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帽下,她哭笑不得,眉眼弯弯,风一吹来,拂动她面前的白纱,微微可见她勾起的唇角。
王玉溪亦是低低笑了开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然抬手,强而有力地牵起她白皙的小手,二人交握的手掌半隐在广袖之下,他的目光如温暖的明月,始终落在她身上,一字一顿,带着笑意,低低回道:“涕泪纵横倒不至于,却携手相看已是常事。”
说着,他再也懒得听那老儿的胡诌,目光看向无云广阔的天幕,携着周如水慢慢走远,直至拐进一处无人的窄巷,便又轻轻捏了捏周如水的手心。心细如他,多少能知,方才。周如水虽是笑得澄澈,却仍曾有一瞬的慌乱。遂心中怜惜,语调便也格外温柔,徐徐又道:“夫人莫要沉溺旧事,过往已矣,该清算的早已清算。如今为夫只知,吾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卿相悦。此前缘矣,请勿拒。”
他此一言,直是叫周如水心中安稳。绵绵真挚的爱意拥抱着她,叫她因那些旧事而恍惚冒出头来,又被硬生生压下的惴惴不安,全都彻底地塞进了犄角旮旯里。
她一怔,声音脆脆,望着王玉溪的目光不觉又有些痴,低低重复:“前缘?”说着,周如水只觉浑身上下都轻快了许多,缓缓取下了头上的纱帽,须臾,便灵巧地钻入了他的纱帽之中,二人鼻尖贴着鼻尖,她眨眨眼,轻啄他的唇,媚如芙蓉秋水,更如是爱娇的小兔,笑眯眯,软绵绵道:“前缘怎的够,夫君与我,该结下生生世世的缘分才好。”言至此,她忽然皱了皱鼻子,虎着脸便去咬王玉溪的耳垂,半边身子柔媚无骨似的攀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呵气,几分骄矜霸道地道:“如此,夫君愿还是不愿?”
她软绵绵一团紧紧贴着他,淡淡的体香萦绕在他鼻息四周,娇滴滴的,偏还要逞凶。王玉溪低笑,由着她在他耳边胡啃,温柔地抚她的背,待她闹够了,才衔住她的唇,一身暗敛的贵气浑然天成,低头轻轻吮吸她微张着的小嘴,弯了弯眼角,道:“溪自是千甘万愿。”
后头,二人在城中寻了客栈住了一宿。第二日,才悠哉悠哉前往官署。周如水本觉着,天水城如此平安和乐,是用不着她了。哪想,王玉溪却道她忒的单纯。彼时她便嘟了嘟唇道:“你还想着我再去鸣鼓不成?”王玉溪便朝她勾勾个唇,道:“有周裎在,何需你出头?”他说这话时,她只当他话中深意,是道有周家的儿郎在前,犯不着她一女郎受苦。后头才知,她确是想得简单了。
这日清晨,他们至于官署时,司阍见了周如水的玉牌,忙是回身通报,众仆更是伏跪在地,恭恭敬敬地迎他二人入门。周如水也不拘束,抬腿便往门内走去,方才走了几步,便见城主师湛踩着长靴一脸苦相地匆匆赶来,见了周如水,一愣,忙是迎上前来,行一大礼。
周如水被他这结结实实一礼给唬了一跳,正想师湛虽是三年前才继城主之位,不如桓淞一般德高望重,可他到底是一城之主,怎的半点威风也无?便见师湛又朝她一拜,声音一哽,竟是干涩地说道:“女君千岁,臣斗胆,请您救萧将军一命!”
救萧望一命?这又是怎生回事?
闻言,周如水黑白分明的双眸一眯,目光扫向师湛,因是太过疑惑,秀眉微蹙。
师湛抬首,便对上周如水精美无双的脸庞。更美人蹙眉,别是风雅,惹人怜惜,师湛不由呆住,却见王玉溪施施然自她身侧走出,光华翩翩,如月如仙,清润的嗓音更如冰玉相击,慢慢一笑,朝他颔首,悠然哂道:“城中太平,御敌有方,萧将军何罪之有,得需女君施以援手?”
师湛一愣,朝他看去,直是吃了一惊,满是愁绪的眼神陡然一亮,疾步上前,一把便拉住了他的手臂,道:“阿溪!你竟也来了!快给我想个法子!救救萧望!”
他这话别是熟稔,也别是诚挚,周如水眼波一转,扭头望向王玉溪,便见他微微一笑,懒洋洋地与她解释道:“我与他乃旧识。”说着,便朝师湛又道:“女君方至天水城,诸事不知。兄长既有求,不若细细道来。”
听他一言,师湛也是醒过了神来。忙颔首,放开他,便将周如水往厅中请,恭敬道:“女君,请!”
萧望的灾祸,缘自他一心为民。便如周如水亲眼所见,天水城民与别处不同,或是因水土风貌,又因蛮人屡屡犯境之故,天水城民风极是强悍,城中妇孺老幼,都知一句话,若有战,民皆兵。无长物,唯一命。
战时,便是城中的妇孺老人都也会奋起抗敌,城中士族更是捐粮捐物,与鹏城的士族相比真是截然不同。更明是动荡不安,城中的米粮卖价却无半分增长,遂城中太平得很,若不是蛮贼虎视眈眈,谁也不能想到,今日的天水城已是岌岌可危。又蛮贼一退,城中百姓便会恢复生息,悠哉度日,丝毫不受战乱影响,也不求名利回报。遂因此,便是蒲城被破那一日,蛮贼气势如虹,也仍是在天水城前栽了跟头。
萧望在至天水城前,也曾忧心忡忡。真到了此处却是松了口气,战也好太平也罢,最是重要的便是人心,天水城上下连成一心,实是大好的景象。遂他在军中再加施力,还真是次次都抵住了来势汹汹的蛮贼。也因此,前岁君上下旨设牛酒迎犒士卒,以钱粮抚恤遗属。他便一道犒奖了全城的百姓,更在寺院设醮祭祀阵亡将士之时,连同因英勇护城而阵亡的义士百姓一同做了拜祭。这原本是好事,能使城中人心安定。却前几日,不知是谁向君上上了秘奏,告发萧望居心叵测,滥用公使钱。因此,前儿个夜里,公子裎便先发制人地夺了萧望的兵符,将他秘密下了狱。
待得师湛白日再知此事时,已是被公子裎打了个措手不及。遂这两日来,为稳军心,对外只道是萧望病了。对内,师湛却是急得嘴里都长了燎泡,一面给周王上折,一面求公子裎放人,却公子裎压根不见他。更是自夺了兵符之后,便有了夺/权/的架势,愈发的目中无人,为所欲为。
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周如水怦地笑了,黑白分明的眸中隐含讥诮,慢慢道:“不知是谁?你心中不是分明么?这鬼祟之人,除了周裎还会是谁?”说着,她扭头朝王玉溪眨了眨眼,窗外天空蔚蓝,浮云浅浅,别是明媚,她的笑也异常明媚,勾着唇道:“他在何处?既不见你,便由本宫去会会他好了。”
七兄都不在这当口争,周裎却拱头而上,真是想反了天了不成?笑话!
第179章 孤光点萤
公子裎这几日别是畅快, 他轻轻松松便将萧望投了狱, 兵符在手,半个天水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此,他更是不待见师湛了, 原本师湛便是无甚么本事的酒囊饭袋,不过靠着家族的荫护承袭了城主之位。据闻萧望未至前, 师湛御敌实在无方,全被蛮贼打得人仰马翻, 若非这般, 周王也不会急着遣将来。
这般一想, 他便笃定了师湛治兵无法, 现下失了萧望,便是个软了脚的虾,只能仰仗他了。这般大权在手,公子裎直有些飘飘然, 到了午膳时,见着仆人呈上的新菜,不免便起了挑剔之心,提箸试了一口, 眉头便是一挑,挑剔道:“上菜之法,盐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无汤者宜先, 有汤者宜后。这菜味也太淡,实难下咽!”说着,又睨向一旁的食盘,颔首道:“这卤肉不错。”
公子裎闭门不见客,周如水也懒得叫司阍通报,一身的匪气,跟着炯七直是翻进了公子裎暂居的别院。她旁若无人地往院中走,到了门前,仆婢见了她皆是震惊又迷茫,均是伏跪在地,连连叩礼。这些个公子裎的贴身仆婢均是自邺城带来的,自然都认得她,也晓得自个的主子与她在周王心中孰轻孰重,一时,全是恭之敬之,便是连通报都忘了。
好在外头的动静惊动了公子裎,他抬起眼来,便见周如水大大方方立在门前,身形纤丽,容貌清艳,如若秋水的眸子盯着他,是如往日一般的盛气凌人。似乎魏擎的死,并未对她造成多大的打击。
见了这祖宗,他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心知是要坏事,手下一动便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的兵符。然他面上却勾起了笑,自席上站起身来,道:“魏人都打来了,阿妹却怎的不回邺城,反是逃来天水城了?”
他这话,绵里藏针,带了个逃字,实是道周如水已是丧家之犬,克夫之妇,惹得周魏起纷争,如今不回邺城向周王请罪,却逃来天水城,可谓不妥不孝。
只这话对周如水毫无作用,她淡淡瞥着他,轻弯了弯眼角,跨过门槛就往几前走去。对着他连礼也不行,居高临下地看了眼几案上的吃食,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嘲道:“师湛急得水都咽不下,庶兄倒吃起大席来了!怎么?难不成庶兄以为,有了兵符,便能在战场之上招风唤雨,成为第二个大兄么?”
周如水的话毫不客气,压根懒得和他拐弯抹角,然这话虽刻薄,自小修养而来的富贵之气却叫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显得分外的雍容,分外的得体,分外的理所应当。
窗外,日上中天,枝头的枯叶干巴巴地卷缩着,赖着不肯落下。周如水趾高气昂的模样直是刺痛着公子裎的眼,如是陈年的刺头,扎入了他的心窝。
他们周家,历来所得的女郎都少得可怜,遂朝朝的女君都有些得天独厚,偏得殊宠。便如姑母,任性妄为,遍尝男色,真是诸国之中难有的女中荡/妇,却也安稳太平,能被容下。到了周如水这儿亦是独一无二,宫中庶公子一个一个的落地,偏就只得她这一个女郎。遂君父重视她,周沐笙重视她,周詹亦处处护着她。便如她今日,本该应是众矢之,却君父再觉着怄气窝火,这怒火撒得满处都是,偏就不落在她这当事之人身上,还由着她“解闷散心”,甚是纵容。
前岁,他知周如水安然无恙去了鹏城已是觉着怄气。如今倒好,竟是明晃晃地到他面前来了,自个一屁股烂摊子不管不顾,还管起了他的闲事,真是可气至极!
公子裎心中厌恶极了,面上却仍端着笑,一副温文得模样,打断她的话道:“君父曾言,凡事不可苟且,而于饮食尤甚。为兄不过遵从父言而已,哪儿来的吃大席?”说着,他的目光在周如水身上由上而下慢慢扫过,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道:“想来,阿妹在外头的时日也实是久了,久得连规矩都忘了。大兄怎是旁人学得了的呢?若是类他,可不得不得好死了么?”
“你才不得好死!”闻言,周如水娇喝一声,直截拔出腰上的紫檀弹弓抵在了公子裎的颈脖之上,俏脸沉了下来,怒道:“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你为一己私利构陷萧望,已是其心可诛!如今又言行无状,诋毁吾大兄!信不信,我现下便办了你!”
为叫周如水自保,这些日子以来,王玉溪手把手教了她不少功夫,遂公子裎想挣开,竟是一时挣扎不动,再一动作,便觉后背一凉,炯七举着剑抵住了他的后腰,只他稍微再动,必然生死难料。
见此,公子裎脸色一变,他想着与周如水周旋怕要费不少功夫,却未想,这小姑子家家忽然就发难,直接便抵住了他的喉结,胆大妄为地对他以命相胁。心中巴不得撕碎了她的脸,面上却是讪讪笑了笑,梗着脖子道:“阿妹怒甚么?难不成你看上了那萧望?”少顷,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献媚地朝周如水眨了眨眼,继续道:“萧望确是颜色不俗,你既欢喜,今夜为兄便先助你睡了他。来日,再将他送回牢中便是了。”
听了这话,周如水真被他气笑了,几案上的小食尚冒着热气,她看着公子裎的目光却是一片冰凉,既威且煞,冷着嗓门道:“我懒得喝你废话,要么交出兵符,要么交出狗命,你自个选罢!”
她心中明白的很,若与公子裎这般斗嘴皮子,怕是蛮贼都打来了,这事还捋不平呢。更公子裎实是个无真本事的,真叫他去御敌,叫他去夺回蒲城一雪前耻,实是以卵击石,痴人说梦。遂这事,快刀斩乱麻才为上策。
见周如水真起了杀心,公子裎面色一冷,知是周如水自小被宠得不囿于虚礼,却也耐不住她真如此万事不顾,终是气红了眼,怒道:“周天骄,你要弑兄不成?我是君父亲派的督军。萧望有过,我抓他下狱,待命再惩,是名也正!言也顺!容不得你质疑!”
周如水斜眼看他诡辩,冷哼道:“然犒奖百姓也罢,祭祀亡民也罢,这些个所出都是城中士族所捐,你怎的不报?这滥用的是哪门子的公使钱?”说着,周如水也是恨恨,心中苍凉,气道:“人老无能,神老无灵,君父是真真老了,才叫你来督军!你懂甚么兵法?又懂甚么治下?草包一个,却心比天高!”
她这话是真真逾矩了,公子裎双目一瞪,也是抓着了她的把柄,喊道:“周天骄,你好大的胆子,你敢咒骂君父!你真有胆便杀了我!但凡留了我的性命!我定要将你今日这不孝之言禀告君父!”
“你少给我用激将法!君父若不是老糊涂了怎会叫你这短视的废物来督战?便是萧望不值一提,你给他安的罪名亦是祸己祸人!若是连犒奖自发迎战的百姓,祭拜为国捐躯的百姓都成了罪过。明哲保身见死不救者安然无恙,拼死抵坑者却是有罪,你当这天水城会如何?这天下百姓会如何?到时人心离散,热血一凉,不用蛮贼来打,这国门怕就自个破了!一寸河山一寸血,这般的道理你都不懂,还妄想夺回蒲城?呵,简直不知好歹!”说着,周如水气得松开了抵住他颈脖的手,冷冷一哼,将弹弓塞入了袖中。
她一松开,炯七就是一动,不待公子裎动作,剑锋已直截架在了公子裎的颈边。
公子裎逃避不急,气如犇牛。剑拔弩张的对视中,室中格外的冰冷而空旷。见如今还未有人来救他,一直拖延着时刻的公子裎,面上直是颜色变换,这回再也不能忍,朗声便喊:”来人!捉刺客!来人!”
然而,他的声音如是入了海的水滴,半点声响与动静也未带来。因为,便如算准了时辰似的,周如水方才迈进房门不久,才至天水城的左卫军便已潜入了院中,将公子裎的随从护卫全都软禁了起来。
见四下半分动静也无,公子裎这才慌了,额头冒出细汗,面上青白交加,争辩道:“萧望下狱是君父的口谕,若是君父不下御令,谁也不能放他出牢狱!”
周如水撇嘴,也知此理,挑了挑眉道:“那便先交出兵符,天水城的太平是大兄用命换来的,容不得你这庶子践踏!”
“你!”听及庶子两字,公子裎气得上前,一动,颈边的剑锋便是划拉一声,他猛的定住,伤口刺痛,鲜血下注,直是脸色青紫城一片,一脸怒色中带出了一抹惊惶。
见此,周如水却是满不在乎地坐在了榻上,案上的菜色十分精致,她将几上的长箸调了个头捏在手中,尝了尝那被公子裎赞过的卤肉,眯了眯眼,睨着他道:“庶兄既是贪恋富贵享受,做个闲散公子不是更好?何必来这儿苦中作乐,甚至自个往刀口上凑,徒惹些血光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