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有三处姜青诉不太愿意去,一是皇城,二是午门,三便是姜府。
姜府毕竟是她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爹、娘、弟弟、妹妹,她所有的亲人与回忆都在其中,姜青诉看透生死,能对故人释怀,对故土,终究是有情感的。
她顺着熟悉的街道走过,二十多年了,那些街道早就变了模样,她都快要想不起来这些地方原来的样子,直至走到了姜府前,唯有这一处还与以往相同。前的柳树落了白雪,几十年过去又粗壮了不少,两口石狮子的脚边恐怕还有她儿时贪玩,用堂兄的小刀在上面刻下的月牙痕迹。
姜青诉刚走到门前,天空又开始飘雪了,分明早上还出了太阳,这会儿天又沉了下来。
守在门前的两个官兵见她走近,伸手阻拦:“旧府不得入内。”
姜青诉看着姜府门前的牌匾,牌匾上的金漆已经斑驳了,她的眼前被白雪遮住些许,姜府两个字看起来都不算清晰。
她抿了抿嘴,从怀中拿出许文偌给的令牌,守门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拱手道:“原来是大理寺的大人,请恕小人眼拙。”
姜青诉将令牌收起,脚下放缓,走到门前她轻轻伸手一推,门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映入眼前的院子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色,蛛网结了一片,白雪深深。
她牵起裙摆一步跨入,这一瞬,似乎回到了四十年前。
第88章 君臣辞:十二
“宇儿哥!你等等我!”十一岁的小姑娘抬脚就往府里跑, 府邸匾额上姜府二字金漆明亮,正是冬雪纷飞之时,身上穿着绒袄的小姑娘奋力追上了跑在前面十四五岁的少年。
“爹!爹!我捉到鱼了!”姜宇几步跑到了正厅, 正在正厅里品茶的两个男人看见跑进来的少年和小姑娘身上都脏兮兮的, 同时皱眉。
姜都尉率先放下杯子,对着那姜宇皱眉道:“你看你身上弄得跟个泥猴儿似的, 像什么样子!就这样还是五皇子的陪读呢?!”
姜宇笑嘻嘻地将手中的东西举起来,那是干草穿过腮帮子的两条鱼儿,姜宇说:“爹,您瞧啊,我刚才和霏月出去捉鱼了, 就在咱们家前面不远的小池塘里,面上结了一层冰,人站上去都没事儿, 我就带霏月一起去捉鱼了。”
“你!你怎么这么不知危险?若冰面裂了,你死就算了,还搭上了妹妹!”姜都尉眼看就要发火,另一旁的姜尚书立刻开口:“大哥,别与孩子置气, 这不都安全回来了嘛。”
姜青诉看着大伯发火有些害怕,伸手抓着姜宇的袖子, 见姜宇被吼低垂了头, 壮着胆子软软的声音开口:“大伯,宇儿哥是为婶婶才这么做的, 近日天冷,冰面太厚,街市上都没人卖鱼了,婶婶身体不好,最近总咳嗽,宇儿哥知道婶婶喜欢吃鱼,我们才去捉鱼的。”
姜都尉听见这话,就算再有气也撒不出来了,只好挥手:“行了行了,下次再也不许这么不知轻重了。”
“知道了,爹。”姜宇还难受着。
姜都尉道:“知道了还不快回屋换身衣裳?小心受凉。”
姜宇听见姜都尉还关心他呢,立刻咧嘴笑了起来,拉着姜青诉两人就往厨房方向跑,将鱼放到了厨房才回去换衣裳。
姜青诉回屋换了衣裳就往隔壁跑,冲进了屋子里瞧见姜青滢,小姑娘缩在被子里看书,她特别怕冷,瞧见姜青诉满身寒气,问:“姐,你又和宇儿哥出去玩儿啦?”
“是啊,捉鱼去了,可好玩儿呢,下回等天气暖和了带你一起去。”姜青诉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两样东西,拿起其中一样走到软塌旁边放在矮桌上道:“我给你买了玉子糕坊的桔子酥,你最爱吃的,不过不能吃多,只准吃两块,剩下的等午饭后喝了药才准吃,知道不?”
八岁的姜青滢身体不太好,一直要靠药养着,几乎很少出院子,羡慕姜青诉能跟着姜宇在外头疯玩儿,还经常和五皇子打闹,好在姜青诉每回回来都会给她带东西,解了她不少馋。
姜青滢刚说完谢谢,姜青诉就要往外走,姜青滢立刻开口:“你还去哪儿?不陪我说会儿话?”
“我还给阿潇买了拨浪鼓,回头再找你聊。”姜青诉说完,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就跑了出去,棉布帘落下的时候刮了一阵风,挂在门前屋檐下头用红绳拴着的青色草虫晃了晃,还是碧绿色的。
阿潇两岁,是姜青诉的弟弟,刚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放在地上用手扶着自己都会走两步路了,拨浪鼓正是给他玩儿的。
姜青诉冲到了房间里,看见娘也在,怀里抱着弟弟正喂米粥喝,于是笑着跑过去,先在弟弟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才掏出拨浪鼓逗他玩儿。
“你呀,就知道跟着宇儿出去野,宇儿是男孩儿,再两年就要跟着你大伯入军了,他皮些没事儿,你说你还是个女儿家,这么下去以后谁敢要你。”温柔的女人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却抬起来将她头发上融化的了雪珠子给拂去。
姜青诉笑道:“赵尹说他以后要娶我呢,我不愁没人要的。”
“叫什么赵尹,那是五皇子!”女人叹了口气。
姜青诉继续笑:“我上回叫他五皇子,他还跟我急呢,说我是不是和他生分了,不愿意和他玩儿了。要我说赵尹再这么下去以后也没女子敢嫁给他的,虽说是皇子,整日里就知道玩儿,不学无术着呢。”
“霏月!”女人皱眉。
姜青诉抿嘴:“好了,我不乱说话嘛。”撒了娇,她又偷偷尝了一口弟弟的米粥,结果那一口没喂到弟弟嘴里,两岁的男娃儿哇第一声哭了出来,姜青诉立刻拿拨浪鼓哄他玩儿。
顺着记忆一路走到一扇门前,她愣愣地看着门外房梁下头挂着的红绳,红绳已经泛黑,下头挂着的草虫却再也看不见了。
她深吸一口气,抿嘴道:“我的房间就在隔壁。”
穿过这个小院子拱门的另一边,便是姜青诉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单邪见她这一路过来都不说话,也没直接去自己的房间,反而顺着住处一路绕行,最终穿过了拱门站在自己住的院落里,方才还有些哀愁的人,这个时候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单邪问她。
姜青诉指着自己院子的一角道:“单大人,你快看啊,那可是梅花?”
粗壮树干的垂枝梅一片繁茂,上面红粉色的花朵绽放鲜艳,长在墙角,大半在院子里,小半长到了院子外,白雪在上头覆盖了一层,地面还落了许多花瓣,浅淡的香味儿顺着风吹过来。
单邪道:“有三十年多了吧?”
姜青诉抿嘴叹了口气:“是啊,姜家平反的那一日我种下的,没想到这么些年无人打理,居然还活下来了,长得挺好。”
她点了点头,玩笑似的顺口一问:“十方殿可能种花?”
问这话时,她正往自己的房前走,单邪跟在她身后问:“为何要种花?”
“单大人哟,你在十方殿不知住了多少年,早就看惯了地府那模样,可你瞧瞧人间,花草各异,地府一片灰暗,唯一的花儿还是彼岸花,碰都不能碰,更别种在家门前了。”姜青诉伸手将门推开,大步朝里走:“十方殿造得好看归好看,但总觉得冷了些,若能种些花草,肯定鲜活多了。”
她说完,双手叉腰,左右看了两眼自己的房间,熟悉且陌生,一个是在人间住了二十五年,一个是在地府住了二十六年,按照时间来算,二十六年胜。
姜青诉一路感慨完,这个时候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和精力去缅怀过去了,她还记得自己儿时藏东西的地方,就在她床板下头有个暗格,里面放的都是自己的宝贝。
儿时的玻璃珠,人生第一次收到的珠花,妹妹亲手绣的手帕,宇儿哥成亲时新嫂子给的耳环,还有赵尹送的玉佩,她宝贝的东西都在里头,当然,除了这些,还有从赵尹娶妻开始,断断续续,也不知写了多少,多久的信。
信件一封都没送出去,她也全是写给自己看的,抒发抒发内心的感情而已。
姜青诉从怀里拿出了自己今日写的三封信,然后将信放入其中,又摸了摸那些自己不舍的东西,终究一样也没拿走,全都放了回去。
趴在地上艰难地将暗格塞回,姜青诉这才拍了拍手呼出一口气:“现在,只等我将这地方告诉许文偌了。”
单邪问她:“除了这三封信,你可还有其他招?”
姜青诉走到桌边,轻轻擦过桌上的灰尘,一层灰尘厚厚地堆在指尖,她吹了口气,将灰尘拍开才说:“我心中已经想到了退路,这一招就算无法及时为我洗刷冤屈,也至少可以让大理寺重审此案,但我有感觉,光是这点儿矛头,就够赵尹和许文偌抓起来大做文章了。”
“既然该放的都放了,不如我陪你再在姜府里转一转?”单邪道。
姜青诉眼眸一亮:“单大人何时学会安慰人了?”
单邪抿了抿嘴,眼眸之中闪过些许情绪,不过他这人向来藏得深,姜青诉见他手背在身后嘴角动了动便知他自己会说,于是也不去猜。
果然,出了这个院子,姜青诉就听见单邪道:“你的生死簿早被烧了,我无法查到你的生平,亦无法了解你的过去,难得有机会来你曾经的住处,就当是让我与过去的你见个面吧。”
“那你肯定不会喜欢过去的我。”姜青诉咧嘴一笑,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对方的手说:“我想起来了,我家后院有一棵冬枣树,我院子里的梅花都开得艳,说不定枣树也还活着,我小时候经常去摘,走,我们现在去摘枣子吃!”
姜青诉拉着单邪的手往后院跑,即便几十年没回来过,她对这里也分外熟悉,顺着自己回忆中的小路一路跑回去,到了后院池塘边果然看见了枣树,几十年的枣树非常粗壮,上头结的枣子有许多,密密麻麻爬满了枝头,好些都落入了一旁的水池子里。
这时的池子里早就长满了野草,高高地堆了出来,枣子散在其中,有些埋入了雪中,姜青诉抬头看了一眼枣树,道:“你等着,我去摘。”
“太高了。”单邪也略微抬头看了一眼,枣子多半都红了,大雪压低了枝头,他伸手就能够着一些。
姜青诉道:“那些泛黑了不好吃的,上头有红的,瞧见没?绝对甜,你不是说想见过去的我?我便让你看看,年纪轻轻的我在家都干什么事儿。”
她说完,拍了拍手,顺着树干就要往上爬,单邪在下头看着,姜青诉借着陆馨的身体爬树倒是顺手,几下就到了树枝分叉处,她踩着树干居高临下对着单邪笑。
“单大人,你若见到这样我,还会喜欢吗?”姜青诉站高了问他。
大雪依旧纷飞,单邪一席黑衣站在白雪之中,老旧围墙旁边一棵枣树上站着黄裙青腰带的明朗姑娘。他背在身后的手握紧扇子,微微眯起的双眼似乎透过了姜青诉此时披着的皮囊,看透了她的魂魄,一直看穿到她十五六岁时。
她的眼底没有家破人亡的悲,亦没有遭感情背叛的凄,更没有多年为官的淡,唯有那双明亮纯澈的眼,和无邪的笑。
单邪眉眼柔和,嘴角轻扬:“喜欢啊。”
第89章 君臣辞:十三
站在树上的姜青诉听见单邪这话微微一愣, 脸上表情有些羞赧,撇嘴转身给他摘枣子吃。
姜青诉摘枣子一点儿也不斯文,她并非一颗一颗摘, 而是直接折了枝, 一挂堆满了枣子的树枝被她扔在了雪地里,单邪往后退了一步, 挑眉看向这粗鲁直接的摘法,再抬头,姜青诉折了第二枝。
姜青诉折了三枝枣枝就停了,一双手在雪里冻得通红,她小心翼翼地下了树, 低头看了一眼陆馨握笔的手,心里有些惭愧。
有的人的身体,就是从小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与她这种野大了的不一样。
走到单邪跟前,姜青诉道:“这些我们都带回去吃吧,正好给沈也尝一尝,咱们把他丢在客栈时你瞧见了吗?他那脸鼓得……”
单邪打断了姜青诉的话,盯着她微微发红的脸道:“我想吻你。”
姜青诉一愣, 睁圆了眼睛看向对方,突然听见这话有些局促, 呼吸都停了, 一双冰凉的手在身旁的衣角蹭了蹭,她眨了眨眼睛, 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喜欢。”单邪说话没有拐弯抹角,直白到姜青诉现在的脸正如躺在雪地里的冬枣,红了一片,她脚下动了动,抿嘴:“这事不是该问人说出来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吻她,所以说给你听,你出来。”单邪道。
姜青诉反应过来她此时还在陆馨的身体里呢,单邪若是现在吻过来,吻的是陆馨不是她。
姜青诉有些犹豫,单邪这话说出来让她有些为难,她现在若出去了,好似不够矜持,显得她多想被对方吻似的,但若不出去,姜青诉也的确被单邪说动心了。
只是沉默了片刻,姜青诉还是从陆馨的身体里出来了,一缕魂魄离开了年轻的驱壳,陆馨在被姜青诉离体的那一刻就倒在了她的怀里。姜青诉将人扶到了枣树下让她靠着,起身,单邪就在距离她的三步之处。
姜青诉朝单邪走了三步,鞋尖对着对方的鞋尖,她已经不算年轻了,死时毕竟二十五岁,即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容貌没有再变老,但也与陆馨这般十七、八岁的女子比不了。
她从没在单邪面前考虑过容貌问题,二十多年来都是一身白衣,换来换去就那几件,头发永远都是一根玉簪子簪着,也懒得买什么珠宝首饰,甚至连钟留和沈长释假借单邪名义送的耳坠她也没有戴过。
此时靠近单邪,她的脑中突然想,若能将头发梳整齐些就好了,若出门前能抹一些胭脂在脸上就好了。
单邪并不在意,说了要吻便在姜青诉靠近之时直接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腰,然后垂头吻了上去。
姜青诉的双手贴在对方的胸膛,手下抓着单邪银狐毛的领子,指尖抓得发白,雪花簌簌,这一刻她能听见风声,雪声,与彼此呼吸声和心跳声。
单邪的手掌穿过了她的披风,搂着披风里头只穿着单薄白衣的腰,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背,姜青诉的手逐渐不受控制地搂上对方的肩膀。
他们呼吸缠绕,气息交换,闭上的双眼睫毛轻轻颤抖,姜青诉觉得心口一阵狂跳,说是人死后是没有心跳的,可入了十方殿,她死后沉寂了五年的心渐渐复苏了起来,为单邪,不知多少次心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