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瞅之下,也是有些意外,听说这孩子都出满月了,怎么这么小一个啊,和自己差别忒大了。
而柯月喂着怀里的娃儿,也不由得看向旁边的蜜芽儿。之前她怀孕又坐月子的,也没太见过这孩子,只知道顾家一家子都宠着,如今一见,也是微吃了惊。
平时整天抱着自家这刚出月子的娃,觉得自己娃挺好看的,小模样俊俏,可如今看了蜜芽儿,才觉得差别真不小,人家蜜芽儿圆润润的白胖,眼睛晶亮,抱着个水润的蜜桃儿,啃得那叫一个香甜可爱,憨态可掬。再低头看自家怀里的娃,又黄又瘦,爹不疼娘不爱的,营养匮乏。
这过得叫什么日子啊!
柯月满心不是滋味。
其实她也是钻了牛角尖,须知这生了孩子的女人,身体恢复,照顾宝宝,以及面临添丁进口所带来的各种生活改变,这个时候正是人这辈子最脆弱的时候,也最容易钻牛角尖,思想偏激,最后陷入产后抑郁症中不能自拔。
若想开点,自然会觉得,人家八个月,自家才出满月,黄疸还没退呢,这能比吗?可柯月比,她就是忍不住和旁边的蜜芽儿比较起来。
她这么想着时,喂奶喂得口渴,便找出背包,拿出里面的一个玻璃瓶。这年月大家出门劳作,都会带个玻璃瓶子,一般是家里攒下来的廉价白酒瓶子,上面栓个绳子,里面放水喝。柯月口渴得厉害,打开玻璃瓶要喝水,谁知道这一路过来,水洒了不少,竟然看着没多少了,她咕咚咕咚喝光了,还是觉得渴。
抱着孩子继续喂奶,看旁边蜜芽儿坐在那里,两个小胖腿中间夹着个军用绿水壶,两个小胖手抱着个水蜜桃儿,水蜜桃儿的香味就那么飘过来,飘进她的鼻子,浮在她的喉咙处,让那里越发干渴。
她有点想喝这军用水壶里的水,可是又不好意思渴,喉咙里依然干得冒烟,刚才自己喝下的那点水根本浇不下满身的干渴,而那水润香甜的水蜜桃气息更是让她喉咙发痒,忍不住暗地咽了下口水。
她抱着孩子不顾形象地盘腿坐在树荫下,就在这人来人往的地头上喂奶,望着那戴着草帽弯腰收割的女人们,还有那些跟在后面拾麦穗的小孩子,那么忙碌的景象,让她想起了好早好早以前。
其实细数起来,也就四年的时间吧,可是这四年仿佛是大半辈子,她从个娇滴滴的城里女孩儿,变成了这农村里实打实的农村妇女。
以前她看到别人当众喂孩子会羞涩,现在却毫不顾忌自己随便喂。
以前她尊老爱幼看到老人小孩都会让座,可是现在她却觊觎着旁边八个月小娃娃的水蜜桃和军用水壶!
四年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成为了自己往日最鄙弃的那种人?
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弯腰割麦的童韵,她虽然生了个孩子,可是看着腰身依然婀娜,草帽底下的那脸蛋依旧是像在城里那般白嫩,她和几个妯娌不知道说到了什么,笑起来,笑声顺着麦浪飘过来,欢快动人。
心间隐隐竟然泛起了说不出的滋味,她是忍不住和童韵比较。
怎么同样生了个女儿,她家的蜜芽儿就那么惹人爱,她家的蜜芽儿就那么受人宠,而她却沦落到这个地步?
其实蜜芽儿是感觉到旁边这位柯月姨那饥渴目光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过她的嘴唇,蜜芽儿甚至看到了她嘴唇上的干涩,蜜芽儿有心想把自己军用水壶里的水分享给这位柯月姨,可自己到底才八个月。
她这八个多月的身体还不能任凭她驱使,她作为一个八个多月的小宝宝更不可能惊世骇俗地去孔融让梨。最后没办法,她只好耷拉下脑袋,假装没看到柯月的目光,继续独享那香喷喷的水蜜桃。
这个时候麦场那边又过来几个双轮车,男人们一个个将之前女人割下来的麦子绑成大捆往车上装。顾建国这次也跟着过来装车,见女儿坐在树荫下,都来不及和女儿说说话,只是在抬手擦去掉落在眼里的汗珠子时,才吆喝了句:“蜜芽儿乖!”
蜜芽儿看到了自家爹,高兴得想向爹挥挥小手儿,然而两只小手儿还抱着个大水蜜桃舍不得放下呢,只好举着水蜜桃冲着爹笑:“呜哇呜哇爹爹爹爹~~~~”
小嘴儿不说爹则已,一说就是一长串串儿,鲜润的嗓子里说出软嫩的娃娃音儿,听得那边忙乎的顾建国心都要化了。
“蜜芽儿吃桃桃,乖乖地坐着,等爹忙完了抱你!”
蜜芽儿欢快地晃着大水蜜桃儿,她咂了半天就咂了桃尖尖上一点味儿,她要留着桃桃给爹吃,给娘吃。这么好吃的水蜜桃,得让爹娘也尝尝味儿。
顾建国他们一群男人很快把沉甸甸的麦捆子给装在了双轮车上,为了节省时间,那些麦捆子几乎在狭窄的双轮车上堆积成了一座小房子。
赶着沉重的车马,男人们并麦田里几个女人跟着车离去了,他们还要过去麦场卸车,散开麦子,晒干了后再轧麦子。
麦田里因为没了麦子,便只剩下齐刷刷的麦茬,并一些稀松零散的碎麦,这些零散当然不能浪费,是要捡的。捡麦子这个活就是小孩子们挣工分的好机会了,这种活大人干太浪费劳力,小孩干最合适。
生产大队的小孩早就被分了工,分到这块地的是几个小孩子,其中一个就是萧卫东。
萧卫东背着个打补丁的蓝花布包袱,弯腰在地上拾麦穗,背就没直起来过。
“麦场里的麦垛得上去几个人摞,人手不够,你们几个先别割麦子了,也跟着过去吧!”
赵辉煌跟着最后一趟双轮车打算出发,临走前开始点兵:“你,你,你们几个,过来,走,跟着去麦场!”
童韵恰好那一陇割到了地头,就这么被点兵点走了,陈秀云也在其中,麦田里只剩下两三个年迈的老妇人了。
她看看地头的蜜芽儿,犹豫了下,想着商量换个人去,可是看看剩下的都是年纪大的,这么换人总是不好意思。这时旁边的一位老太笑着说:“放心我们给你看着,丢不了!你带着孩子过去麦场,小心被迷了眼!”
麦场里会用木铁锨把轧过的麦子高高扬起来,这样麦麸灰尘和麦粒就分开了,这个时候最容易迷了人眼,就算大人都得戴着口罩头巾的。
童韵想想也是,都是一个生产大队的,倒是也没事儿,况且眼看着赵辉煌已经跟着车跑了,她这个时候再要求换,挑三拣四的,倒是有些不服从组织安排的意思,当下对那些老妇人说了几句请她们看顾下,之后赶紧过去追车去了。
萧卫东其实早就看到了蜜芽儿在地头上坐着啃水蜜桃,不过他忙着低头捡麦穗,根本没功夫细看,如今老远听到顾家的几个女人也跟着去了,他就捡着麦穗,想着朝蜜芽儿那个方向慢慢挪过去。
蜜芽儿还太小了,哪怕稍微碰到一点都了不得。
第35章
萧卫东背着半包袱的麦穗, 趁着捡麦穗功夫就要挪去蜜芽儿附近,他是想看顾着她一些, 免得万一摔倒了或者哭了什么的,毕竟八个多月大的娃,一时看不到爹娘都可能哇哇哭。
更何况, 萧卫东总觉得蜜芽儿是个娇生惯养的, 没受过啥委屈, 如今身边没个人, 怕她害怕。
谁知道刚要过去,旁边一个老太太喊着萧卫东:“瞧这边树杈里头, 一堆麦穗,卫东赶紧拾!”
萧卫东看了看蜜芽儿, 看看那边的麦穗,只好背着包袱先拾麦穗去了。
谁知道他刚走了, 就有一个老太太从那边田地里过来, 走到近前,看到柯月, 竟然嚷嚷起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这是收麦呢, 全生产大队的人都在忙活着挣工分, 结果你呢, 你竟然坐在地头上歇着?啧啧啧你有这么好的命啊, 你一个生丫头片子的命, 还好意思歇着?”
顾跃进他娘骂起来人可是有一手。
柯月听着这话, 顿时拉下了脸,冷嘲热讽地道:“是是是,你老顾家就缺这点工分了,让一个才出月子的新媳妇背着孩子来上工挣工分,我要是挣不了这点工分全家都得饿死了!”
她这话一出,顾跃进娘顿时急了:“哟,你啥意思,你这是啥意思,瞧瞧,有这样的儿媳妇吗,竟然敢给婆婆顶嘴了,这还反了你了?不就生了个赔钱货丫头片子,你拽什么拽,自己肚子不争气,就别在这里给我装模作样!”
因为在场剩下的除了小孩子就是几个年迈的妇人,屁股决定脑袋,那些年迈妇人自然是向着当婆婆的说话,毕竟她们都有儿媳妇,都盼着儿媳妇生儿子而且要孝顺。
“柯月,你娘虽然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你家也是条件不好,可作为儿媳妇,你也不能和她这样说话啊?老人错是错了,可她不识字,她也不懂,你是城里人,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众人也有是非观,也知道顾跃进娘确实有些狠了,可那又如何。
你和一个不识字老太太计较,还要当众嚷嚷,那就是你的错。
柯月听到这话,她心里憋屈啊。
敢情这群老太太都知道自己婆婆是做得不地道,可是她做得不地道她有理,因为她是农村不识字的老太太!而自己如果和她争辩,那就是自己没理了,因为自己是城里来的下乡知青,成分还不好。这样的自己,根本没资格说话,哪怕被欺负死,那也得一声不吭当个受气包!
柯月自打嫁过来就不痛快,怀孕一肚子气,生了后更是每天晚上都要哭,现在刚出月子就出来干活,她是苦水往自己肚子里流,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在地头喂喂孩子,就惹来这老太婆一顿念叨!
她咬着牙,抱着自家女儿,恨恨地抬头盯着那顾跃进娘:“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活该成分不好,我活该生个女儿,我活该嫁到你家,我怎么这么傻,竟然还和你讲理,还和你争,我争个屁!”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嚷出来的。
往日的清秀女孩儿家,哪里会说出这种粗俗的话,可是现在,唯有几句粗话才能发泄她心中郁积太久的怨恨。
这下子顾跃进娘越发来劲了,本来生了个赔钱货她就满心不痛快,结果这媳妇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
“怎么,说你几句,你还嚷上了?你说说你,干活干活不行,生娃生娃不行,你还有什么能耐?你以为你自己还是城市里的大小姐啊,你爹不是早就下牛棚了?如果不是我们家娶了你,说不得你也被连累了,你以为你算老几啊,也有脸和我嚷嚷?”
自家成分好,娶了这么个货,她还觉得吃亏呢!
“哎我早就和跃进说,娶谁不好,非要娶这么个成分不行的,就算不花钱不用彩礼钱又怎么样,便宜媳妇就是没好货!隔壁那谁,人家用了二十块钱彩礼,娶的媳妇那叫一个能干,上来就给生了个大胖小子!”
便宜媳妇没好货……柯月的心里在滴血,痛得她紧紧攥住了身边的老树根。
当初顾跃进待她不错,帮她干活,看着也是憨厚老实,她就嫁了。
她心想,她不图啥彩礼,不图啥家境,就图人老实又是贫农成分。
她爹被人家抓了,下了牛棚,她也被连累过,受过不少委屈,平时生产大队开会,别人都坐在那里开会,就她得站旁边听。隔三差五,她还得打个思想汇报给生产大队队长,让陈胜利给交到公社去。
这不是人过得日子,她过不下去了,就想嫁个贫农!
结果嫁贫农,嫁老实人,竟然就是这么个下场。
她以为自己贤惠好说话不提啥要求,结果人家觉得她是白来的媳妇不珍惜!
柯月怔怔地望着那顾跃进娘,脑子里轰隆隆的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是谁,为何沦落到这么个小山村里,又为什么面对着一个自己往日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乡下婆子!
她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吗,她不是从小过着小公主一样的生活吧,她的奶娘不是每日抱着她不放手吗,她妈妈不是才给她买了个洋娃娃吗?
怎么一转眼,她就成了别人的媳妇,乡下喂奶的粗鄙妇人,遭受这么个乡下婆子的凌辱!
“傻了啊你,快起来,干活去!”顾跃进娘说了半晌,见这柯月眼睛也不眨一下,呆呆地望着自己,一时也是愣了下,这儿媳妇咋啦这是,怎么连句话都不会说了?
而此时的柯月,在那瞬间的迷茫后,神思终于归位,所有的记忆回笼,是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善良的有钱人家女儿了,她被划了成分,她家没落了,她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她来到了农村,她嫁给了农村贫农,她和那土疙瘩里养出来的男人生了孩子,她被嫌弃,她的女儿也被说成了赔钱货。
柯月恍惚地望着眼前一个劲儿冲自己骂的老太婆,忽然间血液就往脑门上冲。
她凭啥,凭啥骂自己,若是再早些年,她去自家帮佣都不合格!
柯月抱着孩子站起来,厉声斥道:“你滚,给我滚,你这个下三滥的死老太婆,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她这么一吼,顿时在场所有的人都吓傻了。
这这这,这是媳妇要骂婆婆啦?反啦这是!
顾跃进娘也没想到,这平时不爱说话闷不吭声的媳妇,竟然突然间爆发了这一下子,她也是一愣,都没回过味来,待想明白了,心里那叫一个气啊。
“你,你们听听,这像什么话,你这个下贱玩意儿,有没有规矩!”说着,她气得哆嗦着手就要挽起袖子:“我得让你知道,啥叫规矩!”
柯月也是豁出去了,拼了,她做错了什么,合该受这罪?
当下也不顾怀里孩子哭个不停,冲过去就要和自家婆婆干架。
这两个人你来我去的,不免推搡几下。
可怜的蜜芽儿抱着个大水蜜桃,无辜地仰起脸,看着这两个人,你骂一句我骂两句,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两下,很快就掐了起来,一时也是看呆了。
最可怕的是,这两个人还在她跟前掐。
她那么矮小,不过是勉强坐在那里罢了,两只小肥腿根本没劲儿站起来,她们干架不要紧,可是两个大人四条腿,一个个在她看来都是巨型大柱子。
这要是一个不小心扫到她,就够她受的。
就在这个时候,老太太脚迈起来往儿媳妇冲,直接那腿风把她给带倒了。
脸上微疼了下,唔,好像脸上破了皮?其实倒是没多疼,就是有一点点疼而已,不过太危险了,那四条腿中的两条竟然直接迈过去她的小胖身子……这要是一个踩不准,可不是踩到她小肚肚上了。
偏偏爹娘不在身边,不行,她得想办法自救,赶紧脱离危险。
于是她眨眨眼睛,使出自己最大的能耐:“哇——”
一声尖锐的大哭,惊天动地,气震九州。
“呀,孩子怎么哭了!该不会碰到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