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行,这别苑上下,只能有他这一个祖宗。
正好那小厮磨好了药膏,恭敬地走过来准备帮他伤指换药,李儋元却朝他挥手示意他放下,然后冲着安岚道:“你不是说,你曾见人用这方子治好一位将军,那你来替我上药。”
安岚正吃得心满意足,屋里的地龙又暖得像初春,令她舒服地想伸个懒腰。陡然收到李儋元的命令,怔怔地冲他眨眼,然后本能地摇了摇头。
这方子她是真见过,就在那年勤王军从蜀中杀回京城时。她虽然日日被豫王护在营账里,但那时一位将军受了断指之伤,随军有一位医术极高的老者,可开的方子里许多药材难以分辨,军营里懂医的人不太多,于是豫王想到了王妃恰巧通些药理,于是把安岚请了过来。最后,安岚凭借嗅觉分辨每味药材,替将军熬好了那副药膏。差小兵日日敷换后,她听说那将军的断指真的重新长好,于是就把这方子记在了心里。
她也不是不愿替他换药,只是……她真的挺怕血的。
想到那纱布下会是如何的血肉模糊,安岚就一阵畏缩,嚣张的气焰全没了,冲李儋元陪笑道:“这不是他们上药熟练嘛,我怕笨手笨脚,不小心弄疼了三殿下,无谓又多受些罪。”
谁知李儋元把袖子往上一撩道:“你来,我不怕。”
安岚苦着脸往后缩,终于小声坦白:“我……我怕血……”
李儋元许久未见她露出手足无措的模样,觉得甚是怀念,于是歪头咳了两声,叹息了声道:“我明白,妹妹这是嫌弃我。也是,病成这副模样也就算了,以后还很可能是个残疾……”他喘息得越发急促,皮肤都染起淡红,垂眸道:“罢了罢了,这小指我自己都不忍看,也不必污了妹妹的眼……”
安岚听得难受,也不管他是演戏还是正经,一把抱起那药膏道:“三殿下别乱说话,我说着方子有用你就一定不会有事。我……帮你上药就是。”
她压着内心的恐惧,用微颤的指尖,一层层解下缠在李儋元小指上的纱布,虽是做好了足够准备,还是为见到的景象心中一痛,偏过头努力压抑住眼中的泪意,然后深吸口气,低头认真地替他换药。
李儋元本来只想看她怕得不行的模样,却没想到她会哭,突然觉得一阵莫名懊恼,左手将她推开,粗声粗气道:“算了,还是让他们来吧。”
安岚被莫名推到一旁,却没了吃食的兴趣,只认真地盯着那小厮替他换药,暗自记下所有步骤,突然又想起件事问道:“你过年会在这里过吗?为什么看府里毫无准备。”
李儋元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过年,当然要回宫里过。”
“还要回宫面对太子吗?”安岚藏下心里这句喟叹,想了很久才问:“那你不会再出事吧?”
李儋元向后一靠,懒懒道:“回去过个年而已,能出什么事。”他讽刺地抬起已经包好的右手摆了摆道:“有了这个,应该会消掉他不少火气,暂时不会对我怎么样。”
安岚松了口气,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手指捏着衣裾,把上面的花结快扯烂了,才嗫嚅着问出口:“如果……你回宫中过年,会遇上豫王吧。”
李儋元愣了愣,然后好像想起什么,似笑非笑地对她道:“嗯,我都忘了,我这位妹妹还是未来的豫王妃呢。”
安岚很想伸手捂住脸,耳根都涨得通红,可她是真的很想知道豫王的近况,但再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时只听李儋元悠悠问了句:“你想给他带什么话,我帮你带去。”
安岚腾地转身,心中一阵欣喜,可很快又丧气地想着,她现在不过是个和豫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小姑娘,说什么他也不会听,但这机会又不想错过,心思转来绕去,终是开口道:“你就帮我叮嘱他一声,晚上挑灯读书时,不要忘了关窗,也不要读得太晚,省的天冷会生出冻疮。别说是我说的,就说是你替他担心就好。”
她一直记得豫王曾对她说过,他少时读书经常太过痴迷,忘了关窗,有次就这么合衣趴在窗前睡着,落了个耳朵爱生冻疮的毛病。
李儋元本来只是随口问问,这时见她下巴微含,眼波潋潋,嗓音竟是意外的柔啭,短短一句话,却藏着缱绻情意,一点也不似之前那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
他心中涌起些奇怪的念头,然后懒懒往后一靠,笑道:“好啊,不过,你得先叫我声哥哥。”
第13章 铜钱
“好啊,不过,你得先叫我声哥哥。”
安岚脸上那抹羞怯还未褪下,转眼就给挤成了惊悚,杏眼瞪得浑圆,在心里愤愤不平嘀咕着:想得倒挺美,我还等着你叫婶婶呢。
李儋元似是想明白了为何她总不愿让他叫一声妹妹,左手托在腮下歪头道:“不叫就罢了,正好我也懒得去做什么好人。”
安岚与李儋元呆了这些时日,大约也摸清了些他的性子。就像尚未长成的幼狼,虽然外壳锋利,可到底还留着些稚嫩的赤子心肠。这次他愿意为自己带话,已经是在感念她为他断指所做的一切。
他们之间相处到这步已经不易,左不过是嘴上再吃点亏,哄哄他而已,想到此处,安岚深吸口气,在心里默念了几个能屈能伸的典故,然后,笑眯眯转头道:“那就麻烦你了,阿元哥哥。”
李儋元正等得不耐烦,随后端起杯茶刚抿了口,就被这甜腻的一声哥哥叫得差点喷了。勉强咽下去,胸口那团气还没转顺,激得他又猛烈咳嗽起来。
安岚叫出了口,倒觉得也没那么别扭,干脆狗腿地过去替他轻轻拍着背顺气道:“阿元哥哥是不是呛狠了,要不要叫他们带药过来?”
李儋元边咳边挥手,本来被这两声哥哥叫得忍不住笑,听到药那句又冷了脸,手按在胸口压下调顺了呼吸,哑声道:“你这声哥哥我还受得起,用不上药来续命。”
安岚觉得这少年傲娇起来,可比自己别扭多了,不过也只有在这时,才能在他与成人无异的缜密心智中,显出难得的一点真。于是安岚再不多话,只是温柔地替他按背顺气,好似一个真正的妹妹一样,毫无芥蒂地与他玩笑,再说趣事逗他开心。
终于,少年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突然又想起件事:“那只鹦鹉的钱,蒋公公已经给你了?”
“嗯。”安岚说得口干舌燥,又托起那盅燕窝吃起来。
“小姑娘家的,哪来那么多钱?找你娘偷的?”
安岚抬起鼓着的腮帮子,笑得一脸得意:“我自己赚的!”
李儋元听她讲完怎么靠那盒小小香膏赚的盆满钵满,想了想,问道:“你知道若想在这京城立足,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见小姑娘用求知若渴的眼神盯着他,李儋元满意地笑了笑道:“是人脉?你有了钱,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累积足够有用的人脉。”
安岚歪着脑袋苦思,她和娘亲现在不过只是挂了虚名的候夫人、嫡小姐,没了侯府这颗大树护荫,连府里的下人都懂看人下菜碟,哪来能力去结识有用的人脉呢。
李儋元看得玩心突起,突然伸手在她紧皱的眉心轻拧了一下,然后对着她气鼓鼓的脸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再教你一次。这京城里,有一门生意,从三教九流,到达官贵人,人人皆能触及。只要有心,所有消息都绕不过这里。”
“你说,让我们去开一间典当铺?”
甄夫人放下手里的红纸,抬眸盯着面前兴致勃勃的女儿问道。
眼看除夕将近,庄子里的仅有的仆妇们都派出去采买年货,甄夫人就带着傅嬷嬷一起,帮忙剪窗花、做璎珞、清点要送出的年礼……偶尔还去后厨搭把手,好不容易从这堆俗事里脱开了点身,却突然收到女儿提出的买铺建议,令她一时脑中晕晕,没明白小姑娘怎么会冒出这个念头。
安岚顺手接过她手上的红纸道:“我刚才去看了账本,咱们这次赚的比我想象的多。这庄子里,也用不上太多钱,所以我早就想去买间铺子,全投下去当作第一笔生意的本钱。”
甄夫人点头,这件事她也早在盘算,可是:“怎么突然想着要开当铺?”她觉得那种生意太过复杂,总归是不适合安岚这样的小姑娘。
安岚把身体靠过去,一挤眼道:“如果只是想要赚钱并不太难。可咱们要是好好经营这间当铺,往后再多开分店,这城里无论富家公子还是官府贵妾,总有遇上事需要典当的时候。到时候,任何风声我们都能先收到。有了这些消息,就不愁攒不下人脉。”
甄夫人听完后良久不语,然后才轻吐口气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安岚一怔,心虚地缩回头道:“我看书……和一个朋友教的。”
甄夫人默默盯着她的表情,然后拉着女儿的手搂在怀里道:“岚儿,你马上就要十三了,再过两年就能及笄,娘亲说过,希望你能自己成为强者。所以交朋友也好,做生意也好,我会放手让你去做,但是你的心性过善,娘怕你会吃亏,无论如何,都要记得保护自己懂吗?”
安岚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像小时候一样用脸蛋亲昵地蹭着母亲的心口道:“娘放心吧,我早就不是那个光想着让爹娘宠着的小姑娘了,很多事我都懂,您等着吧,岚儿会让你骄傲的。”
甄夫人摸着女儿的头发,咬唇忍下汹涌的眼泪。她如何不想自己的女儿能受尽疼爱,只需做个无忧无虑的侯府贵女,唯一烦恼的就是如何承欢膝下,讨父母开心,岚儿到底才不过十二岁。
可她没有太多时间了,既然女儿的命运不再是菟丝花,那就做一棵松柏,现在盘根够深,未来才能更挺拔从容,所以她必须狠心,为她预见所有可能的风雨。
又过了两日,终于到了除夕,甄夫人拒绝了侯府送来的邀约,坚持带着女儿在庄子里过年。黄昏时分,整间庄子已经被布置得气氛十足,甄夫人也不想再端什么候夫人的架子,让小厮搬来封好的屠苏酒,与傅嬷嬷、琼芝她们围在一起包饺子。
安岚许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开心地带着肖淮也一起去包,可惜她鼻子够灵,手却不太巧,把好端端的小船捏得不是少个角,就是露了底。肖淮怕甄夫人说她,偷偷捡起她包好的那些,一个个替她矫正,直到全捏的圆圆润润才满意地放回去。
到了晚饭时,甄夫人让小厮们在满院都挂好灯笼,又放了许多炭炉,让仆妇、小厮们全围在院子里吃顿热乎乎的年饭。
对着满院的热闹,甄夫人又笑着招呼傅嬷嬷、琼芝和肖淮他们道:“今晚,咱们也别讲什么主仆礼数,一起坐下吃顿年饭。”
那几人面面相觑,心说哪有和主母同桌吃饭的道理,安岚笑眯眯地跑过去,拉着每个人的手硬给按下去,然后自己拿起那壶已经热好的酒道:“过年就要吃饺子喝酒,一会儿,我来敬你们。”
几人见小姑娘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模样,都忍不住笑出来,渐渐也就不那么僵硬。从侯府到这庄子半年,他们陪着主子经历世间沧桑,早就亲近得如同亲人一般,甄夫人始终温柔地笑着朝他们敬酒打趣,几人吃着喝着,竟莫名都生出些想哭的冲动。
这时,外面的农庄响起一阵“劈哩叭啦”的鞭炮声,然后从皇城燃起巨大的烟火,安岚忙端着酒杯跳出去看,遥远天际绽出的十色斑斓映上她微醺的脸,突然想起此时正在皇城里那人,脚下虚了虚,刚往后倒了点就被一双手臂撑住,她回头冲始终忠心守着她的肖淮感激的笑了笑,然后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这声谢谢包含太多,肖淮似乎震了震,然后努力咬住肌肉,生怕会红了眼眶,微微偏头道:“夫人让你快回去吃饭,说你今晚喝得有点多,小心吹风会生病。”
安岚点头走回去,她确实喝得有点多了,都忘了自己现在的肉身不过是个十二岁初次喝酒的女娃。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干脆软软倒在甄夫人怀里,醉醺醺地缠着她撒娇。
甄夫人无奈地看着已经丢掉一半神志的女娃,爱怜地摸着她的额头,又塞了个饺子到她嘴里道:“吃点东西,压下酒劲。”
安岚闭着眼嚼了两下,突然咬得咯噔一声,连忙捂着腮帮子坐直,从口里吐出枚铜钱来。满桌都笑起来,拍手恭喜她吃到了饺子里的钱,明年必定会有好运,琼芝还故意拉着傅嬷嬷向她讨彩头。
安岚心里欢喜,把事先包好的大红包分出去,然后头靠在母亲的肩上,看着桌上几人眉开眼笑地扯开红包,耳边是院外热闹的鞭炮声和谈笑声,觉得这个年过的无比满足,这时,却突然想到另外一个人……
他这个年过的还好吗?
大年初一,别苑里只留了两个护院守门。当那两人穿着敷衍的红衣,打着呵欠拉开铜门时,看见穿着洋红袄、披着狐狸毛斗篷的小姑娘笑盈盈站在门口,手里抱着食盒问:“三殿下回来了吗?”
那两人对这小姑娘再熟悉不过,连忙陪着笑答:“还没呢,宫里来了话,估计得到晚上才能回。”
小姑娘看起来有些失望,然后给两人各递了包碎银,又把那食盒递过去道:“那麻烦两位了,等三殿下回了,帮忙把这饺子给他好吗?”
那两名护卫看见银子眼睛都快笑没了,心里却琢磨着:三殿下进了宫里,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需要特地来送盒饺子。
可那小姑娘还在认真地叮嘱:“记得告诉他,这饺子是我娘亲手包的。”她的脸似乎红了红,继续道:“如果有比较难看的,就是我包的。对了,是牛肉馅的,加了大葱和香菇调味。”
“这个味道嘛……就像秋天下了许多天雨,突然看见阳光下的番石榴花全开了,很满足,很浓烈。”
李儋元歪靠在椅子里,听着护卫一字一句地重复完安岚嘱托的每句话,轻笑着想:小姑娘,吃个饺子还弄得这么兴师动众。
不过她说了,这是她娘亲手包的呢……
李儋元这么想着,夹起个饺子放进口里,已经冷透的饺子再翻热,他尝不出味道,却莫名觉得有些暖。再吃了几个,牙齿突然磕到个硬物,吐出来发现是一枚方方圆圆的铜钱,再看那食盒里还压着张纸:“吃到铜钱,一整年都会有好运哦。”
“幼稚。”
李儋元低头暗骂了句,却把那铜钱和小纸小心收起,转头望着窗外一排灯笼映出的红光,轻声对始终服侍在他身旁的老人道:蒋公公,过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