的,豫王摸了摸鼻子,他当然听出这句话中淡淡的抗拒,笑着转身道:“筵讲就要开始了,大家先进校舍吧。”
看够了热闹的众人这才散开,纷纷说笑着往里走,徐朗正偷偷摸摸跟在队伍后,突然看见豫王脚步一顿,目光斜斜扫到他身上道:“怎么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唤的,是国子监的学生,徐主簿还是莫要浪费时间,早些回去吧。”
徐朗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运砸得眼前一黑,可豫王是今上最器重的弟弟,又是今日主讲,他既然发了话,自己哪还有留下来的机会,只有以袖掩额,灰溜溜地回詹事府回告。
直到坐进校舍,安岚还没想通方才那一眼的意思,然后才突然醒悟,李徽竟然只用一个含义莫测眼神,就令她反复怀疑,差点乱了阵脚。
这一场,因为是由豫王爷亲自讲学,对学子的要求格外严苛,除了几位皇子,三品以上的官员子弟才有资格来听。除了太子,皇子一共来了四位,均在第一排设置软座,旁边安排了书童磨墨、焚香,照顾的极为妥帖。
安岚原本跟着一排学生往后走,可李儋元却以不惯与生人同坐为由,打发走了身边的书童,然后招呼安岚坐在自己身边。
能有这种机会靠近讲师,自然也能听得更仔细,安岚欢天喜地地抱着书箱走过去,谁知刚坐下铺开一本书,豫王就负手走进来,眼神往下扫了圈,突然道:“三殿下,这些沈晋沈公子,原本是不在听学名册之内的吧。”
安岚不知他是何意,心里咯噔一声,却听李儋元不紧不慢地道:“没错,是我破格让他来听的。怎么,皇叔刚才说过,不能傲慢地凭外在判定谁有资格听学,现在却要为区区名册就赶走我这表弟吗?”
李徽微微一笑道:“三殿下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既然不在名册之内,却和众人一样坐下听学,怕那些经过重重审核的学生会不服。我想了折中的法子,让他站在我身边做些捧书、磨墨之类的协助,只是不知道这位沈公子会不会觉得委屈。”
安岚还在怔忪间,周围已经投来无数羡慕目光,能在讲师身边协助,自然也能听得更仔细,甚至能有机会与豫王拉近关系,私下找他释疑。
李儋元眸间染上抹阴沉,几乎是下意识想替她拒绝,可想到安岚曾经的那些期盼,在桌下捏紧自己的衣摆,终是将未出口的话忍了下来。
安岚只犹豫了一瞬,便立即点头应承了下来。反正她此行一是为了学习更多知识,其二便是想将豫王看得更透彻些。与其躲避猜测,不如大方站在他身边,探一探他究竟是何目的。
见她姿态坦然地走到自己身旁,恭敬地垂着双臂等待吩咐,豫王笑了笑,往砚台上遗址道:“先替我把墨磨好吧。”
安岚因这句话略有些恍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除了乌润的墨砚,还摆着个素雅的酒瓶,座下的学生们只当豫王性情不羁,因爱酒才将酒瓶摆上讲台,可安岚却自然地将酒液倒进砚台,然后执起墨条专注地磨了起来。
豫王瞥见她一气呵成的动作,内心突然涌起股奇怪的感觉,拿了本书从座上起身往外走,在经过安岚身边时,极快地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你怎么知道我爱用酒来磨墨?”
安岚动作一滞,任她如何压抑,双唇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时他们成亲不过一年,又恰逢盛春时节,处处莺啼鸟鸣、绿柳飞花,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是可爱的。她还记得,在王府的一颗槐树之下,豫王的脸沐在叶隙透进的细碎金光里,笔下字迹挺拔疏朗,行出一封贺右相添丁之息的祝词,写到祈愿的句子时,突然抬起头冲她笑道:“我好像从未问过你,究竟有没有什么愿望。”
安岚指尖稳稳压着墨条,搅出混润的墨色漩涡,额上已经被晒出了层细汗,闻言歪头想了想,笑得榴齿露了一半,道:“我的愿望,便是能替你磨一世的墨。”
阳光下,她看见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温柔,轻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摩挲着道:“那我可舍不得。”
可她还是喜欢为他磨墨,也爱看他作诗写字的模样,许多年,她就这么站在他身边,记下他每一个小癖好,他磨墨时爱以酒带水,因为磨出来的墨液不易凝结,也能让字迹里添上独特的酒香。他赠人书信时,总爱故意藏起笔划,稍稍变化,就成了另外一个字,若能被有心人发现,便是个惊喜。
现在想起,那个一心只想为夫君磨墨、安稳度过一生的自己,真的已过隔世,再也不可能寻回了。
自从母亲离开后,安岚已经许久没有为前世而沉溺了,可这一刻,她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宿命感击中,恍然间觉得荒谬又酸楚:人为什么能反复走过两世,而这两世又为何会是完全不同的面貌。
她就这么站在桌案旁,咬着唇双手发抖,豫王正转过身,眼看就要被发现异样,李儋元面前的砚台却“啪”地落在地上摔碎,所有人被这声响吸引,安岚也仿佛被惊醒,连忙深吸口气,收拾方才莫名泛滥的情绪。
旁边的书童立即弯腰去替他收拾,李儋元歪靠在座位上,冲豫王一脸无辜道:“皇叔刚布置下抄书,这墨就摔了,能否将您桌上墨砚先借我一用,也省的误了课业。”
李徽眯起眼,转身道:“我倒是不介意,不过得问问他是否愿意再磨一次。”
安岚捧着墨砚搁到李儋元面前,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转头轻松笑着道:“无妨,就帮我先帮三殿下磨吧。”
豫王脸上看不清喜怒,只是拂袖走回桌案边坐下,见学生们都开始认真抄写,冲安岚压低声音道:“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安岚这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又往砚台里倒了些酒道:“我只是听说以酒代水来磨墨效果更佳,正好看见桌上放着酒瓶,便想着试试看。怎么,王爷不喜欢吗?”
豫王抬头又盯着她,依旧是那副玩味又探究的表情,安岚却不再慌乱,只低着头专心磨墨,仿佛是个专心致志的小沙弥,眼观鼻,鼻观心地磨墨念经,俗事勿扰。
直到巳时三刻,豫王的授课才终于结束。学子们用完了午膳,便兴致勃勃地来到靶场,准备下午的骑射课。
安岚始终跟在李儋元身边,发觉他今日格外沉默,只当他是坐得久了太累,便凑过去问道:“我给你调的香球带在身上吗,你闻一闻可以解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