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君歌——兰芝
时间:2018-07-18 09:34:51

  便也就在这时,外头隐隐传来了燕乐之声。公子沐笙眸光一沉,娄后的目光却有些飘远。远居庵堂,娄后已许久未听过这华华之音了。闻声,她不免有些怀念,思绪更愈来愈模糊了起来。她恍惚便想起元宵夜里的那惊鸿一瞥,想起周王年少时微笑着朝她递来的走马灯。想起夜深人静,府墙外悠扬响起的凤求凰。她从不否认,她是狠戾的妇人,她这一生满手鲜血,为达目的,从未心慈手软过。然她年少时,也曾天真懵懂,满腔真情。
  彼时的她,是相府最小的姑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尚是公子的周王所奏的凤求凰实是悦耳,若论第一,怕是当时再难有二。她闻之心悦,攀墙而出,坐在高墙之上朝他问:“你喜的是我?还是我父的权势?”他坦坦荡荡朝她一笑,俊秀非常,恻然夺目。她只记得,他眸中涌动着星河,坦荡回她:“权势美人,皆吾所求。”或许,旁的姑子听了这话会愤愤而走。然她不但不怒,反是一喜,觉他所道皆是肺腑真言。又觉男儿志在千里,才可谓之英豪。遂她对他刮目相看,遂她一心嫁他,遂她整个娄家都成了他的走马。
  然而,哪怕她唱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哪怕她唱着,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却最终,扰扰攘攘,都成了一场空。
  想着,娄后的目光落在强忍着哭泣之音的公子沐笙面上,她尤记得,她当年生他时别样艰难,险些撒手黄泉,遂她对这二子尤是不喜,总觉他生来便是克她的。往日里,只一心扑在太子头上,对他的照拂比之庶公子们也未多多少,直视他为可有可无。然到了如今,她之身侧,却唯剩他了。
  娄后心中悲苦交加,终是忍不住抬起手来抚上了公子沐笙的脸,这一动作,亦是染红了公子沐笙的侧脸,就听她问:“笙儿,你可曾怨母亲?”
  “生恩比天高,儿子不怨。”公子沐笙眸中猩红,知娄后食的是鸩毒,也知药石罔效。如今更是动也不敢再动,一时悲痛交加,声音压抑又颤抖,强忍着泪,跪搂着娄后道:“母亲,儿子不悔,更是不怨。母亲日日避世或许不知,儿子娶亲了,您这新媳机敏聪慧,往日里,比兕子更泼皮些。因她,儿子得了不少快乐,许多该忘的,也早忘了。”说着,他轻轻拉住娄后拿满是血污的手,哑着嗓音继续道:“兕子与魏太子的亲事虽是不保,但她如您一般,巾帼不让须眉。便是如此遭算也未有半分消沉,如今鹏城告捷,便有她的功劳。想来,旁人也再不得低看她。”
  他的话,叫娄后艰难地点了点头。她这儿郎向来便是这样,比谁都更省心些,默默无闻,默默无求,他唯独一次求她,便是那个雨夜。她尤记得他跪在雨中哭求她的模样,尤记得他猩红着一双眼直直倒下的模样。她知他曾彻骨的心寒,她亦知他曾整个被打碎又硬生生撑起脊梁,她知他被摆布了许久。然这周土之上,有无数英烈的期望,有她娄家祖祖辈辈的心血付出,她不能由着社稷宗庙化为墟土,她更不愿事事都被蒙在鼓中活活做那踏脚之石。
  撑着最后一口气,娄后终还是狠下心道:“笙儿,你是个好的。然你既是嫡长,有些负累便注定由你来扛。母后是瞧不着了,你定要,叫天下瞧着。”娄后要强了一辈子,临了,终是未曾放下任何。只拼尽力气说完这话,娄后又是呕出了一口乌血,这次第,再续不上气来,眼中白茫茫一片,须臾,终是歪了脑袋咽下了气去。
  “母亲!”公子沐笙僵在当场,他久久跪地紧搂着娄后的尸身不动,须臾,才抬手探了探鼻息,面上煞白,痛哭出声。
  周如水跨进殿门,看着的便是这幅情景。殿中的宫婢跪了一地,公子沐笙跪抱着娄后的尸身,恸哭不止,涕泪交加。她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前,冷眼看着这一切,泪从眼眶中落下,她却丝毫未觉。四下都是莫名的压抑感,她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不过晚了一步,便是天人永隔。前世娄后身丧断头台的情景历历在目,转眼再见公子沐笙搂着她痛哭的模样,周如水脚下一软,直接就跌跪在了地上。她周身剧烈的颤抖,忍着痛慢慢爬向他二人,待触及娄后的鼻息,终于失声痛叫:“母亲!母亲!”
  有道是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娄后临死未跳出执念,周王眼见着她毙命,仍也不算解恨。
  遂娄后薨亡当日,周王下上谕,娄后无谥号,不得入王后墓,无享祭,所有丧仪只可照姬妾例行。同日,周王册立谢姬为后,协其谒拜祖陵,昭告天下。为此,娄后虽薨亡,却无神位。公子沐笙与周如水心中虽是不满,但娄后尸骨未寒,实非争闹之际,二人忍着痛怒,只得以娄后生前的衣冠做神位祭拜。然即便如此,周王也看不过眼,一日忽便生怒,以不敬之罪将公子沐笙囚于明堂,周如水不过求情,便被踹了一脚,交予公子詹看管。
  回宫以来,周如水便未止过泪,周王一心不叫娄后瞑目,后头,更是连番下旨,尽数娄后罪孽。周如水便是日日跪在庵堂,也能听着外头嘴碎宫婢的议论之声,道是娄后当年心煞无比,但凡威胁后位的宫人,皆被她疯狂摧残,怀胎者辄杀,数几年来,可谓堕胎无数。遂也因此,头几年,宫中只有太子与公子沐笙两位小主子。
  这一声声对周如水而言亦如凌迟,她心乱如麻,悲不胜禁,遂再无防备一道回了邺城地公子裎。这般,自然落了下乘,叫公子裎抓着了时机。知周王最恨娄后心杀,公子裎便狠狠在周王面前告了周如水一状,道她心藏狠毒,不顾亲缘。一时间,周王恨屋及乌,那一脚下来,真是毫不留情,遂周如水再醒来时,已是三日有余,然即使如此,她稍稍一动亦觉心肺剧痛,不及言语,已然咳出了声来。
  好在她落在公子詹手中倒不至于受苦,遂哪怕她无知无觉,宫婢亦不敢怠慢,见她醒来,更是殷勤,不过听见声响,便有宫婢踏着急促凌乱的脚步忙忙赶来,可谓翼翼小心。
  “我母后如何了?”周如水稍稍一动,便疼出一身冷汗,却她硬挺着这彻骨的痛,慢慢支起了身来。
  那上前服侍她的宫婢见她稍稍一动便喘息连连,一时也有些急,一面替她拭汗,一面神色复杂,小心翼翼地道:“先王后已入了地寝。”
  “先王后?”闻言,周如水冷冷地笑出了声来,她抬起眼,盯着那宫婢的眼睛,冷漠凉肃道:“道是王后却不得以王后礼葬,如今还有谁记得吾母是先王后?”
  周王至始至终未提半字废后,然他所行,比之废后更为无情。身为王后,却不得死名,不入王后寝,只以姬妾礼薄葬。如此之事,周朝从未有过。遂也因此,娄后变得尴尬无比,难以提及。更加那如山的罪状,比之开棺鞭尸更为狠绝。
  想着近日总总,周如水只觉胸中的酸楚难以压抑,这酸楚既是恨又是悲,涌上眼眶,叫她双目赤红。她本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待母亲入土为安,再来清算这些仇怨,却如今,她与兄长都不曾披麻戴孝,母亲便被草草葬埋。宫中上下,更只沉浸在谢姬封后的喜悦中,好似娄后的死无足轻重,好似她本不该归来。
  周如水的神色变了又变,摸着腰间的紫檀弹弓,想着母后重病前谢姬曾带着鸠酒去过兰若庵,如今又是得利最多之人,痛失母亲,她再没甚么好想,只想一刀两段。如此,周如水周身都沉着怒气,她冷冷看了一眼那呐呐不答,惊惧跪地的宫婢,明是柔媚的声音,这一刻却变得冰冷至极,亦冷漠至极,她的语气如降霜,道:“君父只教七兄看顾本宫,如今本宫醒了,便不留了。”说着,她便强自掀开薄被下了塌来,只这落地的动作,便叫她疼得脸色一瞬死白,额间更又冒出冷汗。
  然这次第,那宫婢却被她的威压所摄,丝毫不敢抬眼,只是惊叫道:“女君不可!”
  “不可?是本宫是主子?还是你这贱婢是主子?吾母便是再不受君喜,本宫也得叫君上一声君父!”喝骂着,周如水一脚便将那宫婢踹倒在地,猛地站起身来,一脸郁气地往殿门外走去。
  这宫婢被她踢倒,实是痛哼一声,声响传来,外头的宫婢也是一惧,再见周如水双目怒红,眸带煞气,又想她自小要风得风要雨的雨,如今公子沐笙被囚,她仍无恙,更是凛然,实是不敢再拦。
  彼时,天正落着细雨,雾气弥漫,天光淡淡,周如水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飘扬,神色清冷至极,如是玄冰。她直直踏上了去往广韵殿的宫道,在这条宫道之上,她曾满含不解,也曾迷茫恐惧,她更曾觉着,住在这儿的谢釉莲是一把凶险的尖刀。她想过这刀口会落下,会伤着无数人,但她从未想到,这命丧九泉的会是她的母亲,是她记忆中无所不能的母亲。
  恨叫痛也变得麻木,她无所顾忌地迈入来谢釉莲的殿中,一脚踹翻了尚还置在厅中盖着红布的喜盒。因着她这动作,四下宫婢都吓得惊叫,唯有谢釉莲从容看她,朝她冷笑,“怎么?伤未好全,便来本宫这儿寻仇了?”说着,谢釉莲便站起身来朝周如水走近,宽大的深紫衣袍衬得谢釉莲的面容愈发的妖媚,她每走近周如水一步,木屐便发出清脆的响声,仿如踏着乐点。却她的话实在刺耳,她道:“你母亲可非是本宫害死的,当日陛下赐她鸩酒,是本宫瞧她可怜,有意放了她条生路。然她自个想不开,偏要走回阎王道来,怪的了谁?你可知你母归宫后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么?说来也是可怜!君上每日只给她一盅饭食,箸也不给。你母若是饿了,便只能如畜生一般,卧趴而食!”
  “谢釉莲!我杀了你!莫在我面前巧言令色!母后避居庵堂你亦不肯放!今日!我便也不放你!”她话音未落,周如水已是冲上了前去,紫檀弹弓狠狠地抵住了谢釉莲的颈脖,嗤骂道:“你莫得意!王后陵寝既是为你而置,便由我手,送你去好了!”
  周如水话中狠戾,手上的动作亦不含糊,直勒得谢釉莲翻起了白眼,然这也只是一瞬,少顷,她便被左右制服,狠狠摔在地上。这一摔实在不轻,周如水眼中发花,几息之间,险些都喘不上气来,便就在这时,谢釉莲忽的挥退左右,闭上殿门,慢慢蹲在了她的面前。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双眸晦暗,摇了摇头道:“周天骄,你真无用!到头来,事事都被蒙在鼓中,不过蠢然一物!你以为,最想你母死的是谁?非是我!是你君父!是你君父要她死!你又当你君父因何要她死?不只因了凤阙,还因先太子之死!你知当年最盼着先太子死的是谁么?非是旁人,而是你的母亲!你的好阿兄呐!是他们,联手杀了你的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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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爆秘密的几章
 
 
第185章 浮生若梦
  母后与阿兄杀了大兄?
  简直荒唐!
  周如水摔趴在地, 慢慢抬起眼来, 只觉谢釉莲所言可笑至极。她喉头一滚, 咽中闷着股血腥气,呛得耳鼻间嗡嗡作响,往日里璀璨的明眸中涌动着黯色,表情干枯得可怕,冷冷反驳道:“满口胡言!母后最是偏疼便是大兄!大兄不幸亡故,她连宫中的中馈都不顾了,只一心避去庵堂,为大兄,为这天下祈福。如此, 你怎敢污蔑母后与二兄杀了大兄!谢釉莲, 你这般胡言乱语是要做甚?宫中死了一个王后还不够么?你已坐上了这王后之位还不够么?此刻,千里之外, 边陲将士正在浴血奋战, 而你在做甚?你还想害谁?”
  “我想害谁?”谢釉莲垂眸, 仔细打量着周如水, 真是美,愤愤非常, 面色苍白,却仍是美,仍是乖觉可喜,怪不得向来不问国事的王三郎跟着她现了将才。谢釉莲扬了扬眉,自嘲道:“我不如你, 做不了红颜,更难成祸水。我与你那死去的大兄才是一样,只是任人踏脚的石。”说着,她微微低垂下头,白嫩的肌肤剔透莹润,恍若初生,慢慢一笑,继续说道:“先王后偏疼太子是真,一心杀太子灭口也是真。不然,你当如何解释,周洛鹤为太子,本该居高堂,避危檐,可你瞧瞧他去了哪儿?他总往边城去,总是冲锋陷阵当将军。放眼诸国,可有这样的太子么?”
  见周如水因她这一问呆住,谢釉莲讽刺一笑,垂眸,虚虚抚了抚繁复华贵的裙摆,眸中却全是冰冷。殿内弥漫着压抑与冷清,往日里她早便习惯了,如今却愈发的觉着厌恶。好似埋了许久的秘密终于可以重见天日,她就是那困在笼中的鸟,眼见这挂笼的大树就要倒了,败了,她不但不惧怕被殃及,反而觉得欢喜,十足的欢喜。欢喜到数着日子盼着这大树倾倒,这日子倾倒。
  想着如今宫中这凄风冷雨的情景,她终于可以再没了顾忌地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无所顾忌地侃侃说道:“许多事你不晓得,我却晓得。当年你母入宫,有两随侍,一个李氏,一个秋氏。你母当年手段可比如今隐秘许多,面上端庄贤惠,背地里却不知做下多少辛辣事。自她之后,君上但凡恩宠了谁,她便会给谁下绊子。遂太子出世之前,宫中有孕者全然未有,可谓是她一人的天下。只可惜,百密总有一疏。她千算万算,千防万防,偏就未防住自个的身边人。她那随侍秋氏偏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暗中攀上了龙床,后头得孕,深知你母的手段,或是为了自保,或是为了一步登天,更是昧主求荣,不但将自个得孕的消息偷禀了君上,更是将你母往日陷害宫中众美人的证据一五一十地呈了上去,有未添油加醋落井下石也未可知。只知这以后,君上就真真与先王后生了嫌隙,更是暗中吩咐了秋氏,安排她外出买办,以此逃遁而走。”言至此,谢釉莲慢慢一笑,望住周如水黑白分明的眼睛,眸光划过一丝荒凉,嗤笑着说道:“如此,你当能猜着些因果循环了。”
  谢釉莲的话,句句属实,全非是捕风捉影。当年,谢浔忽然间对她与太子的婚约改了态度,便是因谢浔无意中晓得了太子并非娄后亲生的事实。他更知,以娄后心性,定然容不下太子。如此,他们娄家因着这姻亲,怕是不但不会成福,反会遭累。遂才有了这以后的种种,有了她的今日。
  听谢釉莲言之凿凿,周如水的面色愈来愈冷,到了后头,几乎是面无表情。她木然地听她道完,眸光微敛,心知她此番所言非是在胡诌。然她仍撑着最后一丝侥幸,慢慢坐起身来,循着漏洞说道:“若真如你所言,母后趁大兄年幼,杀他易如反掌。又何苦悉心栽培于他,到头来,又千辛万苦再要他性命?”
  要一幼孩夭折,实在易如反掌,便是冬日嬉闹时将小人推进池中,就能轻轻易易了结一条性命。当年公子詹落水,左右本有宫婢,却就无人相援,莫不是年幼的她扑进水中,七兄的性命怕也难说今日能否仍在。
  遂如此轻易便能收人性命,母后何苦白费周折,耗费心血养虎成患,末了末了,再又费尽心机将其诛杀?更若如此,往日里,母后又何苦偏袒大兄,以至无视阿兄,以至屡屡打压阿兄?她始终都记得,幼时,她曾亲耳听母后道过,大兄文韬武略,注定是周国未来的主子。却二兄实不讨喜,做个闲散公子都太勉强。可见,母后满腔期许全在大兄,若这都是假意,她就真不知该信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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