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为人皮所制,人血浸泡,练天地阴阳二气,故而能记阴阳生死。制作此书之人聪明,却要耗去很多心力与道行,若不想有人受害,只有毁去人鬼书,不过已在人鬼书上记录生死的,便如地府生死簿,不得更改。”单邪说完,一双视线落在了已经魂魄离体的苏裘身上:“你可知你的魂魄里,背负了多少孽?”
“以我一命,换三善者活,三恶人死,已经值了,只可惜你们来得太早太快,也可惜我能力太弱,否则我还能杀更多的恶人,行更多的善德!”苏裘已然有些疯魔:“你们只看见我杀人,可看见我救人了?!若非有我将他们的名字写在此书上,他们早死了!”
“那些死了的,根本就不曾活过来!”姜青诉咬牙切齿反驳,几步朝江濡跑了过去,她的双眼自能看透人心起,便不曾瞧错过。
江濡本心至纯至善,若不死,此生必然多行大善,或许来生,能入帝王家也未可知,却没想到她料错了苏裘对雷月若的心,与单邪一同困在湖旁,若非如此,江濡不会死。
“白夫人……这都是、怎么回事?”江濡颤抖地抬起自己的手,他看向手心里滚烫的鲜血,尚能尝到口里的腥甜,即便再不解,也只自己时辰不多。
“我本想保你,却没想到……最终还是就护不得你。”姜青诉见江濡双眼布满了血丝,周身血管已经爆起,身体发烫,随时都可能被红火烧穿,双手垂在身侧捏紧,没回头,问单邪:“单大人,江濡还剩多久?”
“一炷香。”单邪说完,又是一簇魂火控制了站在另一旁的苏裘,让他无处躲藏,自己走向掉落在地上的人鬼书,瞧见上面阵法环绕,制书之法的确新奇。
“江大人,你可还有何夙愿未了?”姜青诉问,既然要死,也得死得安心才是。
“我自初次在无事斋前瞧见白夫人起,便知白夫人不是凡人,而今看来,果然如此。”江濡咳嗽了几声:“江濡一生有许多宏愿志气,既然时世不许,我也无怨无尤,我本查此案,却死于此案之中,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雷月若……”姜青诉还记得他们生死簿上的记载,若非有苏裘干涉,江濡与雷月若,当幸福一生的。
“提到雷小姐,江濡便更是庆幸,好在我并未表明心迹……咳咳咳,不曾为雷小姐平添烦忧,白夫人若能帮忙,便请在我死后,为我写上两封信。”江濡伸手捂着口鼻,大片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他的双目已经逐渐看不清,身体也越发痛苦。
“一封信给家父,愿他能改改劣习,做个好官,一封信给皇上,江濡有负圣意,去不了京都了。”说完这话,他又呕了一大口鲜血,不光是姜青诉,就连沈长释与钟留看着都难受。
“第一封好说,第二封,我……”姜青诉还未说完,江濡便摇头:“我知白夫人定然可以,我曾见过你,在紫晨殿中……”
那副挂在紫晨殿中姜相的画像,让江濡对见到姜青诉见怪不怪,见到生人无端被火烧死见惯不怪,亦对自己此刻身处情况见怪不怪。
他早已看得明白。
“说得真是好听啊。”苏裘扬天哈哈大笑:“都已经到了死期,还装那善人有何用?”
“装?”江濡慢慢扭头,朝苏裘看过去,他认得苏裘,去年秋试时苏裘文采斐然,即便是他江濡,也曾羡慕过苏裘的才华,甚至有意结交对方,只可惜苏裘不愿攀附富贵中人,所以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
江濡高中,榜上没见苏裘之名,曾为他惋惜过,今日见面,却没想到当年的才子,而今成了孤魂野鬼,自己身披官服,却坐不住三个月的官位。
一切,都比预料中可悲。
“若非是你写辱骂帝王诗句,我又何故落此下场!你居然还装不知,在这儿说什么风凉话?!”苏裘想要朝江濡冲过去,可周身冥火让他动弹不得。
“原来……原来我爹还是找人替罪。”江濡的眼前一片漆黑,回想起考前被几个知己好友怂恿喝酒,他对朝局与皇上的不满借着酒意在考场墙上写下,好友看了惊慌,连忙告知了江知府。
江濡酒醒之后得知自己犯下大错却不悔,他所写所书皆是心中所想,江知府说已经派人将他写的诗句都洗干净,此事翻篇,不过江濡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件事,直到他高中举人,在诗书茶楼遇见了微服私访的皇上。
江濡猜出对方身份,也与皇上身边的大理寺卿许文偌大人畅谈一番国之大任,得到皇上赏识,江濡当即跪地把他曾经写过的诗句重新在皇上面前念了一遍,皇上气,却也信任他,所以他没有会试,破格被封了官,离开京都前,江濡作别皇上,在紫晨殿中看到了姜青诉的画像。
江濡原以为这件事情早就已经过去,却没想到原来他曾赏识的苏裘,因他写的诗而枉死。
“这么说来,你杀我,是我应得的。”江濡叹了口气:“不过我江濡一生坦荡,无愧于心,即便是死,也不担污名,苏裘,我对不住你,可我也并非小人,只愿我的死能化解你的怨恨。”
说完这话,江濡直接趴在了地上,姜青诉看见他的背上冒起了一阵烟,白色的衣服从里头开始点燃,只是片刻功夫,江濡已经在大火中身亡,姜青诉看着却帮不上忙,心中一片可惜。
苏裘不信:“为何你死时还要装作好人?!为何你到死也不肯承认罪责?!”
“你还看不明白吗?江濡活得坦荡荡,无愧无心。”沈长释看不下去了,他走到苏裘跟前:“你说你想判人间公正,可你心中满是怨恨,试问一个怀有怨恨之人,如何做到公正?你对江濡不满,恨你替他顶醉,恨他抢走了你的官职,你夹带私心看人,又如何能看出他人的善恶?”
苏裘看向沈长释时,双眼中的怨恨始终都在,他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世界,他生时不满,死后依旧被蒙蔽:“我错了?你是说我看错了?难道当年写诗的人不是他?!”
“是与不是又如何?江濡终究死在你的手上了,你大仇得报,可快活?”姜青诉看着那已经被烧焦的尸体,慢慢站起身,她转身看向苏裘时,眼底带着寒意。
苏裘怔了怔,他快活吗?他不快活,他都已经死了,如何能感到快活?
“你说你判了公正,那我便让你看看你眼中的公正是什么模样,也让你看看,这人鬼书上的法术,究竟是帮人还是害人。”姜青诉说完这话,朝单邪看了一眼,慎重点头后,单邪道:“只破例这一次。”
姜青诉听见这话,眉目柔和了几分:“单大人总这么说。”
总这么说,却总为她再破底线。
单邪道:“苏裘,回到云仙城中后,你好好看一看,那便是你一命换一命,救活的人。”
沈长释展开阴阳册,将苏裘的魂魄装入书中,姜青诉看向已经烧成一团焦黑的江濡。她知江濡身死,魂未死,只是他的生死簿上所述终究改了,他与富贵一生的家室,可造福百姓的官职,还有一眼定情的雷月若,都将擦肩而过。
姜青诉与单邪等人回到云仙城,太阳还未升起,天色尚暗,不过已有早起的人家中亮了灯,这几日云仙城中死了两个恶霸,活了两位善人,都不会在这座城池中留下半点痕迹,只是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聊罢了。
到了那采药师父的家门前,姜青诉等人还未靠近,便能听见里头的打骂声,她给沈长释一个眼神,沈长释将书中苏裘的魂魄放了出来。
普通人家住的都是瓦屋,此时屋内点了一盏灯,小儿的啼哭声不断响起,男人粗着声音喊道:“我整日在外累死累活,回家还要看你这张臭脸!这一大早便叫我上山采药,你是嫌我活得太长,想让我再死一次不成?!”
“别打!我去!我去采药就是了!”女人的声音带着哭声响起,不一会儿披头散发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儿出来,她眼角淤青,嘴角还流了点儿血,将小孩儿放到一旁,女人跪在地上擦着小孩儿哭花了的脸。
“没事儿吧?方才没打到你吧?”女人问。
小孩儿哭个不停,害怕得瑟瑟发抖,屋内还有男人的谩骂,女人哭着捂住孩子的耳朵:“别哭,别哭……”
苏裘认得这个女人,也认得这个孩子,他要复活一个人前,必然调查过其为人,知他是爱妻爱子,吃苦耐劳才拿贾公子一命换之,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苏裘不可置信。
姜青诉声音淡淡道:“你当真以为,你复活的是这采药师父本人吗?”
第112章 人鬼书:十八
苏裘猛地看向姜青诉:“不是他, 那是谁?”
“人鬼书的用途,恐怕你也并不完全知晓吧?”姜青诉看向苏裘的眼有些同情,又有些可恨:“贾公子写入鬼页, 肉身被煞意红火烧死, 他便当真死了?死的不过是他的皮囊而已,这采药师父被写入人页, 肉身再度复活,活了之后的采药师父身体里,还是他的魂魄吗?”
“你的意思是……我不过是换了个魂?”苏裘聪明,一点就通:“我只是把贾公子的魂魄换入了采药师父的身体里,从外看来, 采药师父活过来了,实则已经死了,贾公子死了, 其实……是以另一个身份活着。”
“可以这么说,也并非如此。”姜青诉道:“至少那屋子里的男人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曾是贾公子,他的记忆还是采药师父的,内里变了而已。”
“那我这么做……又有何意义?惩罚的是谁?谁受到了公正?”苏裘颓废地往后退了一步,几乎站不稳, 钟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让他站直。
姜青诉说:“你的公正,给不了任何人, 与之不相干的人不在意贾公子的死活, 与之相干的人,已经备受折磨。这世间怎可能真的有一善换一恶?善恶皆相等。苏裘, 你若不信,尚有一个老者还在城中,可要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
云仙城,身披麻衣的老者躺在了馄饨店的旁的短巷中,他身上盖着薄薄的棉被,面前放了一个空碗,要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馄饨店还要做生意,老板满面愁容,看了一眼靠在门边的老头儿叹了口气。
“早知道,当日就不该为你求情,不该管这闲事!”老板摇了摇头,开始煮热水。
即便不用上前去问,苏裘也看出其中门道了。
当日老者是在馄饨店里被张子轩活活打死,而后又被苏裘复活,全过程帮着求情可怜老者的馄饨店老板,帮老者垫付了药费,而今却被老者缠上,说他是在馄饨店里伤的,非要馄饨店老板负责。
于是便睡在馄饨店门前,每日伺候吃喝不说,还得给钱去花,本应当生意红火的馄饨店因为门口睡着个老无赖,这两日都不怎么开张了。
苏裘心中一怔,一双眼中的怨恨逐渐化为震惊与难过,他原以为自己执行了正义,惩恶扬善,到头来,他却害得身处其中的人都痛苦万分。
若非有他复活了那个采药师父,他的妻儿就不会遭受毒打呵斥,即便家中无男人,至少活得轻松一些。
若非有他复活了被殴打致死的老者,馄饨店的老板至少能好好做生意,他本是善人,而今生意做不成不说,恐怕以后苦日子会越来越多。
苏裘摇头,想到这一层,他又回头看向姜青诉:“那江濡呢?!这么说江濡也未必是真的死,他又……”
说到江濡,苏裘想起了雷月若,话生生地止住了。
姜青诉见他如此,侧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如若什么都记不起来,那么生与死又有何差别呢?真正的江濡,毕竟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少了那层皮囊,少了那些经历,他终究变成了另一个人。
事情既已说清,苏裘也不再辩驳,他本质不坏,也曾免费教过邻家小童读书识字,也曾想要一展雄心壮志为国效力,只可惜命运捉弄,给他书的人,利用了他的激进,才造成几桩纠葛。
姜青诉与单邪走在前头,钟留和沈长释走在后方,苏裘已经被沈长释收回了阴阳册中,方才几人见到了那起死回生之人的恶念,心中都有不适。
姜青诉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落去的月亮,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天就该亮了。
她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单邪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主动牵起了姜青诉的手,姜青诉侧头朝他看了一眼,眉眼柔和,勾起嘴角露出微笑。
单邪问他:“你在想江濡,还是在想雷月若?”
“知我者,莫若单邪。”姜青诉垂眸,心口有些酸楚:“我还记得你在无事斋与我说过,因为我的插手,让江濡和雷月若在寺庙碰面,正因如此,江濡才对雷月若一见钟情,若一开始我便置身事外,或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我当时与你说的,你还不懂?”单邪问。
姜青诉摇头:“如何能懂?单大人说得那般深奥,我只当你准许我插手此次案件,哪儿想那么多?”
“我曾在十方殿定了个规矩,凡是不按生死簿生死的鬼魂都归十方殿管,但十方殿到人间办案,不得插手人间之事。”单邪道。
姜青诉点头,有些无奈:“我知,是我屡屡坏了单大人的规矩。”
“其实并非如此,反倒是你坏了我的规矩,才让我发觉我的规矩并不成立。”单邪牵着姜青诉的手略微收紧:“既要来人间办案,如何能不插手人间之事,我终究是要与凡人见面,终将要在见过我的人的生死簿上留下一笔轻描淡写的痕迹,只要出现,便是改变,我早已破了这规矩千万年,到如今,又怎么能以此来制约你?”
姜青诉一怔。
单邪道:“我当初立下十方殿,便注定要插手人间之事,即要管阴阳两界,便不完全属于地府中人,十方殿按理来说,应当是跨阴阳生死的存在。”
姜青诉明白了,原来他当日说的是这个意思,从十方殿成立时起,便在世间留下了痕迹,当单邪开始管不按生死簿生死的魂魄起,便在人间留下了痕迹,有无被人记住不重要,他终究存在于此,存在,便是改变。
“所以……我带雷月若去寺庙,害得江濡对雷月若一见钟情,也是命中注定。”姜青诉朝单邪看去:“因为世间已有白夫人,白夫人,会带雷月若去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