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那时还是初夏,宫殿里就算摆了冰块也驱不散热气,皇后的尸体就这么摆在里面,迟早有腐烂生味的一天。这宫里人人都明白这件事,可谁也不敢提醒那位如入魔怔的皇帝。那官员冒死喊出这句,竟看见面前那扇门被推开,李徽周身着素白从门内缓步走出,竟看的群臣暗自心惊。这位以俊美为名的新帝,再不复往日的丰神俊逸,不光瘦得眼窝全凹下去,连鬓发都染了白。
他淡淡瞥向那喊话的官员,沉声道:“刚才那句话是你说的?”
那官员全身都被汗湿,低着头把心一横道:“是,还望陛下保重龙体,放皇后入土为安!”
李徽冷笑一声,“入土为安?朕偏不让她入土为安,朕要她生生世世都陪着我,绝不能放她先走。”
群臣面面相觑,暗想着:这皇帝可是真的疯魔了!
谁知过了两日,景元宫发生了场诡异的宫变,先是有一队禁卫哗变,带着神秘叛军冲入宫殿里,可靖帝与皇后的尸体全不知所踪,这场宫变被史官记为天成之乱,与“骁虎军”失踪之谜一同列为大越皇朝两大谜案。
安岚听完这一切,只觉得震惊又荒谬,自以为明了的真相全被颠覆,猛摇着头道:“这不可能,你又不是神仙菩萨,怎么能让人死而再生。”
李徽自怀中掏出一块暗红色的铁符,道:“就是因为它,这块铁符放在合适的人手上,便能令死人重生,重新再活一世。”
第一次见到金哲时,他根本不信这些江湖术士般的胡言,最终的事实却让他不得不信。那一晚他追问已经被封为国师的金哲,能否让他和皇后一起重生时,那人却告诉他,这符咒其实是有限制的,如果一次让两人重生,它的力量就会彻底消解,而他们其中一人,重生后也必须失去前世的所有记忆。李徽整整想了三日,最后决定留下她的记忆。
因为他害怕她会忘了他,忘了这一世的所有恩爱,与难离的深情。
可李徽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他早知金哲是一位异人,无论哪一世,他都有办法找到他,到时那铁符虽不再能让人重生,却可以设法唤醒他的记忆。
但他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些留存的记忆,让她渐渐清醒,渐渐与他远离,最终他走出泾渭分明的鸿沟,甚至另有了倾心的爱人。
李徽刚刚找回记忆时,曾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几乎要疯掉,一想到是他亲手送她李儋元订亲,便生出想要摧毁一切的悔恨与暴虐。
幸好一切还可以补救,他们还没有最后成婚,其实无论成婚与否,即使他们已有了肌肤之亲,他都绝不会放手。
安岚手指死死抠着门板,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从这巨大的震惊中抽离,李徽说得心绪难平,迫不及待低头去寻她的唇,几乎用乞求的语气道:“柔柔,你回来好不好。”
可安岚的脑海却骤然清醒起来,她趁他不备狠狠将他推开,然后猫腰从他臂下钻出去,跑到离他够远的地方,大声道:“可你前世娶我,依旧是为了得到“骁虎军”的力量夺位,是不是!”
李徽的脸僵了僵,上前一步道:“并不全是。”
安岚冷笑一声,高声逼问:“既然你对我如此深情,那你能否为我放弃打姜氏的主意,放弃夺位,安安分分去蜀中做一辈子郡王。”
李徽捏紧了拳头:“这江山到底由谁来坐,对你根本没有影响。难道你不想做皇后吗?”
安岚凄然地摇了摇头:“所以你还是不愿,无论前世今生,你对我的感情总掺了私心,掺了太多对权势的欲.望。就像我娘说过的,一段由算计和谎言而生的感情,哪怕其中确有真心,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她见李徽的脸色渐转阴沉,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想再惹恼了他,往后又退了一步,问出她另一个未解开的疑问:“所以,我前世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安晴做的吗?”
李徽的表情变了变,然后偏头道:“我不知道。”
安岚冷哼一声:“王爷心思过人,运筹帷幄,宫里怎么会有事瞒得住你。如果你与安晴并无龌龊,她怎么会刚好在我封后前夜留宿,偏偏又让我吃了她那碗藕粉桂花羹……”她突然顿住,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瞪着李徽颤声道:“那晚,安晴说她吃藕粉会肚疼,所以我帮她吃了那碗桂花羹,难道……该被毒死的那个人,其实是安晴!”
“够了!”李徽突然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放软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总之我可以向你承诺,我对安晴绝无任何私情,也没和她做过任何龌龊之事,我连“骁虎军”的事都能承认,又怎么会在这件事上骗你。”他又再往前倾身,几乎要贴上她的脸道:“柔柔,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你只管信我,跟在我身边,我们重新做回一对恩爱的夫妻好不好。”
安岚努力把手腕往外挣,可那人力气实在太大,再加上刚刚受到的所有震撼,几乎令她筋疲力尽。她软软往后撑着桌案,道:“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和三皇子就要成亲,成帝亲自赐婚,你还要妄想什么?”
李徽听见三皇子的名字,表情涌上层阴郁,伸手捏着她的下巴道:“我从不懂什么是妄想。你只需记得,生生世世,你都只能做我的妻子。”他见安岚脸上露出嫌恶之色,胸口再被刺痛,低下头软声道:“柔柔,既然你我都记得曾经的一切,为什么不能重头再来,过去的那些事,你真的毫无留恋吗?”
安岚忍着泪偏过头,“那些事,我早就忘了。”
李徽眸间闪过暴戾,攥着她的手腕将她压在桌案上,“那为夫便让你记起来!”
第79章
紫檀木案几上搭着披散的青丝, 缠枝纹熏炉被扫落到地上, 淡紫色的香灰扑扑洒洒,黏在两个纠缠的人影之上。
安岚挣扎了一番, 最后只累得筋疲力尽,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一面狠狠瞪他, 另一头却是前所未有的慌张, 她以前断定李徽不敢对她用强,因为他还顾及君子声名, 到底不敢做的太龌龊。
可他如今已经想起来一切,再没什么能让他忌惮。渐渐转深的黑眸,写满了她所熟悉的欲.念,灼热的呼吸挨着她的脸,一寸寸往下滑,连暗哑的声音都与她记忆中的并无二致:“柔柔, 我很想你。我会让你知道,谁才是你命里注定的夫婿。”
安岚恐惧中又觉得讽刺:命中注定, 还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李徽察觉出她在分心, 捏着她的下巴迫她用眼神对着他,两道潋潋的清潭水,此刻却映出愤怒又倔强的光,他突然疯狂地忆起, 它们曾在他身下迷蒙软媚的模样。
胸膛快被渴望撑爆, 狠下心将她乱动的手腕压在头顶的桌案上, 迫不及待想去探那软唇里的馨香, 却听见她用发颤的细声哀求:“李徽,别让我恨你。”
这话直直戳进他的心,让烧热的四肢瞬间凉透,可只是一刀还不够,身下那人发髻散乱,眼眸红得吓人,楚楚可怜地盯着他道:“放开我好吗,我的手好疼。“
所有的激.情都颓败下来,他将脸重重埋在她颈窝,钳住她的手却颓然松开,安岚仿佛被放生的雌兔,立即从他身下逃出,飞快躲到最远的角落,抱着胳膊冷冷看他。
前世,豫王府里和他们亲近的下人都知道一个秘密。王妃的手腕小时候曾经受过伤,因此她有时惹王爷生气,或是要求他什么事,就会又撒娇又装可怜说她手疼,哄着他帮他揉一揉,或是再亲上一亲,这事就都能答应下来。
过了这么久,她还是知道该怎么拿捏他。
安岚咬着微颤的牙根,身上一阵阵发冷,刚才的模样虽然是装的,可劫后余生的恐惧感,还是让她差点哭出来,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偏过头哑声道:“王爷,我们不可能再回去了,你放我走吧。”
李徽理好衣襟走过来,看见她的身体明显朝后畏缩,自嘲地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再那么对你。”他在她面前蹲下,拉出她的手腕放进自己的掌心。
安岚原本想挣脱,却害怕他又被激怒到失去理智,只得顺从地让他用温热的手掌帮她揉着,这滋味她记得太清,被克制的哀伤几乎溃决成河,又听他在耳边叹息道:“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你却记得怎么让我心软。”
那一天,李徽确实如他所承诺的没有再碰她,可他也不放她走,就这么把她关在房里,每天让厨房做各种她爱吃的送过去。安岚厌恶这种被囚禁的生活,那些精致的菜肴通通令她反胃。可面上却不动声色,乖乖把它们全吃了下去,因为她明白,在李徽面前只有暂时服软才有机会,她越倔强,他越懂得如何压制。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天,李徽有时会来陪她吃饭,貌似随意地对她提起前世的事,仿佛他们只是一对分离多年的夫妻,重逢后,围炉话起往事。安岚始终闭着唇不搭理他,任由他讲得或笑或叹,可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些事就像埋在海底的礁石,海面再平静也好,它们始终在那儿,硌着泥沙流动,引起一场又一场隐秘的海啸。
所幸李徽并不在乎她的反应,每次同她聊一段时间就离开,也没有如安岚担心的那样提出留宿。可这样日子还是十分难熬,安岚经常坐在靠窗的软榻上,趁左右无人,才敢拿出那只粗糙的流云荷包看一次,闭上眼,在心中描绘那人的眉眼,想象他如果在这儿,会怎么同自己说话,然后才有信心撑下去。
她还在等一个人,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的人。
刚被带进王府的那一天,她就猜到李徽只怕没那么轻易放她走,于是趁押着她的嬷嬷放松警惕,故意跑进了护卫住的东院。那嬷嬷只当她慌不择路,自己投进了网里,却不知她前世在这所王府住过那么多年,早对府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她猜肖淮作为暗卫,一定就住在这院子里,只可惜那日并没有撞上他,只有趁乱把一只常用的香囊扔在墙角,肖淮这个人一向细心,若看到这个香囊,一定知道她在府里。
幸好她没有等太久,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终于听见旁边的窗棂传出几声有规则的敲击,心跳倏地加速,然后揉着额角对守在门口的丫鬟道:“你出去守着吧,我想一个人躺一下。”
那丫鬟被嘱咐过不能忤逆她的意思,恭敬地点了点头掩上门走出去。安岚悄悄走到门边,听那丫鬟和门外守着的护卫在说笑,才放心地坐回窗边,低声问:“肖淮,是你吗?”
窗外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激动:“小姐,你真的在这里?我那天看见了你的香囊,可四处打听都打听不出什么。王爷把消息封锁的很死,可我留了心眼,偷偷查了最近的换岗记录,发现这间房突然增加了护卫值守,猜测你可能在这里,可王爷每日都要来,我怕撞上他,只有等到他今日外出才敢来找你。”
他一口气说完,似是怕她怪他来得太晚,可安岚已经听得哽咽道:“肖淮,谢谢你。”这些年,无论他在不在她身边,从没让她失望过。
窗外沉默了一刻,然后又道:“小姐你别着急,我想办法救你出去。”
“不行。”安岚连忙扶着窗棂道:“李徽既然没让你知道风声,必定是有心防着你,你要救我只能从明处来,王府里的护卫各个来头不凡,你不管成不成功,代价都实在太大。”她深吸口气,继续道:“你帮我去别苑找三皇子,告诉他我在这里,他一定有办法救我出去。”
肖淮低下头,默默捏紧了拳,然后收拾起情绪沉声道:“好,我今晚就去找他,小姐一定要保重。”
安岚笑了笑道:“我早就不是你的小姐了,反正我一直当你是我兄长,你以后可以就叫我安岚或是妹子都行。”
肖淮听得一阵发怔,他不敢唤她的名字,可妹子更是喊不出口,憋了半天还是回了句:“好的,小姐。”
安岚“噗嗤”一声笑了,想着他马上要去找李儋元,心情也好了不少,想着这几天每天食不下咽,实在可惜了厨房的手艺,于是高声喊那丫鬟进来道:“我肚子饿了,睡不着,帮我叫厨房做个糖蒸酥酪送来。”
那丫鬟见她难得露出笑容,竟然还主动要点心吃,顿时觉得稀奇,但她早看出这小姐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儿,她高兴了,王爷必定也会开心,说不定还能多给他们这些下人赏赐,于是欢天喜地地应下来道:“好,奴婢这就让厨房去做。”
于是安岚美滋滋吃了顿酥酪,心肺都是甜的,这几日的阴霾全一扫而空,刚洗漱完准备睡觉时,却听见门外传来护卫恭敬喊王爷的声音。
安岚的心倏地沉下来,李徽以前从不会在晚上来这里,听见门板响动,连忙将刚脱下的外衫穿好,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坐在椅上,随手拿起本书假装看得入迷。
手指紧紧握着书页,可根本一个字都看进去,眼角余光瞥见他靴上绣的金丝蟒纹离自己越来越近,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可李徽却不是走向她的方向,而是来到角灯旁,取下灯罩,吹熄了两盏灯。
安岚这次这下真的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想要找他质问,可出乎意料地是,她看见李徽径直走到绣了淡淡山水的丝帛屏风后,手上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正在疑惑间,屏风突然被从后面照得透亮,然后两个栩栩如生的小人跳动上去,一男一女,彩衣黑发,随着丝线灵活摆动。
那是……皮影……
安岚惊异地后退几步,听见他的声音清清润润地响起:“我记得你以前最爱看皮影戏,总求着我带你去街上看。那时请人来府里演的时候,我也偷偷学了几招。正好刚才在路边看见这两个皮影小人做得精巧,就顺道买了回来。”他将一双带笑的眸子从屏风里露出,“柔柔,你要不要来陪我一起演。”
安岚觉得喉咙有些发痛,攥着手猛扭过头,哑声道:“王爷可能忘了,我已经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侯府小姐了,这些民间玩意我不再觉得新鲜,也不能被它们给哄住了。”
李徽提线的手一抖,几乎要把牛皮做的小人给扯断,面色阴沉下来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留存着前世的记忆。”
安岚摇着头叹了口气,走到屏风后,接过李徽手里的木杆,轻轻提起手里那个刻得十分漂亮的小人儿,盯着屏风上的影子道:“所以王爷,你喜欢的究竟是哪个我呢?是那个乖巧柔顺,对你敬仰崇拜,单纯得不带一丝心机的妻子吗?可是我重活的这一世,走过的所有路都不一样了,你以为我喜欢的那些东西,我早就不再喜欢了。王爷,那怕我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去以前那个我了。”她抬头盯着李徽道:“就像我们手上的皮影,再怎么漂亮精致,到底也是需要人操纵才能灵动起来的死物,它演的从来就不是它自己想要的角色。但我不想把线交在任何人手上,悲也好,喜也好,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戏。可是王爷啊,你永远都不会放弃做那个提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