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儋元淡淡瞥了她一眼,语气有些冷硬道:“怎么你也觉得我这么羸弱不堪吗?”
安岚不懂他这火气从何而来,但也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性情,撇了撇嘴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人正好路过靶场,旁边的某位士子因为一箭正中靶心而大声欢呼起来,安岚发现李儋元的脚步明显加快,突然想明白过来:他的身体,肯定是没法参加下午的骑射课了。
无论他如何隐忍强大,总有那么一刻,他没法摆脱那股藏在心底的自卑。
安岚想得心中一酸,眼看李儋元朝人群外越走越快,跺了跺脚正准备追上去,突然听见身后的士子开始起哄让豫王也来射一箭,豫王带笑的声音响起:“让我做学问还行,这玩意可是一窍不通。”
安岚全身僵硬起来。前世,在勤王军攻打叶城最关键的那一战,豫王亲自上阵,一箭射穿敌军将领的铠甲,勤王军因此士气大增,一举攻下城池,从此也扫尽豫王能文不能武的书生形象,令兵士们尊敬不已。
曾以为是琴瑟和鸣,默契无双的夫妻,可现在回想起,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熟识过。她不知豫王为何会离开京城,又为何要带兵进京勤王,更不知他与李儋元究竟有过什么协定,只是傻傻地跟着他从京城到蜀中,再从蜀中回到京城,两眼仿若无视,两耳几乎不闻,仅凭着对李徽的依赖与信任,一直走到了成为皇后前的那一天……
第34章 心悸
安岚被纷乱的情绪一耽搁, 再抬头时李儋元已经穿过人群, 皂色袍角扫过牌楼旁的墨色石柱,一只孤雁离了群,谁也不知它会寻向哪块天际。
她突然觉得慌张起来, 还未穿熟练的灰靴踩着尘土狂奔, 眼神只顾着寻找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根本未听见身后传来的某个喊声。
国子监的青石砖墙外,绕了圈形似满月的人工湖泊,垂柳扫着堤岸,潋滟波光映出姿容昳丽的男子,白衣墨发, 踏花而行, 任谁看来都是如诗画般美好的场景。
可追得气喘不已的安岚却没这副好心情,扁着嘴在心里嘀咕着:看来这人身体倒是真养好不少, 居然能走的这么快!这么想着,心情便明媚一分, 干脆以逸待劳,大喊道:“三殿下, 我脚扭了!”
果然前面那个疾步而行的身影停下来, 修长的手指捏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身, 果然看见安岚在湖堤上背着手, 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一身男装也没能掩盖她脸上的倾城颜色, 春丶风吹皱的两个梨涡, 令李儋元眯了眯眼,转身望向湖面嗤笑道:“真以为我会信你这种把戏。”
安岚蹦跳着走到他身边道:“那是,三殿下英明决断,必然是不会在乎这种小伎俩的。”
她语气夸张,却故意不提他最后明明还是停下了。李儋元瞪了她一眼,又要再往前走,安岚却突然挡在她面前,一扯他的袖子指着铜镜般的湖面问:“三殿下,你打过水漂吗?”
见李儋元微微皱起眉,安岚便猜到他幼年时生活在宫中,后来又生了病,自然不会玩这种民间孩子的玩意儿,于是捡起一颗石子道:“我教教你吧,很简单的。”
小小的黑点划出漂亮的弧线,在湖水上打出两个漩涡,直至消失不见,李儋元不太懂这种游戏有什么趣味,但见她笑得一脸兴奋,心中隐隐一动,也捡起一颗石子试着往湖面上打,谁知刚挨上去,就直直没入水底。
见身边那人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他觉得有些懊恼,不过他天性聪颖,最善于学习,接下来并不急着乱扔,而是仔细观察着安岚抛石子的手势和力度,再试了几次,便能扔得又远又好。
抛石子虽然用不了太多力气,但站得久了,他还是觉得有些晕眩,努力压下紊乱的气息,手腕轻轻一转,竟打出一个足足五个漩的水漂。听见安岚在旁边大声的赞叹声,他用手抵着唇小声咳嗽,内心的愉悦却怎么也掩不住,他以前从未发现,看一粒小小的石子击水逐浪地飞远,竟能有如此的成就感。
安岚转身看见他的脸色,也明白他刚才实在耗费太多力气,便拉着他坐在石凳上休息,然后盯着他白若透纸的脸蛋道:“三殿下,其实并不是每个男人都需要去挽弓拔剑,才能证明自己的强大。我始终觉得,强者在心而不在身,在于过人的智慧与坚韧,哪怕只是打一颗小小的石子,也能在最短时间内,超越许多人。所以三殿下在我心中,一直是能顶天立地的强者。”
李儋元这时才明白她非要引他学打水漂的目的,眼眸里闪过湿亮的光,手指在袖中捏起又放开,过了许久才用惯常戏谑的语气道:“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别的没学好,倒学会哄人了。”
安岚却没有与他调笑,只是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阿元哥哥,我不会用那些招数哄骗你,你也绝不会哄骗我,是不是?”
李儋元盯着她微仰起的脸蛋,仿佛回到他们初见的那一年,她还是那个对世界毫无怀疑与防备的纯真少女,所有的伪装都被轻易击碎,心脏被毫不留情地搅来搅去,突然变得拙于言辞,只注视着她如同小鹿般期盼的眸子,轻轻点了下头。
然后,他看见那双清透的黑瞳里漾起花瓣,眼角弯弯翘起,如同高悬天边的月牙,柔美动人,却又遥不可攀。他被那皎皎的月华所惑,深吸口气,突然用命令的语气道:“把眼睛闭上。”
安岚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即阖上眼,然后才奇怪地问:“为什么要闭眼?”
李儋元一直努力隐忍,指尖都在发抖,这时突然被她给气乐了,倾身过去道:“怎么还是那么蠢,让你闭眼就闭眼,也不怕被人偷亲。”
安岚吓得猛睁开眼,然后皱起鼻头质问:“你干嘛要偷亲我!”
她脖子往上一梗,两人的鼻尖几乎就要碰上,李儋元心口乱跳,连忙朝后退回去,掩饰般地咳了两声道:“也不看看你脸上都脏成什么样子了,谁稀罕偷亲你。”
安岚这次受得惊吓可更大,把什么偷亲的事全忘了,但手边没有镜子,正想着去河边照一照,却被李儋元将肩膀轻轻按住,然后柔声道:“我来帮你。”
他往下弯腰,用一张帕子温柔地替她擦脸,指腹贴着薄薄的布料在脸颊上游移,像某种小虫痒痒的,又像春天的暖风,热热的,安岚不知怎么的,突然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五官,猛地闭上了眼,然后听他揶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早叫你闭上眼了。”
她感到脸蛋一阵阵发热,又为这种莫名而生的情绪感到心浮气恼,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帕子,小跑到河边道:“我自己去洗。”
清凉的湖水扑到脸上,终于找回了该有的清明,她把刚才的事想了又想,总觉得有些不对,转头时发现李儋元已经站起来准备往前走,于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扯着袖子踌躇许久,直到走到停放马车的大道上,才终于问出口:“三殿下,好像从来没听说过,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李儋元身体一僵,转身瞥了她一眼,见她露出一副十足的好奇表情,顿时又有些恼怒,冷声揶揄道:“干嘛?你要给我找个通房丫鬟?”
安岚觉得他好像发火了,可仔细想想,她认识三皇子这么多年,也从来没见过他身边有过什么女人,他虽然体弱多病,可到底是个已经年近弱冠的男人,这好像也不太正常,干脆死皮赖脸追问道:“那三殿下喜欢什么样的,我要是碰上了,就给你找一个。”
李儋元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眯起眼道:“好啊,那我就告诉你。我喜欢圆脸,细长眼,个子小巧,爱笑,越可爱越好。你要见着了,就给我送来。”
安岚一怔,见他说完就拂袖大步往前走,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尖下巴,再歪头想想:圆脸,细长眼,小巧,爱笑……原来他喜欢的是和自己完全相反的类型啊,所以刚才的确是自己太过敏感,对李儋元来说,大概就把她当作从小一起长大的嫡亲妹子,举动亲昵点也是正常。
想通了这点,她也分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就这么边想边朝侯府的马车走去,琼芝守着点来接自家小姐,等了足足快半个时辰,正在昏昏欲睡时,终于看见安岚那张写满了困惑的脸,连忙扶着车厢跳下来,笑着大喊道:“小姐,快上来。”
安岚一抬头,然后脚步就滞住,琼芝今日穿了身鹅黄的衫子,手腕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圆圆的脸蛋仿佛粉嫩的糯米团子,加上一双总带笑的细弯眼,怎么看怎么可人。
琼芝笑着招了会儿手,然后发现自家小姐的表情很不对劲,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开出个洞来,她不禁疑心是自己做了什么惹她生气,小跑过去,陪着笑把安岚扶上了车,然后带着满心忐忑邀功道:“肖淮说他也想来接你,我让他在家好好守着,服侍小姐这活儿,还是我最轻车熟路。”
安岚这时才终于收回目光,随手拿起桌上一块糕点,食不知味地嚼了两口,才抬眸问道:“你以前,见过三皇子没?”
“啊?”琼芝被她没头脑的发问给弄懵了,她陪小姐和夫人在庄子里带了这些年,大概也知道小姐认识了一位三皇子,可碍于丫鬟本份,从来没深入打听过。安岚每次去别苑,也都惯于独来独往,所以琼芝眨了眨眼,然后便老实答道:“从没见过,小姐是想要我去给他送什么东西吗?”
“不用!”安岚咽下口中的糕点,想了想道:“琼芝,要不然你以后别来接我了吧,守在这里也怪累的,随便找个房里的丫鬟都能做。”
琼芝怔了怔,然后咬着唇,一双眼水汪汪地瞅过去问:“小姐,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没有。”安岚又心虚又心疼,连忙握着她的手道:“我是真的怕你辛苦,而且府里最近这么多事,我也想留几个信任的人帮我守着。这里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和肖淮了。”
琼芝这才破涕为笑,重重点头道:“好的,我听小姐的,一定好好把房里守着。”
安岚松了口气,总觉得自己做了件挺卑鄙的事,后来的路程,总心虚地不敢再看琼芝,只歪靠在锦垫上想着:“琼芝虽然只是个丫鬟,可也算是陪了自己很多年的亲人。如果真的被三皇子看上,以她的身份最多能当个通房丫鬟,他以后总是要娶正妃的,琼芝的个性又软,到时候一定会被人欺负。还不如自己为她正经找个好夫婿嫁了,好歹是明媒正娶,这才是对她最好的归宿。”
她想通了这点,仿佛终于找到个出口,将刚才那些古怪的抵触情绪全装进去,周身都立即轻松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好累啊,我先睡一下,等到了侯府叫我。”
这一觉之后,她便彻底把这件事给扔在了脑后,三皇子还是那个让她信赖的阿元哥哥,什么都不会改变。
第二日,她照样用沈晋的身份去了国子监,与李儋元在门前碰面时,发现他眼下仿佛有些乌青,于是关切地上前问道:“三殿下昨日没睡好吗?”
李儋元见她仍是那张神彩飞扬的脸,昨天的窝火又被勾起来,轻哼一声也不答她就往前走,安岚莫名地耸耸肩,还是替他提着书箱跟在后面,两人刚走了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这不是三皇弟吗?我们好多年没碰面了吧。”
第35章 积怨
太子李行渊从出生起便知道自己是要当国君的, 他的娘亲是母族势力令皇帝都忌惮几分的徐皇后,亲舅舅是当朝右相, 整个徐氏都为了他能顺利登基而奔走筹谋, 只要有人敢挡他的道,自然都会被悄悄铲除,而他只需要享受被高高捧起的荣耀, 安心等待着接管至高权柄的那一刻。
可当宫里多了位三皇子, 他仿佛看见原本密不透风的铁桶, 突然被凿出个小洞, 那些满溢的荣宠、唾手可得的权势,全因这缺口而变得岌岌可危起来。从母后到舅舅甚至管事太监, 似乎每个人都在提醒他:三皇子是如何被父皇宠爱,又是如何的聪慧机敏, 他若不认真向学,多讨得父皇的欢心,太子之位迟早不保。
从那以后, 太子的宫里便多了样忌讳,宫女、太监们若不小心提起三皇子的名字, 轻则被打骂,重则被逐走,李行渊对这个样样压他一头的弟弟有着无来由的恨意, 一条只由金砖铺成的锦绣上位之途, 全因李儋元的存在, 才无端生出些荆棘。
不过幸好, 连老天也站在他这边,再怎么惊才绝艳,李儋元还不是长成个体弱不足的病秧子,一个从此无法染指皇位的人,哪有资格和他摆在一处。
可在李行渊心里,对这个弟弟的恨意从未消散过,只要看见他那张无暇的脸庞,便会生出暴戾之气,恨不得将它们狠狠碾碎。哪怕他已经搬出皇宫,可李行渊总在陪父皇读书时,听见他想念爱子的一声喟叹。
因为这一叹,他下决心断了李儋元一根小指,在那间远离皇宫的别苑里,太子高坐上首,看着那个玉质般的人儿被污血溅湿衣袖,内心生出前所未有的爽快感。有人注定踏云,有人注定成泥,从此他终于拔去心底那根毒刺,再未将李儋元放在眼里。
直到昨日收到徐朗回报,他才知道,李儋元竟然去了国子监听学。那些深藏的怀疑和厌恶又被狠狠拽出来,逼得他必须亲自去一趟国子监,看看这个早已被传沉疴难治的皇弟,为何还能好好存在世上。
隔了四年,太子再度打量着这个被他视为眼中钉的弟弟,不得不承认,论容貌他比四年前更为耀目,还有那股久病之态也难以折损的气韵,都令他在袍袖下捏紧了骨节,然后勾起个关切的笑容,道:“你的手……可是好全了?”
李儋元始终垂着头,这时袍袖好像抖了抖,恭敬道:“谢太子关心,那小指已经不碍事了,只是还不能握笔,阴雨会有些痛。”
似是回忆起那种痛楚的折磨,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下,李行渊心情舒爽不少,提高声音道:“那就好了,都怪为为兄当时太过冲动,那天之后,我也愧疚了很久,你已经病成这副模样,如果再变成个残疾,为兄怎么过意的去。”
他故意将“残疾\\\"两个字咬得很重,睨着眼欣赏李儋元霎时变白的脸。安岚气得快要发抖,虽然她知道李儋元的小指早就治好,这时不过是顺势卖个惨想让李行渊解气而已,但仍对太子如此嚣张的欺辱愤怒不已。
可李儋元始终垂着头默默听着,等太子出完了一通气,才向他行了个礼,偏头对安岚轻声道:“走吧。”
李行渊见他神色淡淡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始终下不去,总觉得自己的拳头全打在了棉花上,目光偏到始终帮李儋元提着书箱的安岚身上,再想起徐朗对自己的回报,脚步一转拦在安岚面前道:“三皇弟怎么都不向我引荐这位沈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