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无常说——温三
时间:2018-07-17 09:50:23

  阿武入府一个月,收拾整洁再站在曲小荷跟前时,曲小荷立刻认出了他,问他:“你叫什么啊?”
  当时他已忘了说话,只从嘴里低低发出类似示弱的犬声:“啊呜……”
  “阿武啊!”曲小荷晃了晃手中的红绳道:“奶娘教我编花结,你会吗?”
  他会,他会编桃花结,可曲小荷不会,曲小荷的奶娘也不会,所以他藏着掖着就是不教,他怕教会了曲小荷之后,就再也没用了,没用的人都会被丢弃的,他以前就是这样被青楼里的女人丢弃的。
  可他看扁了曲小荷,两年多的曲府生活,他逐渐活得像一个人,曲家无人问他的真实来历,曲谙从不让他低声下气,曲小荷对他越来越依赖,甚至拉着他的手说:“阿武是我的家人啊。”
  他用痛苦的十多年,偷来了两年多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一定会保护曲小荷,耗尽这一生一世也要保护她,他记得骆昂施过的法,哪怕耗到最后他灰飞烟灭,也要留住曲小荷的笑脸。
  临近小镇外围,只剩下几座房屋他就能离开人烟,不过他的力气越来越微弱,鼻子已经完全不能呼吸,只有张嘴喘气。
  他的手指狰狞地绷着,痛苦地在墙上留下了抓痕,阿武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出小镇,一路往空旷的田野里狂奔,他要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直至走到荷塘旁他双腿一软,这一倒地彻底卸力,再也起不来了。
  阵法奏效为七七四十九日时,酉时一到,曲小荷的寿命一过,便是阵法自行启动的时候,他还剩下几十年的岁月,统统作为寿命过给曲小荷。
  只要无人打搅,无人将她挂在脖子上的桃花结解开,这阵法便可成。
  两者生,他一年换一日,但只要换了寿命,他身死形灭,曲小荷便得了几十年的寿命,未来的日子夏家会待他如亲生女儿,她远离京都,不再回那受难之地,这是最好的办法。
  阿武躺在荷塘旁,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先前落地的鲜血此刻全都成了粉色的萤光,如草间萤火虫般轻飘飘地飞舞。
  镇中巷子里飞出了粉色萤光,路过的行人瞧见了纷纷称奇,走在人群中的姜青诉瞧见了众人围在巷子周边,又看见那血液凝成的萤火,知道那是阿武的阵法奏效。
  她顺着萤火的光芒一路往荷塘方向过去,便见荷花池那边的草丛里发出微弱光芒,萤火漂浮在半空中逐渐消散,再也没能凝聚成一颗宝石。
  她看见了阿武,那人躺在地上已是浑身浴血,一张年轻的脸上看不见半点干净的地方,阿武还在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会带动一些血水从他口中淌出。
  “阿武……”姜青诉见他已经被黑气缠绕,与先前阵法奏效时大不相同,此时他已毫无半点生机,却偏偏嘴角挂着笑,露出獠牙,些微狰狞。
  “多谢……无常大人、成全。”阿武的声音从口中吐出,姜青诉怔了怔:“成全?”
  堂堂十方殿的黑无常,居然会成全这人间换命的野法子?
  “你本可修炼,将来必成大器,为了将死之人,这又何苦……”姜青诉慢慢蹲在他身边,将他额前凌乱的头发拨开,看见阿武的眼神逐渐涣散,姜青诉不忍道:“曲家已无一人在世,纵使她活着,也是孤苦一生,悲痛一生。”
  “她、她会……她会忘记的……”阿武的笑容扯得越来越大,痛苦也越来越深,姜青诉看见他的四肢逐渐退化成了兽形,崩坏了衣服:“她会快乐的……”
  她会忘记一切,忘记曲家,忘记京都,忘记她叫曲小荷,也会忘记一个不过陪在她身旁未到三年的半妖。
  姜青诉见他四肢抽搐,心口猛地一疼,于她而言,阿武亦是个孩子,她见他疼得颤抖,拼命昂着脖子抽搐,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然后又突然僵硬,保持了姿势不动,身体逐渐软了下来,粉色的萤光骤然消散,一阵凉风从荷塘另一头吹来,吹过阿武的发丝微微摇摆。
  这一阵风,将阿武的魂魄吹离身体,姜青诉慢慢起身,轻叹一口气,将头上的簪子摘下,一指向魂魄,浅灰色的魂魄便如烟一般飞入了她的簪子里。
  她得回去找单邪算账,问他这算什么!
 
 
第76章 半妖结:十八
  安静许久的沈长释对面做坐着个阴气沉沉的黑无常, 他怕,所已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明显,半垂着头, 隔一会儿再朝对面看过去。
  直至他看见街道另一头黑无常背后的方向奔跑过来的姜青诉, 于是眼眸一亮,沈长释闭着嘴说不出话, 再朝单邪看过去,单邪显然察觉到姜青诉的靠近了,眼眸微沉,放在桌案上的手紧了紧。
  姜青诉一路跑到了客栈,走到桌边端起单邪面前的茶抬起来喝了一口还没等气喘过来, 立刻就问:“单大人这算是什么意思?”
  沈长释一听这口气不对,不是来和好的,这是来吵架的, 于是端着凳子挪到一边,心里迫切地希望此时钟留能在,别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怕。
  单邪放在桌面上的手渐渐松开,结界再度布下,沈长释猛地抬头朝四周看过去, 这回好了,没人知道他们俩吵架, 除了自己……
  单邪慢慢抬头朝姜青诉看过去:“白大人这么问是何意?”
  “你知道阿武阵法的用处, 不早与我说,是为了看我如何对待此事, 中间我犹疑两次,你又劝我公证,既要公证,你怎么不给我公证?藏着掖着,也算个男人?!”姜青诉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这一拍将沈长释的魂都差点儿给拍散了。
  单邪道:“我是有考验你之意,我知你在处理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案子上能够秉持公道,按规矩办事,可我不确定你在面对与你相关之人,甚至对方是个孩子时,是否也能做到无私。”
  “所以你就瞒着不说?”姜青诉见对方承认,心中不悦。
  “事实证明,白大人做不到无私。”单邪嘴唇微微一动:“我亦做不到。”
  姜青诉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做不到无私,面对故人无从下手,我亦做不到无私,任由你一路错下去最后再给予惩罚,所以我不干涉事件,却几次三番用言语左右你的想法。”单邪慢慢站起来,他身形高大,站时姜青诉立刻要改为抬头看他。
  “起初在阴阳册上我见曲小荷之名,便有意不管,若白大人当真能秉公处理,便说明你已与人间划开,真正成为地府、十方殿的白无常,足够资格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办事。”单邪轻轻吐出一口气:“你不忍、犹疑,失了我对你的信任,即便如此,我还想一再为你破例,白大人……不,姜青诉,你究竟能明白我几分苦心?”
  姜青诉彻底怔在原地,她原以为单邪知晓阿武的阵法用意,此番行为是要看她出丑,不信任她,等着她最后失败,再加以数落,加上一句:你不够格。
  所以她羞愧,她难过,她愤怒,羞愧自己之前对他动心,主动亲吻,难过自己果然不够狠心,犹豫不决,愤怒自己的一腔热情换得对方静坐看戏。
  到头来,反倒是错怪了单邪的一片苦心?
  “那……那你……”姜青诉的脑子嗡嗡直响,她看着单邪的眼,心口发闷,却又不断狂跳:“那你任由阿武的阵法奏效,不管他用人间阵法换命改生死簿,又是为何?”
  他既有自己黑无常的底线,这么多年从未破过例,更想姜青诉也与他一样,只一心一意为地府办事,又为何要打破这个底线,以阿武的魂魄,换曲小荷一命?
  “因为你气我。”单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姜青诉,他眉心微皱,眼中已有悔意,他不该答应阿武,可私心一旦长出,又如何能轻易收住。
  “我本想带你去地府,却不想被你带到了人间。”单邪说完这话,一挥衣袖,周围的结界散了,便说明他不想再谈此事。
  姜青诉彻底懵了,她楞在原地,只傻傻地看着单邪的背影,直至客栈外头有人急匆匆地闯入,这一处的安静才被打破。
  钟留喘着气,最后几乎是趴跪在了姜青诉的跟前,他一口水都来不及喝,指着一旁已经呆若木鸡的沈长释道:“沈、沈哥,给我一杯水。”
  沈长释没回神,还沉静在方才结界里,这两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架中,那对话中的信息量……
  钟留见沈长释没有举动,于是自己手脚并用爬到桌边倒了杯水,喝下之后顺了口气才往凳子上一坐,抬头看向姜青诉,叹了口气:“白大人,我可没迟吧?”
  姜青诉愣了愣:“迟什么?”
  “您不是给我一日,让我查清楚吗?”钟留伸手拍了拍心口道:“我找到骆昂了,十个时辰没闭眼,也没歇着,终于找到他才将阿武的事儿问清楚了。那阿武原是他从青楼里买来的,本想养在身边养肥了宰了补道行寿命的,谁知道让阿武给跑了,他将阿武养在身边十年,阿武的那点儿本事,恐怕都是跟着他学的。”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朝单邪看了一眼,道:“哦……”
  “哦?”钟留朝沈长释看去,有些不解,又回头来问:“哦的意思是……您要如何处置阿武啊?”
  姜青诉对他道:“一切都结束了。”
  钟留问:“那我跑这一趟……”
  “你杀了骆昂吗?”姜青诉扯开话题。
  钟留摇头:“没杀成,我力气不足,让他跑了,又问到这些话,赶着回来告诉您呢。”
  姜青诉伸手抓了抓头发,没再出声,钟留越发得不明白了,于是走到沈长释身边,跟他挤着一条凳子问:“沈哥,我不在这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案子怎么就结了?曲小荷的魂魄收到了?”
  沈长释没开口说话,钟留戳了一下他的嘴角,发现他嘴巴张不开,就知道是被无常大人给封了。
  姜青诉也瞧见了,方才的尴尬气氛,她又听单邪的一番表心意,心里不是滋味儿,她本来是受气的那个,不知为何,现在感觉反倒成了她欺负人了。
  姜青诉为了缓解这气氛,主动与单邪说话:“你……你封沈嘴啦?”
  啧,这找的是什么话?
  要道歉便道歉,自己做的不够,还怪别人隐瞒,最后还是自己受罪,现在想要找个由头缓和关系,居然还找的这么生硬。
  结果单邪单指一挥,将沈长释嘴上的封印给解了,转身朝客栈外头走去,姜青诉瞧见了,一时进退两难,抬了抬脚又犹豫不决,直至对方在视线中消失,才忍不住跟了过去。
  钟留见两人古怪,于是问沈长释:“无常大人和白大人又怎么了?”
  沈长释一怔,对着钟留道:“无常大人居然知道白大人的名字。”
  “这有什么稀奇的?白大人是大昭女相,之前听戏的时候不还有人贬她来着的吗?走在路上随便拉一个人恐怕都知道呢。”
  沈长释摇头,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不!你不明白!无常大人从来都没记得过历任白大人的名字,上一任白大人跟了他两百多年,他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钟留不解:“这……代表什么?”
  沈长释伸手抚着心口:“乖乖,这是要变天啊……”
  姜青诉跟着单邪一路往外走,她既想跟上,又不敢跟上。
  这个时辰,镇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街道只有几家门前挂着还未燃尽的烛灯,烛灯外头罩着灯罩,光芒暗淡。
  直至单邪走到一处停下,姜青诉才止了脚步。
  “白大人跟着我做什么?”单邪回头问她,眉心微皱,显然不悦。
  姜青诉伸手勾着衣摆一角道:“路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不是她想说的话!
  见单邪脸色更加不悦,姜青诉啧了一声,声音放低,微微垂眸道:“我来求和。”
  单邪没说话,姜青诉小心翼翼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她叹了口气还是上前几步,等走到对方跟前了才说:“我心思转得快,总觉得自己不会猜错,这次是我冲动了,我当着阿武和沈的面与你争吵给你难堪,是我不对。”
  单邪脸色稍微好了些:“你不怪我隐瞒你?刻意试探?”
  “你这句也是试探。”姜青诉扯了扯嘴角:“试探我究竟有几分真心来求和,有几分是不得已而为之。”
  被姜青诉戳穿,单邪闭口不谈。
  姜青诉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藏起来,藏在心里让人看不穿。不过我这个人也欠试探,自从到了十方殿,我越发容易心软,在你身旁见到了形形色色人间事,就越择不开。我知道阿武与曲小荷之间我没处理好,若是以前的白大人,必然会受罚,现在单大人想罚我,我也无话可说,是我自己私心重,是我的错。”
  “如何罚你?打入地狱?”单邪问。
  姜青诉一听地狱,肩膀抖了抖,那地方她坚持去过几次,后来再也不愿意去了,于是她伸手抓了抓脸朝对方看过去,有些为难:“打入地狱未免也太重了些?不然您用镇魂鞭随便意思意思,抽个半鞭子什么的?”
  “凭什么?”单邪面色不改。
  姜青诉朝他伸手,单邪往后退了一步不让她碰,姜青诉又上前两步非要抓着对方袖子,她晃了晃,见单邪不动,又晃了晃,眉毛抬起,眼睛示弱地眨了好几下:“你别气我了,我知这件事我做得不够好,我一定改,做到再也不给你有试探我的机会,好不好?”
  “好不好嘛!”姜青诉继续晃,单邪侧过脸叹了口气,抽回了自己袖子道:“你要如何改?”
  “我……”姜青诉顿了顿,想不出。
  单邪道:“去京都如何?”
  姜青诉一愣:“去……去那儿做什么?”
  “将你心头的刺全都拔光。”单邪的目光微微发亮,这回姜青诉不说话了。
  单邪挑眉:“不愿也可。”
  正转身欲走,姜青诉立刻上前抓着对方的衣服:“哎!去!去去去!我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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