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君歌——兰芝
时间:2018-07-18 09:34:51

  混乱的思绪凌迟着周如水钝痛的神经,念及死不瞑目的母后,念及尚不知生死的阿兄,念及如今已是乱做一团的内廷,再念及万般不易才有了起色的边境战况,周如水只觉心口被堵上了一块大石,沉甸甸不得脱,堵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其实明白,在旁人眼中,她的阿爹,不思朝政,昏庸无道,实是祸国之君。便是王玉溪也该是这般想的,她曾无数次感受到他提及君父时,那眼底语底的不屑与蔑视。
  然,君父便非是个好君上,却是她的好阿爹。他宽厚的脊背,温热的手掌,是她记忆深处无坚不摧的力量。他便像一座大山,立在她的生命之河上,她所有的荣辱都与他有关,她所有的一切都因他而生。她自小到大,在他这儿得到了无尽的荣宠与荣耀,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均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与欢畅。便是前岁,他硬将她嫁去魏国,也是好心为她为周国铺一条华道,并未有真真伤她之意。身为女郎,她实是比大多姑子都好命太多。
  遂她明知,侈汰之害,甚于天灾。遂她明知,为君为王,当使百姓安康,使四海安宁。遂她明知,君父无稽,长此以往,社稷宗庙终将化为焦土。却她仍想护住他,护住她的阿爹。她曾无数次告诉自个,为了她的族人,为了她的父母兄弟,为了这周土之上的黎民,她将鞠躬尽瘁,便是前头是万丈深渊,她亦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可如今,站在这深渊前头,她唯有悲辛无限。
  彼时,月至天心,四下宁寂。无边的黑夜笼罩着整座宫城,处处都透着微涩的凉意。
  周如水站在塌前,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她静默不动地望着全凭意志支撑,满面痛苦奄奄一息的周王,如坠深渊,满面泪流。掌心早被自个掐出了血迹,咽中的血腥味亦是久久不消,彻骨的绝望萦绕着她,一呼一吸都伴随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与绝望。
  却即便如此绝望,她也难能置身事外。
  她膝头一软,重重跪在了周王面前,腰身一埋,咚咚咚三声,每一声都极沉,每一声都极重,朝着周王便是磕头三拜,她好似将内心那难以言说的复杂之情都融入了这长拜之中,这其中有爱,有恨,有无奈,更有为难,有决绝,更有不舍。
  早年,周王也曾有励精图治之时,彼时,她被君父高高扛在肩头,山顶的风烈得厉害,刮得小小的她丝毫睁不开眼。她吓得紧紧拽着君父的衣襟,委屈道:“阿爹,兕子怕得很!咱们回去罢!”却不想,君父未动,反是拉住她的小手,谆谆教导教导她道:“为君者,当有迎风之勇!为天下者,该不惧以身噬虎!”说着,他更是豪气干云,鼓励她道:“你是我周家的千岁,莫要惧!睁开眼来,看看咱们这万里江山!多好!”遂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来,看着巍峨的山色,看着广阔的疆土,小小年纪,也是发自内腹的自豪与骄傲。
  她的君父,曾也励精图治,曾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只是后头,或是太过志得意满,或是太过劳苦心有不值,迎风之勇也好,噬虎之志也罢,都在这漫漫长路上消失殆尽了。而这始志一灭,这朝堂也就颓了,天下也便乱了。他们的话都未有错,周国坏在了根上,这根,就是她的君父。
  想着,周如水缓缓抬起脸来,明明神情凄惶,眸中却迸发出了一抹坚毅的倔强。她颤抖着站起身来,走近榻前,满是鲜血的手掌慢慢握住了横在周王胸前的半截匕首。
  透窗而入的月光笼罩在她娇小纤瘦的身子上,她不停地颤抖,额上青紫一片,刺眼的血珠滚落出来,鲜红的血迹淌在白腻肌肤上,可怖至极,衬得她好似扑火的飞蛾。
  她直直凝视着周王的眼睛,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他苍老苦痛的面容之上,巨大的苦痛吞噬着她,吞噬着这红墙绿瓦金壁辉煌的宫城,她轻轻地喊,”阿爹。”声音沙哑得可怕,只一声便痛不甚经,仿佛下一刻便会粉身碎骨,“太痛苦了。”她喃喃道,握着匕首的手掌抑制不住地颤抖,不舍使力,却又不能放开。
  她僵持着,对上周王瞪大的双眸,眼中的泪愈涌愈多,汗湿的长发粘在她苍白的面上,她整个人都如同灵魂出窍了一般,唯有钝痛,唯剩麻木。不远处,寺人旌凄惶的喊叫声就在耳畔,他在喊:“女君,拔不得!拔不得啊!”她却惶然未觉,只觉鼻息间血腥上涌,嗓音更如是破败的锣,她慢慢地道:“生恩养恩大于天,兕子不孝,若有来生,定为牛为马,以报父恩!”说着,她痛叫一声,哭声刺耳,悲恸不绝,猛地发力,终是拔起了插在周王胸前的那半截匕首。
  紧接着,温热汹涌的鲜血迸溅在了她清丽苍白的面容之上,周王双目瞪视,痛泪两行,呜咽一声,真真消了气息。谁也不会想到,一代君王,会丧于儿女之手!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周如水记得,她曾绕在君父与母后膝前,拊掌唱着这首歌。她曾想将天上的月儿都摘下,只为君父与母后开怀。却如今,她亲手送了她的阿爹去往黄泉。她明知,她的阿爹已是强弩之末,她明知那插在他胸前的匕首,既可是生路,亦可是死途。或许大夫再来尚能得救,却她仍是拔起了它,做了周裎的帮凶。
  痛苦至极,泪却好似淌不干了。她不知,这算不算以身噬虎。她只知,她这一生,怕是再难走出这场噩梦了。
  她颤抖着确认周王的鼻息,颤抖着想抚净他面上的血迹。却,愈抹愈多,愈抹愈多,擦不静了,如她那满手的鲜血。她亲手了结了这一切,也好似,了结了她自己。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头又是喧嚣之声,喧嚣声渐渐近了,少顷,公子詹踉跄冲进了殿来,只闻着室重浓烈地血腥味,公子詹便觉不对,硬撑着看清室中的景象,亦是大骇,想也未想,他便迅速合上了室门,快步朝周如水走去。
  他单膝跪地看向茫然跌坐神魂不在的周如水,毫不犹豫便将她拥入了怀中。他幽深的有些涣散的目光落在周王的尸身之上,徐徐又落回在周如水握着匕首的小手上。
  不知是释然还是后怕,他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他轻轻地从周如水僵硬的手中取下匕首,一面温柔唤她兕子,一面用冰凉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他安抚她,无有责怪,唯有怜惜,他道:“兕子,七兄来了,七兄护你来了!你莫慌,君父是我杀的,所有的罪孽都由我来扛!无事了,你已无事了!”
  说着,他抬起眼来,喘息着用衣袖擦拭她满是血污的小脸,他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揪心,有些不忍,他吃力地说道:“兕子,记得我总将花鼓绳藏在何处么?国玺便在那儿,你去取。不论是谁赢了,有了它,你便有拥护之功,便能免于一死。”说着,他猛的一呛,已是后继无力,呕出一口血来。
  那血叫原本已有些木然的周如水回过神来,她猛地一怔,才发觉公子詹的面色苍白无血,气息更是弱得可怖,显然是受了重伤。满室凄冷,她慌张地抬手去搂他,触及他的后背,便碰触到一片滚烫的湿热。再抬起手来,满手的鲜血更是乌黑,显然是中了剧毒。嗓子疼得厉害,周如水好似哑了,半晌才发出声来,她惊惶问他:“七兄!七兄!你怎的了?怎的了?”
  “周裎不是个东西,暗箭里都淬了毒,我急得很,便大意了。”说着,公子詹亦是苦笑,这一呕血,叫他真真失了气力,只得放开周如水倒卧在地,仰头望她。
  他狠狠缓了一口气,才望着她继续说道:“傻阿骄,莫哭了,为兄只能护你到这儿了,往后的路,你得自个走了!甚么国事家事,你做的已够多的了,过了今日,就都莫再理了罢!好好去寻你的三郎,去生儿育女,去山野江河,去过逍遥日子,莫再为这俗世磋磨,莫再受苦了。”说着,他已是再没了气力,瞳孔愈发涣散,想要使力去抚她的脸,手腕稍稍抬起,便又无力地跌落回地上,末了末了,他的声音也低得仿如风中的残叶,释然一笑,忽的叹道:“兕子,莫学我。你看我,我这一生,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你看我,我这一生,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公子詹的话叫周如水有一瞬的恍惚,绝望的哭泣声从她喉中呜咽传出,她只觉一切都变得鲜红似血,血泪从眸中流出,划过了她的脸庞,落在公子詹已无声息的心口,滚烫炙烈,如泣如诉。
  这是死亡的幽谷,是黎明前的暗夜,是一山又一山,一次又一次难关,是真真的一刀两断。这是周国命途上的转折,后世都道,若无这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无往后雄踞一方的周国大业。然这一刻的周如水,这一刻的周氏族人,却只有苦痛,唯有苦痛。
  彼时,王玉溪正星夜兼程赶往邺都,然他如何赶路,都赶不过天命。便见伏流忽得勒紧了缰绳,仰头看向了天中的星象,眉头一蹙,难得惊叫道:“异星灭了!”
  闻言,王玉溪亦抬起眼来,寒凉如水的目光暗沉无比。须臾,他自咽中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几分不忍地幽幽说道:”不破不立,不失不得,今夜之后,周土将定。”
 
 
第189章 浮生若梦
  谢釉莲曾无数次猜想过自个死时的境况,她想她聪明一世, 真到了穷途末尽, 定然也会拖些个垫背, 将心中的仇呀愤呀都报了个干净再徐徐上路。可真到了这大杀四方的时刻,真看着周家乱做了一锅粥,她未想起自个, 反是想起了公子沐笙, 想起他得路迢迢, 芒鞋邋遢, 想起他为这天下, 为这周家吃了许多的苦, 到头来, 却是两手空空,少有人记惦。
  她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见过他两袖清风雄辨群贤的模样,遂眼见他艰辛至此, 眼见他被逼进穷途,她的心中,讥嘲虽有, 失落更甚。
  她这一生,最恨的是他,最爱的也是他。她所有的悲痛都因他而起,却她真真畅快活过的日子也唯有他作陪。她生来便是家族的筹码,因母早丧, 为护着蕴之与永之,她知事便比旁人早上许多,日日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才护得他们姐弟三人安稳成人。遂她幼时的记忆中,少有如旁的女郎一般纯粹单纯的日子,除了辛劳,便是孤苦与抗争。
  后头,她遇见了他,是他教她体会到了天儿有多蓝,秋日的雨滴也带着甜。是他教会她如何发自肺腑的欢笑,如何对酒当歌畅怀世间。却也是他,叫她体会到了视死如归的绝望。
  就像一只鸟儿,从来就在牢笼之中,不知天高,不知地阔,不知欢爱,不知欣喜,陡然放飞,知了这天地辽阔,人生几何。却又猛然被塞回牢笼中去,才知,甚么是真真的苦不堪言。
  而在这苦不堪言自我唾弃的日子里,唯有对他的恨是支撑着她的力量,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恨不得将他踩在脚底,恨不得将他的心掏出来看一看。却如今,真到了旁人要杀他剐他的时刻,真到了旁人要践踏他毫不留情的时刻,她却不愿了。她忽然便觉着,乱世桃花逐水流,她已翻不出命运的手心了。他们之间,总该有个人能跨过这宿命的河。
  遂她屈以尾蛇做了公子裎与符翎的帮凶,她头一个,要置他于死地。
  起先,他们真想在他府中寻些个构陷之物,然他的府中可真干净,莫说谋逆,实是两袖清风,公子裎在他书房中搜了半日,愣是半句谋逆之言也未有,这滴水不漏,只得逼得公子裎再去请符翎下场。
  彼时,她便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等,又见公子裎手脚不停,搜去了屏风后头,紧接着,她便听里头发出一声雀跃的惊呼,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咒骂之音。她循声而去,便见他书房里头果真有间暗室,暗室中空空如也,一张塌几,一壶酒,还有一枚玉簪。见着这些,公子裎果然有些气急败坏,讽刺的将那玉簪甩在她面前,嘴角一扯,透着不屑,嗤骂:“你瞧瞧我这二兄,便是藏在暗室中的,也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
  随之,玉簪落在地上,发出嘭的脆响,蹊跷的是,竟是未碎。她垂眸看去,只觉心口被一张大手狠狠抓住,她像溺在温水之中,上不得下不去,不知是暖,还是疼。
  那玉簪是她熟悉至极的,曾几何时,她曾一刀捅向他,将这玉簪狠狠甩在他面前,她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心安,她总是忘了她自个也有错。她忘了当年,是她自个隐瞒了身份,她骗了他,骗他她是谢六,骗了他的真情才叫他晓得,她原本是他早定的兄嫂。那个大雨瓢泼的夜里,他没有来。她一直以为,是他弃了她了,是他不要她这个累赘了。始乱之,终弃之,过往的海誓山盟从那以后都成了笑话,她为求生不得不苟活,在这苟活的路上,她恨他入骨,时不时往他后背捅刀子,她恨得理所应当,她把恨当做了救赎。
  却直到前岁,娄后在临死前戳破了一切,她循着蛛丝马迹去查,才觉痛彻心扉。她甚至会想,那个雨夜,若她不顾生死,就是死死等在那儿,是否他就会来?
  遂如今再看着这玉簪,她心中的恨淡了许多,唯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他似是一直在家中就不得关爱,当年他便曾道,“我出身不低,却是家中最穷的那个。”说着他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又抚抚她的发道:“但养我的阿六是足够的。”再后头她生辰时,他便送了她这玉簪。她总记得他将玉簪递给她时,耳根微红的模样。他闷了半晌才对她道:“枝头的杏花虽败了,却我刻了朵在这簪上,算是赠你四季常青。”彼时,他是被家族无视的儿郎,却也因此,是真真自在逍遥的佳公子。用上好的玉,亲手雕下她最爱的花,他偷瞧她时耳稍会微微的红,眸中清澈,像涌动着星河。他道,来年杏花开时,要娶她为妻。
  只可惜,逍遥的日子太短了,随着太子的身世被暴露在娄后面前,万般苦痛都到了眼前来。人人有恨,人人受累,便是如今自梦中去看,亦觉心寒。然而,这所有的善与恶,所有的对与错,所有的被揭开的或是被隐瞒的秘密,都非是空穴来风。这金丝笼里的雪崩了,他们便是这崩落的雪花。而雪崩时,未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他们,都不无辜。
  她弯下身,捡起那玉簪,双目发涩,嘴角含笑,不知是讽是痴,或是实在无人诉说,她扭头看向了公子裎,忽然朝他道:“人生百年,浮生一瞬。当年我曾以为,杏花开时,我就会嫁给你兄长了。”
  公子裎闻言一愣,扭头看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口中所言之兄长是先太子洛鹤,他挑了挑眉,面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地嗤笑,哼嘲道:“庶母您可莫多想了!平安与先太子可是落地的鸳鸯谁也拆不散!你这话若叫她听着了,可不得自讨苦吃?”
  闻言,她亦是笑,撇撇嘴,状似无意地将玉簪揣入袖中,只觉着,这众人皆醉吾独醒的滋味真是畅快,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在她看来,符翎的字迹只学得他七分像而已。却到了周王眼中,这七分像便落了个十成十,所有的子虚乌有都成了铁证,她就立在周王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做困兽之斗,看着他辩白自个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却那一刻,他泪如雨下,委屈悲愤,失望伤怀在他眸中涌动如潮。却这泪,这目光,在周王的眼中,却都是怨怼,都是他不孝不悌的辅证。遂她眼见着周王怒斥他道:“孽子!你的存在便是谋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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