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以来,她从未高看过刘铮,也从未小瞧过他。她深知他有他的执着,他的执着不过是功成,是名就,为了这一切,他放弃了人世间一切的美好与真切。他更自以为自个是天纵奇才,自以为自个便是那风暴中心能够挥云纵雨的顶顶人物。却结果,他反抗了,他争夺了,他仍抛不开自个的根,遂他也争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非是能操纵风暴的那个人,不得不承认自个不过是那被风暴卷起操纵的野草和沙砾。遂他破釜沉舟,要留以身后名。可他真的留得住么?今日百姓不过因眼前利赞他颂他,但这眼前利过后呢?待得魏军卷土重来之际,他怕是连身后名都会没了。遂在口口相传的骂与赞之间,他不过只会是漫长光阴里的纤芥微尘。不足挂齿,人走,灯灭。
若真要言,周如水抿了抿嘴,淡淡地说道:“我知他一向执着,却不知他如此执着。然,由他及己,我却丝毫不觉他有多可笑。执着在心,天势难料,不肯甘心从之者,人事宜然也。我亦有我的执着,亦有我的不甘,我的执着不甘与他相比,并未有多么高明。”
“我听闻,他曾伤你利用你?”
“然也。”周如水愣了愣,轻轻颔首。
“不恨?”
“恨,更还瞧不上他。贫贱非辱,贫贱而谄求於人者为辱,更他前后不一,非真君子,乃真小人耳。然,当年坏他声明,断他官途,我已尽释全怨,遂已不必纠缠。如今,不过冷眼旁观,只觉他成也执着,败也执着,倒不知如何再看了。”
“善。”周如水一言,揭心肺腑,柳凤寒闻之,直是哑然失笑,须臾,更是停下脚步,盯着周如水,由衷抱拳道了声:“女君大度甚君子。”
二人便这般一路走远,待得夕阳西下,天都黑了,才都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在黑夜中驰骋而去。周如水不知,柳凤寒是凭着甚么辨别方向的,他披星戴月,领着她一路往前,没有半分犹疑,待到天色渐亮,一道薄雾浮现在天地间,忽的就停在了一座山坡之中,翻身下马,率先钻进了一片乱草丛中。
周如水在他身后,见他停下,忙也勒马,不及下马,便见柳凤寒忽然回首看她,一脸凝重地她他摆了摆手道:“你便在那儿等着,我一会就来。”
闻声,周如水依旧下马,就立在马旁,朝他点了点头,道了声:“你去罢。”说着,便将马拴在了树下,由着它自个吃草。她自个也在一旁慢慢坐下,眼瞧着柳凤寒渐渐往草丛深处走去,须臾,再见他弯下身在草丛中一番翻找,眨眼就再看不清身影。遂也收回目光,左右瞧了瞧后,在大树下伸了个懒腰,抬首望天,轻轻呼了口长气。
他们就这么星夜赶晨走了一夜,待到此时,天光已是渐晓。渐渐有微亮的阳光照射在她白皙精致的脸庞之上,她闭着眼,享受着初晨温热的阳光,倾听着草木间充满生机的鸟鸣之声,忽的就有些倦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渐渐传来,她睁开眼看去,便见柳凤寒一脸怒气,沉着张脸朝她走近,黑不见底的双眼沉沉郁郁,见她看来,表情特别古怪,皱着眉笃定就道:“那夺了我货物的非是魏军,而是夏人。”说着,右手一伸,抬手就将一小块布条递给她瞧。
周如水接过一看,也是皱眉。只见那布条上满是线丝,显然是拉扯之中被硬拽下的。更那布条上的花纹尤其特别,是夏国才有的瑞兽浮屠。浮屠首似马头,身有六爪,后跟猫尾,更有双翅,是夏国的护军之兽,专为保佑悍勇的将士。遂夏国军士的衣衫之上,常有浮屠纹饰。
见此,周如水哪儿还不明白,脸上闪过一抹冷意,嘲道:“真不知,魏国也供奉浮屠了。”说着,她更是心思飘远,不由便猜测,这到底是魏军之中藏有夏兵?还是夏兵隐在其后坐等渔翁得利?然,不论是魏夏合谋吞她周土,还是夏人阴毒,坐等两虎相斗,这对周人而言都非是好事。更由此以小见大便可得见,夏之豺狼野心,比之魏贼分毫不差。如此,若魏夏成犄角之势围攻她周土,那就真是棘手之患了!
如此,她忙是问柳风寒道:“既知是夏兵抢了你的货物,你怕也追回不得。如此,不若先同我一道回去鹏城,待得将薛村设防巩固,此事再从长计议如何?”
“也只能如此了。”说着,就在周如水转身解马绳之时,柳风寒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再也不是往日里懒洋洋的模样,向来意气风发的眉目间也带着难以言说的沉意,漂亮之中掺杂了一半草根一半高贵的神态,硬生生地问她道:“如姑子,若你知家业难续,穷途末路,虽万死亦无可挽,当如何?是苦苦挣扎,哪怕徒劳而返?还是放下一切,从头再来,不问前程?”说完,似是又觉失言,摆了摆手,叹了声:“罢了,问你做甚么?”言至此,鞭策胯下,一马当先而去。
二人又是掉转马头,往薛村而去,待到天色入暮,才又终于见得薛村近在眼前。却薛村就在近前,见着村中冉冉而升此起彼伏的炊烟,二人皆是一怔,不约而同勒紧马绳,躲在了路边的山坡之上。柳风寒挑眉,眺目望去,又以耳贴在地面,听及不远处的喧嚣之声,粗野匹夫们的叫嚷之声,不觉笑望向满面谨慎的周如水道:“难不成那宋几有天助不成,你未去提点他,他便晓得增设布防了,也省得你在今上面前参他一本。”
却他这笑声在视线所及之处戛然而止,抬手一扯,压着周如水也蹲下身来,指着村内那辆隐而不清饰金镶钿的富贵漆车,以及漆车前那五匹周身璎珞的俊矫黑马,神色不明,几分笃定地道:“那非是宋几的座驾罢?”
周如水循着他的视线趴在一颗巨石边小心翼翼看去,实在看不分明,如此,她摇了摇头,示意柳风寒噤声,须臾,就如雕塑一般趴在原地动也不动,只闭着眼睛专心致志听村中的声响。说来也巧,彼时正是用晚膳之时,村中儿郎拥簇而出,明是身着布衣,却是十分的有行有止,须臾,周如水只听一声极沉的“取酒来”传入耳际。这声飘在她耳中已是轻弱,却周如水闻之大撼,她的身子轻轻一抖,几乎是涩然地说道:“不好!是魏音!”说着,直是一股脑问道:“魏军怎的会扮作百姓集聚薛村?咱们来时,城中十分安宁,可不见外人呐?昨夜到底发生了甚?难不成魏贼悄声无息地占了薛村?可为何村中还如此安宁?如此安宁,鹏城定然不知!宋几定然不知!这般,若是魏军奇袭,鹏城大祸难免!”
说着,她几乎想也未想就拉着身后的老马往坡下去,急道:“桓冲战死之况尤在眼前,我绝不能见着鹏城不攻自破,落入魏贼之手!”
见她火急火燎,柳风寒几乎是扑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臂,灿若晨星的双眸死死盯住她,急道:“你去何处?”
“从此处往鹏城正南门去仅需一个时辰,我将从正南门入,通报敌情,以期抗敌!”周如水言辞果决,这一刻简直像个女将军,威严至极,未有先前那半点的惊惧犹疑。
“自战以来,外城门紧闭,你如何入城?你可有信物,证明己身?”柳凤寒也不遑多让,思绪清晰,目光停留在她的额间,直指要害。
他这一问,也是真真把周如水问住了,她的手下意识地便摸向了自个腰间的佩囊,但里头空空如也,能证明她身份的祥凤玉牌早便被王玉溪夺走了。她心中一痛,久违的心酸涌上心扉,面上却半点不露,扭头看向柳凤寒,硬打起精神道:“当日魏贼奇袭,我与万千军士共抗魏贼,直至贼退。这不过才过了个冬日而已,他们当中,总会有人认得我。”说着,再不停顿,拉开柳凤寒的手,一面上马,一面善意劝他道:“世间太多无常,便是王孙公子,也难保灭国亡身。遂,郎君不必为区区货物自苦,你为行脚,一身本事,天下皆在你脚下,不至于穷途末路。”
事到临头,她也不忘柳凤寒方才今晨忽然的发问,只是时日不多,她只能草草宽慰与他,言罢,又在马上朝他一礼道:“这是我的家事,与郎君无干。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见她如此,柳凤寒却是朗声笑出,这一笑十分的畅快,十分的淋漓,他深深地望了眼周如水,望着精致美丽的脸庞,理也不理她,也是翻身上马,几分傲气,跟着她,十分认真道:“就许你月夜相随筹知己,不许我与你同行图救国么?一道走罢,我这一生,常是身不由己,为人左右。然如今随你这一程,却是我心甘情愿。”说着,重勒马绳,已是行在了她的前头。
第212章 机关参透
周如水与柳凤寒一门心思往鹏城正南门赶, 这时刻,也顾不得去清理马匹留下的痕迹。他们怒急匆匆, 薛县之中,魏兵却是小心翼翼,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占据了薛村, 只等着来日自薛村弯小道占入鹏城, 一举将鹏城上下逐灭殆尽。遂每隔两个时辰, 村中便会有三人一组乔装做百姓的侦察兵出外去四处侦查,他们严守军令,处处谨慎,果不其然, 便就察觉了村外山坡上二人留下的印迹。见此,这侦查的魏兵也是神色绷紧, 三人对视一阵,循着印迹一路往前,待再查明方向, 也是一惊,忙就往薛村的方向飞奔而回。
另一头, 刘铮成了众人口中的英烈君子之后,郑氏作为他唯一留在鹏城的家眷遗孀,在城中的地位也是登时的水涨船高。城中人对刘铮有多少歉意, 如今,便都一股脑的转为善意对待起了她。更宋几对她的美貌也是十分的垂涎,便待她更是愈发的客气, 甚至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
往日里,刘铮暂管鹏城军务之时,娄九瞧不上城中的兵卒百姓,便对刘铮十分的不配合。遂刘铮要施恩于民,只能由郑氏作为家眷作陪,偶尔为百姓施粥,偶尔上城楼为守城的兵士添送饭菜温茶。按理而言,如今刘铮已是身故,宋几已来了这鹏城上任,这样的好事该由他的内眷来当才是。然,见过郑氏之后,他依旧将这些个稳赚声望的好事交予了郑氏,直是将郑氏捧成了鹏中之中无人不信不人不喜,不计前嫌,温柔善意的女菩萨。这般,郑氏也是照单全收,心安理得的在众人的赞誉之中安享度日。
周如水与柳凤寒赶至正南门时,正逢郑氏在城门之上为将士们分发肉脯,忽然瞧见城门前有来人,又是两匹老马载这一双貌似天仙的男女,城门守将也是一愣,探出头去,连声喝问:“来者何人?”
听见城上传来询问之声,周如水忙是勒马,抬起头来,朝那城门守将朗声说道:“吾乃周氏天骄,速开城门,本宫有紧急军情来报!”
这声音一落,城上众将士全是翘首看来,只可惜距离尚远,天色又暗,火把高耸之间,她的面目只能依稀见得,并瞧不真切。然她腰间细细,声色明丽,只依稀看得,也能知定是身份高贵之人。
然,那城门守将一愣,仍是毫不犹疑地严肃说道:“按军法,若无军令,城门不得开启。既是女君,可有军令在手?”说着,又在暗处朝左右招手。
闻言,周如水不气不怒,只是跃下马来,广袖一甩,直是大步朝前走去,就立在最前处,再次仰头朝城门上喊:“请将军掷一火把下来。”
她这一言实在突兀,那城门守将不明所以,但见四下不过她二人,便觉掷一火把但也无妨,遂便命了左右掷下。
须臾,便见周如水执起火把照在身前,火光照耀着她精美的脸庞,她的双眼熠熠生辉地望向城上,大气凌然,十分潇洒地朝着城上再次喊道:“前岁本宫来鹏城曾与众将携手抗敌,今次偶然路过,虽得一军情,却实无军令在手。如此,各位可当瞧瞧,若是有谁还认得本宫的脸,不必开城门,只需去请宋几来便可。”既有军法,她便不会为难军士,待得宋几前来,总是认得她的。
她这话说完,那城门守将身侧已簇拥来了不少兵卒,众人齐目看去,见她一身布衣,却是姿容无双,更那声音朗脆,确实,隐约如是千岁所闻。
一时之间,城门之上交头接耳之声不绝,有人道:“我瞧不清楚,你可瞧清了?”
“我那日只顾着杀敌,只闻千岁之声,并未瞧清千岁的容貌。”
“千岁肝胆似丈夫,这姑子方才那模样,似有千岁之形。”
“这事儿可不能似是而非,要我说,还是请宋大人来罢!”
众人一时争执不休,却就在这此起彼伏的争论声中,忽有一兵卒直截就上来前来,他十分笃定地拉住那城门守将道:“阿大,你还迟疑甚么?这便是千岁呐!当日我为老城主呈上桴槌,是千岁自我面前接过桴槌的。这城下女郎,分明与千岁是一个模样!”
他这话真真打动了这被唤作阿大的城门守将,阿大心思一动,也不敢懈怠,正要吩咐左右去请宋大人来,却见郑氏忽的走近,一面望向城下,一面不解地说道:“女君不是嫁给琅琊王三,与王三郎一道回了琅琊了么?怎的会出现在此?也未梳妇人发髻?”
说着,她直是凑上前来,极目眺向城下,眯着眼继续道:“将军莫急,今日宋大人正有急奏启奏天子,您若匆匆去扰,实在罪过。”言至此,望着阿大谨慎犹疑的神色又是一笑,十足温柔体谅进退有度地道:“吾在邺都之时,曾有幸与先夫一道见识高门宴乐,彼时,天骄公主也曾在场。遂吾虽不才,却是识得女君的。”话音一落,便向一旁兵卒借来火炬,众将士也为她让道,叫她认认真真往朝城下望去。
见她仔细瞧去,众将士更都噤下了声来,那模样十足的信赖恭敬,直是由着她瞧了一会儿,那阿大才问:“夫人可瞧清了?如何?”
郑氏瞧他一眼,蹙起了眉头,摇了摇头,认真道:“像是有几分像的,也无怪会认差。然,诸位不知,前岁女君与先君争执之时,将额头给磕破了,后头在额心落了道疤。为此,女君为了遮丑,便日日在额心贴着花钿。然女君奇美,邺都的女郎们见了女君那贴了花钿的若仙模样,皆相效仿,一时之间,花钿妆可谓风靡天下。”言至此,她直是问那方才笃定城下女郎是女君的兵卒道:“您上回所见,千岁额间可贴了花钿?”
那兵卒抿唇回忆,须臾,朝郑氏瞟了瞟,闷闷地点了点头道:“然也。”说着,又睨了城下一眼,嘀咕道:“这黑灯瞎火,瞧不清有未有疤。”
闻言,郑氏挑眉,眼中露出精光,冷冷丢了一句:“吾瞧是没有的。”说着,再次瞟向黑夜中立于城下的周如水,扭头,极尽挑唆地朝着阿大幽幽说道:“将军,这不会是个奸细罢?女君与琅琊王三举案齐眉,如今,该是梳着妇人髻与王三郎在琅琊举案齐眉才是。可如今,这一幅未出室的姑子打扮,又与一美貌郎君同在城门前的怎会是女君呢?更她深夜妄开城门,实在居心叵测,实在可疑非常!”
郑氏所言,直是在城门之上搅乱了一池浑水。城上将士本就将信将疑,如今再听她言,就更不信了几分。更她道自个曾参加过高门宴乐,军中不少人都知晓,这郑氏才德兼备,一手琵琶弹的是高妙娴熟,观者无不叹为观止。前岁为刘铮立衣冠冢时,她在冢前曾抱着琵琶弹奏一曲,那曲乐凄婉哀伤,闻者无不感伤落泪。遂她这般的才女,在他们看来,能够入得高门宴乐实在不算稀奇。再加上刘铮的威名,她之所言也是有理有据,一时之间,他们不觉就都更信了郑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