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阿大一向谨慎,虽信了她,然如今进可攻退可守,也不愿轻举妄动,只再次朝城下喊道:“夜里看不清真假,便您真是千岁,未有军令,也是不许入城。遂,得罪了。”说着,索性收回目光,指挥左右兵卒各归各位。
他这般,郑氏却显然是不认同的,他话音方落,郑氏便拦在了阿大身前,言辞认真,十分坚持道:“将军何意?伪做女君的奸细你便这般不管不顾了么?将军这般,又与奸贼合谋有何区别?将军可莫要忘了,周律有言,见贼不杀不捕便与贼同罪,连同四邻同保,全族都要斩首。将军家中麟儿才方洗三罢?为了嫂夫人,吾也不能容得将军如此就错!更,先夫以命护鹏城,吾亦不改此志,这一对狗男女,放不得!”
她言辞激烈,说着,就又上了前去,直是夺过一旁兵卒手中的火把,照亮自个的脸,对着城下尖声喊道:“大胆奸细,竟敢冒充千岁!你既是千岁,那你可认得我是谁?”
她这一问,众人对她更是信服。这回,是真认定了,她识得女君。这城下之人非是女君了。
夜幕之下,蒙混不清,郑氏忽的出声,直是叫周如水一愣,待再看清郑氏的脸,她也是面色一变。身后,柳凤寒见情形不对,忙是纵身跳下马背,疾步走至周如水身侧,皱着眉头道:“城门之上怎的会有妇人?”
闻言,周如水依旧仰头盯着那郑氏,她面上的表情如是吞了苍蝇一般的难受,直是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才凑近柳凤寒,低声道:“哼!我未瞧错罢?那城门上的妇人竟是谢永清!她竟没有死!”
“姓谢?陈郡谢氏又如何?她可是不认得你?”
“若不认得便好了,她在家中行六,当年我与她结仇,她曾咒我生无所依,死无所安。有她拦在那儿,你当咱们还入得去这鹏城的门么?”说道这儿,周如水的心直是凉了个透。
而城门之上,见她一问,周如水不但不应,反是与身侧儿郎低声言语,“郑氏”就如是掐着了周如水的把柄一般,整个人都振奋非常。她冷冷地望着城下的周如水,死死地掐着自个的手心,强压着心底的兴奋之情,扭头朝阿大义正严辞地说道:“将军可瞧见了,她并不认得吾。将军怕是不知,先夫虽是身死,但他拯救鹏城于万一,以至如今功高天下,德扬四海,便是因他谨小慎微,一身孤勇。如今奸细就在城下,将军绝不能将他们错放而过!”
她言之凿凿,声音既尖又急,句句将周如水逼入死地。却旁人看来,只觉她是因刘铮遗志,分外在乎鹏城安危。遂,一旁也有兵卒向着她道:“既如此,夫人所言亦是无错,此女假扮女君,便是可疑,要么捕来,要么射杀,哪有不离不顾,任由左右的道理?”
闻言,那阿大却忙是摇头,坚定道:“大人有令,非迎战,不得开城门。”
他话音一落,郑氏眼中已是精光一闪,天可怜见,她确实就是谢永清不错。当年,她在去赏花宴的途中,因着周如水名誉扫地,父亲将她赶出家族,兄长待她形同陌路,她苟延馋喘,原以为,天崩地裂之间,自个会死在乱石之下。然她险险活了下来,丧乱之计,她急中生计,叫旁人换上了她的衣裳首饰,她抱着金银趁乱仓皇逃出,终于摆脱了那些永远都洗不清的恶名。然逃出之后,她才想起,自个苦无它处去。她才想起,失了谢家女的身份,无了户籍,她便就只是一贱民。
贱民便如同货物,如同牲畜,可被交易,可被买卖。更一朝为贱民,终身无出期。她惶恐不及,好在遇见以行医为生的郑氏父女,这二人仁厚,将她收留,待她如同家人。然,她身为贵女,如何甘愿日日平淡度日。她日日恨,夜夜念,终于,她杀了郑氏老儿,绑了郑氏归欢,她夺了她的户籍,改头换面回了邺城。
彼时,天地早已变色,她的父亲死了,阿姐也死了,兄长亦不知在何处。她知自个怕是一生都斗不过周天骄了。遂她想起了始作俑者,当年,若不是娄九与她争抢亲事,怕是周如水也不会那般与她作对。遂她借着南宫十一郎引起了刘铮的注意,她勾引了刘铮,碎了娄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她更极力挑唆着二人的关系,娄九恨她恨得咬牙,但同在一个屋檐下,那蠢妇却不知她便是当日已死了的谢家六女。她原以为,她还得一直斗下去,谁知,娄九竟就死在了刘铮的刀斧之下。再后头,刘铮也死了。她苦尽甘来,心中虽有遗恨,但好像,也只能靠着刘铮的剩名在这鹏城度过残生了。
却哪知,天都助她!谁会想到,本该在琅琊与王三郎举案齐眉的周氏天骄竟就生生立在这城门之下,她若不借此杀了她,真是枉为人!
想至此,她手背的青筋都凸冒而出,眼眸中全是杀意地望向城下,恨恨道:“既如此,何不就地射杀这二人?”
第213章 机关参透
谢永清此言一出, 城上众人皆是一惊,谁能想她这么个柔弱妇人, 在如此场合,却是如此的果敢。
便就在众人愣怔之时, 谢永清已是再等不及, 她走上前去, 直截就抢过了一旁兵卒手中的弓弩, 搭上箭镞,厉声说道:“将军尽管犹疑,吾先立一头功祭先夫在天之灵!”话音未落,已是走上前去, 箭锋直对向周如水,再次对着城下尖声喊道:“大胆贱妇, 竟敢假扮公主,企图蒙混入城,此情可疑, 此况可诛,无可饶恕!拿你的命来!”说着, 拉弓而起,真是毫不迟疑地抬箭射向了周如水。
彼时,城门之下, 柳凤寒亦冷了脸色,眼见天色漆黑,他二人被困在城门之外丝毫再近不得, 他拧着眉头正在道:“既如此,咱们先改道去别处罢!她既与你结仇甚深,恐会有害你之心,咱们还是走为上计。”
哪想这话音未落,城门之上已是生变,眼见利箭飞射而来,他眼神一闪,眸光之中划过狠意,抬起手来,眼疾手快地挥手就将周如水往身侧一推,只这一推,那箭镞已嗖的一声扎入了泥土之中,那位置,正是方才周如水所在之处。
见状,他二人都是大骇,柳凤寒更是上前一步将周如水护在身后,撇着嘴角,神色乖张地望住城墙之上满目杀意的谢永清,冷笑一声,怒斥道:“周国无人了么?现有虎狼屯于阶陛之下,这满城之上竟无一个丈夫!竟都由一贱妇摆布!由着她妖言惑众,谋害千岁!真是天要亡周!”说着,他拉起周如水就要往老马边走,一面还在喃喃说道:“这仇你来日再报,你是千岁,她就一龟孙,如今暂就不与龟孙论长短。”
见他二人扭头要走,城门之上,谢永清哪里肯罢休,新仇旧恨夹杂在一处,她恨不得将周如水碎尸万段。更她心中明白的很,若是今日她放过了周如水,那么来日,被碎尸万段的便就是她自个了!遂她几乎尖声朝左右将士叫道:“你们还愣着做甚么?难不成叫这俩奸细跑了?还不将这二人速速射杀?”
这尖叫声太厉,不光叫左右将士一时懵然,也叫周如水抬起眼来,月光下,她的眼睛黑亮无比,幽深寒冽,狠狠朝谢永清瞪去。她已许久未有这般厌恶过一个人了,她也许久不曾想快刀斩乱麻地直取他人的性命了。然而,如今站在城门之上的谢永清,实是叫她起了杀意。想着,她冷冷一哼,朝着城门之上,沉沉一喝,实在是逼不得已,她只能在此直截喊道:“魏军已伪作周民占了薛村,信或不信,各位好自为之!”这一声煞气十足,真是冷了心了。
说着,不需柳凤寒的帮扶,周如水长袖一甩,直截就翻身上马,却马头方一掉转,她勒着马绳的手便是一僵。不光是她,城门之上,更是敲响了警钟,兵卒一声声喊叫道:“不好了!魏兵来了!魏兵又攻来了!”
原本,周如水那一眼,叫谢永清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深觉寒意刺骨。她忽然就觉着,自个虽在这城门之上,虽是居高临下,逼得周天骄不得入城。却不知为何,她这占尽天时地利之人,在周天骄面前却如是个跳梁的小丑一般。城下的人,依旧的骄傲,依旧的有尊严,那自发肺腑的高贵叫她望成莫及。却她自个呢?她的尊严,在她被家中扫地出门时,在她将自个作为可交可换的物件时,便都被丢尽了。
这么想着,谢永清真是有些恍惚。却,四面的鼓噪之声直叫她回过了神来,她极目望去,便见不远处的山坡之上,忽然现出了火光隐隐,紧接着,马蹄之声震慑而来,魏军的大旗在夜幕中飘扬翻飞,竟是魏军又再攻来了!
见此,她的心脏先是猛的一跳,却在一众兵卒的急喝奔跑声中,她忽又猛的往城门下的周如水看去,城门上的火把被夜风吹的忽明忽暗,谢永清的发髻早在方才拉弓之时变得凌乱,浓烈到极致的仇恨从她混沌的瞳仁之中喷薄而出,她想,她都已经了无尊严的活着了,凭甚么周天骄都如此落魄了却还能如此的高贵?她的背脊为何依旧那般笔直?她的眼眸为何依旧那般清亮?她的身侧为何总会有人与她出生入死?
终于,恨意弥漫在她的周身,她咬牙切齿得再次朝左右喊道:“这二人果然是奸细!若是咱们方才信了她的话,打开了城门,现下,岂不是开着城门任由魏贼打么?更若是咱们信了她的鬼话,全副精力去探薛村,如今城中虚空,更是大事不好?”
她这话,乍一听,还真是有理有据,也算是有急智了。想是她的兄长谢蕴之若是在场,也会惊了一跳,哪想他这阿妹自小饱读诗书,却一向是眼界狭隘,愚钝不堪。蠢了这么些年,这一生最聪慧的一回,却是落在了害人之事上,更是蠢上加蠢。
真乃,蠢既是恶。
谢永清这一言,实在极尽蛊惑之能事,原先还不觉甚么,如今魏兵近在眼前绝不有假,再听她一阵妖言,左右兵卒本就未必有甚长远的见识,如今果然中计,再看周如水与柳凤寒时,都是咬牙切齿,起了杀意。只这杀意并非恶意,而是为自保,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国,这是他们的父亲兄弟誓死捍卫的家国,犯鹏城者万死难咎,遂他们恨之入骨,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无有阿大的命令,他们并不能轻举妄动。
却,在左右的恳切盯视之中,阿大却未叫谢永清如意。阿大此人,十分的耿直守矩。遂周如水道自个是女君,他也不见军令不启城门。更无论谢永清如何鼓动,众人心中如何生乱,他也未有半分浑噩。又方才,谢永清一箭射出时他拦阻不及,待她再想动作时,他已夺过了她手中的弓弩,严令她不得乱动。
现下,他虽是命了左右弓弩手对准了周如水与柳凤寒二人。然而,他的命令,却与谢永清的意图背道而驰。他已遣人去寻宋大人了,宋大人至前,若城下二人真有异动,真朝魏军进前半步,便就该宁可错杀,莫能放过。若不然,他便以为,实不需伤这二人性命。谢永清句句道这二人实乃奸细,却他心中之理十分浅显,那便是,若是周人,便是死也要死在自个的国土之上,绝未有往敌军跑去的道理。遂这二人若未向那敌军半步,便或许非是奸细,亦非是谋逆。
这头箭在玄上,随时都有性命之危。那头,魏兵浩浩然而至,一队弓弩手行在前阵,再往后,亮晃晃的刀剑在月光下晃动,寒意迫人,阴冷森森,真是要将周如水与柳风寒逼入死地之境。
夜幕之下,星火燎原,然,前无可退,后无可逃。
到了这个地步,周如水也有些丧气,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笑着摇了摇头,看了眼柳凤寒,直截就下了马来。
不看左右,不在意这四下里的来势汹汹,她只如是闲庭信步一般的,慢慢地牵着那马尾上的毛儿都要掉光的老马靠着鹏城再近一些。她低下头,无比温柔地抚摸着马背,目光之中涌动着难以形容的怜悯与悲伤,她低低地说道:“我原想着这次回去要给你养个老的,让你有个自个的马厩,每日里都有吃不完的嫩草。再替你寻个奴仆,为你刷洗,领你去阳光下慢跑,把那些个年少时未享过的福都享尽了,才好过完这一生。只可惜,如今你我怕是都未有那福气了,你自个走罢,自求多福,对不住了。”说着,双眼一闭,甩起手中的马鞭便狠狠地甩向了那老马,那老马痛叫一声,终于,扬蹄奔去。
至此,她才扭头看向跟在她身侧的柳凤寒,红唇间漾起一抹清清淡淡的浅笑,容姿无双,十足坦然,心平气和地道:“你我怕是要葬生于此了。”
闻言,柳凤寒打量她半响,终于伸出手来,抬起手臂圈住她用力一带,一把将她搂入了自个的怀中。搂着她柔软的身子,他终于控制不住自个的心了,他的神情十分的冷硬,他的心却是头一回如此的柔软,他是跋山涉水疲惫不堪的游子,他从未觉得自个如此的安稳过,他也从不知道原来怀中这柔若无骨的姑子会是如此的叫他踏实,如此的叫他温暖。若他早便知晓这些,许多事或许就能改变了。
一夕之间,他已是下定了决心,嘴角一扯,声音沉沉,几乎是嗤笑着地说道:“我本就做着刀口上舔血的营生,何曾惧死。只是你不同,你不当死,我亦不会叫你死。”
说着,柳风寒缓缓低下头来看向怀中懵然的周如水,望着她倾城精致的脸庞,他勾了勾唇,眉间红痣因着这笑在月光下透出无比的阴邪与豔丽,眼尾之处更是染上了一抹隐不可见的暗红。终于,他主动松开了她,呼吸声很长,压抑而用力,忽然问她道:“你曾言,刘铮伤你用你,你却不恨他对否?”
因他这突兀一问,周如水一愣,抬起脸来,看住他无比认真的神情,心中不自觉一凝,却是慢慢点了点头。
“那便好。”闻言,柳凤寒终于心安,他深深一笑,又探了手过来摸她的脸,拇指在她的面颊上来回轻抚,松了口气似的,笑着道:“那你也莫要恨我,我是真想要做你的面首的。”
说着,他也不再多言,将周如水拉在自个身后,双目一眯,抬手就弃去束发的发带,长发披散,衬得他那俊俏无比的脸庞更是妖冶,不言不语,也是动人心弦,叫人迷醉。紧接着,他又垂眸,竟就慢慢自袖中掏出了一只玉笛。
这玉笛一出,周如水的神色真是陡然一变,却柳凤寒浑然未觉,他勾唇一笑,眼神阴狠,在手中捏了个诀,咬破手指,将鲜血滴在了那玉笛之上。随之,鲜血染红了玉笛,他便就这血痕将玉笛吹响。笛声清脆,悠悠如鸟雀齐鸣,如是天地间传来的亘古不变的呼唤,如是神鬼齐唱的哀歌。
更这音律一出,四面都好似浮动着莲香。紧接着,狂风吹起,那些染在玉笛上的鲜血奇迹般地化为了烟红色的薄雾,如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在空中飘落着花瓣,那些飞舞的花瓣,纷纷将周如水紧紧包围在其中。
这是玄术!
所有人的怔住了,周如水亦是怔住了,她静美的眉头蹙了又蹙,忽然就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中盈盈要落,却她硬是忍住,慢慢地,浮在眼中的泪水如是湖水一般温润了她漆黑的眸子,她一字一顿,慢慢地望着他的侧影,干涩地唤了声:“你是风浅楼?”
闻声,柳凤寒终于回过脸来,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双眼深邃漂亮,从眉心到下颔就那样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骨髓,刻进心底。他微笑着,笑靥如花,眼神如妖,眯了眯眼道:“凤楼十二春寒浅,如姑子,小爷既是柳凤寒,亦是风浅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