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君歌——兰芝
时间:2018-07-18 09:34:51

  有所谓,春为岁之首,烛乃光之源。鹏城百姓心手所持,做活龙轻舞,不过是为这最朴素,亦也最诚挚的夙愿,天地泰和些,叫风调,叫雨顺。家国不受外扰,有安居之所,有仓粮可食。
  烛光所到之处,璀璨夺目,蔚为壮观。一盏盏彩灯绕城一周,飘忽旋转,时暗时明。
  当所有人都在喊,“天佑吾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时,周如水却觉眼中酸涩,不觉便放慢了步伐。
  她忽就觉得,过往一切皆是无错。过往的那种种,她做过的事,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均未有错。她前世抱憾终身,盼的就是如今这生机勃勃的周土。哪怕如今有外敌之患,哪怕她曾无数次的迷茫,却看见今日这一幕,她仍觉得值得。
  既是值得,便该无所怨。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就在她身前的王玉溪,他们的肩头都扛着板灯,他始终在她身前,却又配合着她的步调。
  队伍之中,有的妇人已是汗流津津,十分疲累。却她丝毫也不觉着累,就像腿边无忧无虑嚼着糖龙放肆奔跑的王子楚一般,她的肩头其实未有甚么重量,所有的沉重,从一开始,就都被王玉溪给扛了起来。
  他独自扛走了所有的重担,就如他所言,若是未解,便会叫你恨我一辈子了。
  她并不傻,只是有些痴。因着有些痴,便就会遁入迷洞。只因那是与她前世一般的痛,只不过前世那痛是真,如今这痛是假。
  他亲手布下了迷局,他为她,为她周家,为这鹏城百姓,为这天下百姓扛下了一份重担,却无人知他所为,无人谢他深恩。
  彼时,她怨愤犹在,她不住问他:“若是我永不谅你,你悔么?”
  彼时,他望着她,眉目如画,眼中含情,他是巍峨的高山,他是云端的智者,他是她多情的郎君。却那一刻,他依旧无有犹疑,他道:“不悔,哪怕只为一时的太平。”
  他还有的话未说出口,却他今日写在了灯笼上,他写,一生所寄。
  他一生所寄在何处?不难猜,在她,在她所愿之昌盛周土。他与她所求,从来都是一致。
  世道变得太快了,快到往昔的记忆都几乎要变得模糊。她这才想起了那年赏花宴时,地动山摇,哀声遍地,他去而复返,在众人的慌乱之中燃起了烟火。那烟火轰然而起,照亮了夜空,照得昏暗的峡谷亮同白昼,照得她的心暖如泡在温水之中。
  他问她:“知危难避,却迟于自救,小公主不怕枉送了性命么?”
  她泪水汪汪,又是依赖,又是委屈,亦是低低反问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三郎何故去而复返?”
  彼时他道,“皆因阿念在此。”他还道:“百年琅琊王家,本就是这么来的。”
  其实,回首看去,从始至终,他都未变过。
  只是她,不知他深情。
  满城的灯火如龙般游走,就在这喜庆的欢呼祈愿声中,周如水却是泪流满面了。泪水自她眼中簌簌落下,她的视线都变得模糊。
  终于,脚下一趔趄,她直是要摔倒在地。
  这一摔,惊得王子楚下意识就喊:“莫要踩我娘亲!”
  王玉溪更是须臾就回过身来,搂住她,抱着她摔坐在地。他用自个的身躯护着她,直是一把将她抱起,又不忘牵住王子楚,一面往无人之处避去,一面焦急问她:“阿念,摔着哪儿了?”
  周如水就怔怔在他怀中,听了他的话,泪水愈涌愈凶。
  她这般哭,他的眉头更是蹙起,又是急急问她:“哪儿疼了?”腿边,王子楚也在一旁急得跺脚,一声声阿姐,阿姐,全是心疼的叫唤。
  泪止不住,想笑,却也笑不出,她就这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望住王玉溪,哽咽道:“未摔着,不疼。”
  “真不疼?”王玉溪看她的目光带着心疼的审视。
  “不疼。”
  “那便莫哭了。”见她眼中含真,王玉溪这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先是安抚地摸了摸王子楚的小脑袋瓜,才又望住周如水安慰道:“阿念怕是不知,摔了反是吉事。这一摔,便不光是拜了龙神,就也拜了土地翁。是老天爷赐福,会家国安康的。”
  他声音徐徐,全是叫人安定的力量。
  周如水望着他清晖如月的眸子,心中酸楚涌胀。
  她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上了他的眼眸,泪水涟涟,软软地,低低地说道:“三郎怕是不知,你夜夜为我支更之时,我都想唤你进屋。既知这太平日子,得一日就算一日,我又何必枉费?毕竟你不是旁人,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夫君呐!”
 
 
第223章 机关参透
  这般脱了队, 三人也未再追上,索性牵着王子楚回了驿站, 兀自逍遥。
  按照鹏城的惯礼,这各家的灯板在今夜用过了, 便会摆在高处, 等着来年再用。而他们自然不会常居鹏城, 遂, 亲手做的灯板用过一次,便已是无用的了。
  只三人都舍不得扔,王子楚更是瘪嘴道:“阿姐!小五把它扛回去,来年咱们再来!”
  “这多费事?“周如水摇摇头, 编贝般素齿比月光还皎洁,又在王玉溪怀中笑话他:“你可扛不起。”
  知是如此, 王子楚更是急得跳脚,小短腿可实在地在石板路上蹬了蹬,和撅蹄子的马儿似的, 撇一眼后头炯七手中的灯板,满心不服气地挺了挺小身板, 耍滑头道:“说不定能成呢?小五力道可大了!宫里的杏树都被小五推倒啦!”
  他是童言童语,别样神气,周如水听来却是一怔, 神色沉了一瞬,才又笑眯眯睨着王子楚道:“这可真不巧,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若真要扛回邺都,可是够呛。”
  说着,还推了推王玉溪,扬了扬下巴,端的是天香国色,诚心挑事问他:“三郎以为呢?”
  暖香在怀,触手一片温热腻软,王玉溪睨一眼大眼盯着他满是期盼的王子楚,全不顾自个的阿弟,勾了抹笑,与周如水一唱一和道:“是太沉了。”
  他这话落在王子楚耳中便如五雷轰顶,小童鼓起脸来,真真是气得鼓鼓。须臾,直是跑上前来,围着王玉溪周如水就做起了鬼脸,声东击西,呱呱乱叫道:“阿姐阿姐羞羞脸!郎君抱来不粘地!”
  巷子里空落落的,板龙灯已是舞向东城门去了,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都还亮着,与天幕中的星辰辉映,明亮而又静怡。
  王子楚的声音,稚嫩至极,顽皮至极,周如水因他这话,极致的丽颜不禁拂上红潮,红着脸自王玉溪怀里探出头瞅他,软声声辩:“阿姐是崴着脚了!”
  “阿姐羞羞!阿姐都道不疼了,怎的又会崴着脚?阿姐定是想三郎了,就赖在三郎怀里不起来!”王子楚才不理她辩,这时刻,小人儿门儿精,双手叉腰,像个胖葫芦。虎头虎脑的,却实在振振有词。
  王玉溪听了直笑,那笑温柔至极,比天上的明月还要叫人挪不开眼。周如水却是连耳根都红了,眼见前头就是驿站,索性将脸埋进王玉溪胸前,一言打倒一片,闷闷道:“你们兄弟二人真磨人!”
  哪想这声也被王子楚听了去,就听他奶声声笑嘻嘻道:“小五可是像阿姐多些的!贪食又磨人!”
  听到此处,王玉溪才终于出言,翘着嘴角望着小童道:“你阿姐可未有你好食!”说着,摸了摸怀中周如水毛绒绒的发顶,漆黑的眸子一闪,曼声说道:“那路边的酸李,她可是不食的。”
  这话一出,周如水彻底红了脸,软绵的粉拳直是砸在了他硬邦邦的胸前,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了。
  好在说话间便入了门,更在外头跑了一阵,回了驿站,夙英直是入了庖厨,准备起了吃食。见又有好食的了,王子楚一劲就跟着夙英跑了,倒是把周如水这茬给忘的一干二净了。
  他这一跑,真是给周如水寻了空当。她忙是从王玉溪怀里下来,耳根都透着胭脂红,一溜烟跑就去院里的秋千上坐稳,一脚蹬起,秋千便在空中慢慢地摇,她悠哉悠哉地晃着脚,嗔一眼王玉溪道:“你也是不害臊!”
  说着,才又看了眼左右,朝隐在暗处的炯七招了招手,说出心中的疑惑,问他:“阿七,小五怎的却推倒杏树了?”
  当年,王兄一夜之间命奴仆将他自个院子里的老槐树都砍了,全都换植成了杏树。那以后,春日一至,仁曦宫中便成了杏花海,胭脂万点,占尽春风。便是君父斥责他玩物丧志,他也不改此喜。平日里,她也总喜去仁曦宫赏杏花,偶尔调皮,摘了王兄的杏花。王兄虽是不言,眼中却总有惋惜。
  彼时,她尚不懂那惋惜,也不知王兄偶尔盯着那杏花,所喜为何。直到后头谢釉莲死了,她才恍然明白了这一切。只是这恍然大悟之中,有太多的唏嘘感慨,实在难以言说。
  总以为有些人变了,变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但实则,她半点也未变。她被命运无情的剥蚀,她血泪涕流,悲不胜禁,却她伤透了自个,到头来,仍是剔透。
  作为谢氏女,谢釉莲从未对不起谢家。作为谢蕴之谢永之的嫡亲阿姐,谢釉莲从来都力所能及地护着他们。作为深爱着周沐笙的女人,谢釉莲到死又护了他一程。
  谢釉莲说到底是为王兄而死的,然名义上,她是个罪人,也必须是个罪人。遂她到死都被冠着协谋篡逆的罪名,虽是身死仍是被贬为庶民,不过一张草席被扔去了乱葬岗。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对她而言王宫便是牢笼。王兄如此才能放得了她出去,才能叫她的家人暗中为她收尸。
  在世之时,身陷囹圄。浑浑到死,总当海阔天空。
  那以后,仁曦宫便被封了。除了阿兄,谁也不得进,更莫提碰倒里头的杏树了。遂王子楚道自个将宫中的杏树都推倒了,真是叫周如水惊奇又诧异。
  她这么问,王玉溪与炯七皆不觉奇怪,炯七早便理顺了说辞,这时刻,便一股脑说了出来。
  周如水离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先是与王玉溪隐居山林,再是遭逢变故流离失所。又因早先心中有结难解,好些日子未过问过王兄,更就不知宫中之事。如今听炯七讲来,她抿了抿嘴,又抿了抿嘴,到底是叹了口气。
  原来,当日道是送谢釉莲的尸身去乱葬岗,由谢永之暗中接应,将她揽入棺木,葬回谢家祖坟。却,谢永之抱着谢釉莲的尸身却不肯撒手,更不肯上谢氏长老备好的车舆。
  彼时,新君也在场,谢永之全不顾尊卑,一手死死拉着覆着谢釉莲的草席,一手死死拽住新君便道:“君上今日下秘旨,叫得阿姐能入家中祖坟。然,除却家中长老,家中众人不知,世人亦不知。遂,她的墓地只会是一座土包,不会有墓碑可记。更进得祖庙,也不会有牌位可念。来日,我与兄长即便祭拜,也是偷摸如贼,不得叫外人知。更若一日,家中族人若知这千古罪名之人竟还污秽祖宗之地,定会刨坟掘墓,不容其留!彼时,君上当如何自处?阿姐又当如何自处?”
  说着,谢永之堂堂丈夫,也是嚎啕大哭。
  他全不顾谢家众长老在场,竟是歇斯底里,全无顾忌地哑着嗓又道了声:“更况,堂堂谢氏如何又不是逼她至此的罪魁祸首!她归家了又如何?九泉之下,真能开怀么?”
  谢永之的话,叫在场的谢家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然新君在场,便是谢家长老也不好发作。
  好在新君从不是闻忠言便耳逆之人,听了谢永之所言,他的神色虽是冷峻,却未见怒。须臾,就在众人以为他将发怒之时,他竟是心平气和地看住谢永之,问他:“那你以为,孤当如何?”
  堂堂天子,竟如此屈尊下问。
  闻之,谢永之陡然望住新君,面上终于勾起一抹释然。他坦坦荡荡松开了手来,施施然地站起了身。
  他对着新君便是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他无比郑重地说道:“阿姐曾也想逃,曾也能逃,却她到底死在了宫中,为的,不过就是君上您!她这一生,悲惨至极,稀里糊涂。一生所盼,不过君上。如此,小民斗胆,请君上给她一个去处!既是生莫能相伴,死后能与您作伴,才是她心之所向。”
  听到此处,周如水即是感慨,也是咂舌。
  当年,她难得与谢釉莲好言相对,便是想叫她借势叫谢蕴之归族。哪想彼时,谢釉莲却笑的凉薄,竟然幽幽问她:“兕子,你当是背着这除族之名活着可悲?还是背着家族之重生如棋子可悲?”
  可想,谢釉莲若在天有灵,怕是真如谢永之所言,是不愿归去谢家祖坟的。
  再又想,当年因是党争,谢浔一心想送谢永之来天水城守边。因是道不同,她满心都是万分的唾弃,全不信谢永之有博爱苍生之坦荡。却如今,想他往日所遭,也不得不道一句谢家真是歹竹出好笋,这谢永之真真是个男儿大丈夫。
  “遂如何了?”周如水从秋千上下来,踏着木屐就去了王玉溪身侧,心事太重,沉着眉,便将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了王玉溪身上。
  王玉溪看她一眼,抬手温柔地松了松她的眉头。索性就摆摆手叫炯七退下,亲自与周如水说道:“你兄长怕也有些旧情难忘,爱恨恩怨夹杂难明,谢釉莲又已死。便就成了心上疤,总是难除。”
  “遂王兄应了?”有些出乎意料,却又好似合乎情理,望着廊下仍在亮着的那三盏彩灯,周如水舔了舔唇,低问:“那她被葬在了何处?”
  “王陵。”王玉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三盏彩灯,神色一软,继续道:“以王后之礼。”
  周如水愕然,手都抠在了一处。见王玉溪点了点头,才慢慢松开手,问道:“那嫂嫂?”
  “鲁国入春以来便未开市了。”外头又传来了一阵阵喧哗之声,众人高喝之声喜气连连,相比之下,王玉溪的声音却透着极冷。
  “入春以来便未再开市?当年鲁太后将自个的亲侄女嫁来给舅父,为的便是交周鲁之好。从那以后,吾周的垅城与他鲁国的忻城隔半月便开市一回,全不设防,致周鲁之民,聚天下之货,是从未断过的!如今,周后都是她们鲁人,却怎的贸易反是断了呢?”这就真的出乎周如水的意料了,她眯了眯眼,下意识问:“难不成,是嫂嫂沉不住气了?想要以此来施压兄长?若是如此,可真是愚不可及!”
  却说到这,周如水又是一顿,她咬唇略一踌躇,忽的就想起彼时芃苒所言。
  她记得芃苒道,她对兄长的爱,并未比谢釉莲少多少,亦是春蚕到死,蜡炬成灰。她道她斗不过一个死人,遂她不争,她只等日久见人心,只做她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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