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色温暖的灯光洒了一地,蓦然,一道阴影落在餐桌上,是他递来的一双筷子。萧岁微微笑接过,时过两周,他们又回到了从前坐在一起吃饭,令人怀念的。
席间,萧岁夹了菜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饭,由衷感慨道:“熟悉的味道啊……”
这话一出无疑地联想到过去冷战的两周,两人四眼对视一秒又踉跄地收回视线,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
好在萧岁提起了刚才给萧母打电话,被她狠狠骂了一顿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又把这氛围活跃起来,而那个问题无声无息地、默契地被两人掩盖了。
吃完饭,等程家琰洗完碗出来时,发现萧岁坐在毯子上盘着腿吃酸奶。他走过去坐在她身后,萧岁举着勺子回头问他:“你要不要吃?”
程家琰摇摇头,又俯身企图把人抱到沙发上来。萧岁明白他的意思,自动自觉地放下勺子,捧着酸奶缩到他的怀里。
程家琰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大手无意识地摆弄着她的头发,看着她吧唧吧唧地吃着,嘴角上扬,片刻,他敛了敛表情,认真地跟她说:“我给你说说我的故事,好不好?”
萧岁舀酸奶的动作一顿,侧脸看他,好半响才回道:“好。”
其实冷战这段时间以来,萧岁发现自己在乎的并不是真相是什么,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吃药,为什么把药瓶收起来,不是想知道他跟他的家里人发生什么事情,而是在乎他对自己的态度。
他有太多秘密了,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蒙上一层纱。无论她如何引导他走出来,他还是躲在纱后面,让她感到无力。
如今亲耳听见他问自己要不要听他的故事,那一刻,阻隔着他们的那层纱终于被人取下,那个人正是程家琰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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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程母宋曼筠在当年是有名的才女,长相出挑,有才有貌纵然吸引不少年轻男子,其中就有程父程和盛。程和盛年轻时英俊清秀,是少女们心中的男神。
两人相遇不久便坠入爱河,爱情一直延续到大学毕业。毕业后程和盛向宋曼筠求婚,两人结婚两年后诞下一子。那便是程家琰。
刚从大学出来社会的程和盛和大多数的毕业生一样面临着就业问题。然而程和盛又和他们有所不同,他一心只想创业。
但是创业并不容易,每日早出晚归,为了资金满城市跑,甚至还到外地拜访投资者。除此以外还要维持人脉,参加各种应酬。以至于程和盛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晚回来不是沾了一身酒气就是疲惫到倒头就睡。
而宋曼筠生下程家琰以后便留在家中照顾孩子,没有出门工作。她喜静,不爱热闹,平时只有买菜才会出门,平时鲜少出门。
整天闷在屋子里,加上丈夫忙于工作,能陪伴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导致宋曼筠话越来越少之余还胡思乱想……
程家琰的声音很平缓,真的像说故事一样。萧岁听到这里,蓦然抬头看他,眼睛瞪得极大。
她第一次想要套话时,提起过萧父在她小时候很忙,经常出差,但是每次出差都会给她带来当地的礼物。她记得,那时程家琰身子明显僵住,她还问了为什么。
她不知道原来他爸爸也是这样,只不过处理方式不同,导致了两个家庭有了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她小心翼翼地问:“上次我提起了小时候爸爸出差很忙,你……是不是想到了你爸爸?”
程家琰没有掩饰,直接点头,又对她说:“你有一个很好的爸爸。”
萧岁只觉心情复杂,放下酸奶杯,转身紧紧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颈间。他身上独特的清香味环绕在鼻间,萧岁深深吸了一下,后闷声说道:“你现在也有我了。”
程家琰抬手搂着她的腰,轻声回道:“嗯。”
第47章 第四十七场戏
冬日的夜里很安静,行人脚步匆忙在白皑皑厚重的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家里沙发一角,两人依偎在一起,用心感受着对方的心跳——扑通扑通,平缓而有力。
在没有遇到萧岁以前,程家琰以为他会孤独终老,又或者和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结婚然后过一辈子,尽管他不是真心喜欢对方。
淡淡的果香味混杂着他沐浴露的味道缠绕在他的鼻间。
还好,还好她出现了,他想着。
一望无际的沙漠,暗黄色的沙子被太阳晒得烫人,眼前是缕缕升起的热气,将一切都扭曲。没有人,没有绿洲,只有一片沙尘。
他在这沙漠迷失方向,走了很久很久,太阳光线毫无保留地落下他的身上,夹杂着汗水,全身都刺辣刺辣的。
终于,他扛不住,双膝扑通一下,沙子凹陷下去。
……
放弃是一种解脱,他知道,可他从来没有尝试过。
就连跪下也只是因为累了,没想过放弃。
倏然,一双白嫩的手捧着一汪清水递到他的面前。
程家琰顺着手的方向抬头看,引入眼帘的是眉清目秀的女人,她眼睛闪烁着光芒,对他甜甜一笑,然后天真烂漫地跟他说:“给你喝。”
……萧岁一直都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因为他根本没寻死过,他在努力地活下去,比谁都认真,又比谁都痛苦。
她是他艰苦路上的维他命,给予他力量,带他走出困境。
程家琰仰着头亲了一下她的嘴角,低声问道:“继续?”
萧岁重重点头,程家琰顺势往后一坐,任由萧岁横着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像抱孩子一样将人搂着。
彼时,萧岁也格外小鸟依人,头靠着他的肩,额头贴着他的侧颈,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也不知道这种可以闻到他气息,贴着他肌肤是给他安慰还是给她自己。
-
故事在继续。
宋曼筠变得爱胡思乱想了。
想着:程和盛是不是真的为了融资跑外地?还是说他在外地有女人?
想着:程和盛今天没有跟她道早安就急急忙忙出去,是不是跟别的女人幽会?
想着:他嫌弃我做的菜不好吃,难道他在外面包养的小三做菜很好?
……
日复一日,愈加严重。
程和盛日夜为了公司在外面颠簸,回来看一眼儿子,冲澡,倒头就睡,丝毫没有察觉到宋曼筠的变化。
等他发现宋曼筠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那晚,宋曼筠忽然揪着他衣服上的香水味跟他吵了半天。出门应酬,难免有男有女,沾了烟味或香水味都是正常的。
程和盛好声好气地解释,宋曼筠不听,一倒从前文静的性格,把桌子上的东西扫到地上,一时间,房间里充斥着吵杂的声响,而程和盛近乎呆滞地看着她。
“曼筠,你……”
宋曼筠也是一愣,看见一片狼藉的房间,崩溃地蹲下抱着头哭泣。
次日,程和盛担心宋曼筠的精神状态带她带医院检查,才知道是她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医生建议需要家人的陪伴,多出去走走。
可是程和盛的公司才刚刚起步,他作为老板忽然撒手不干回家陪妻子疗养,肯定会让底下员工人心惶惶。
虽然宋曼筠的精神状态不好,那也只是一时时而已。她拍了拍成和盛的手背让他安心,说:“我没事,我多出去走走就好。你快去上班吧,别担心我。”
程和盛犹豫,“这……怎么行?”
宋曼筠还是说服了他,再后来的几个月,宋曼筠看似病情好转,心态开阔,但只有她知道,一切都是在程和盛面前伪装的。
直到程家琰五岁,宋曼筠向程和盛提出离婚。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它们……它们……像大海上的波浪一样涌进我的脑子里。”宋曼筠哽咽着说,“我觉得这样好辛苦,我们还是离婚吧,家琰……求求你让给我,我就这一个孩子……”
没多久,宋曼筠带着程家琰回到宋家,宋父宋母听闻此事又是心疼女儿又是骂程和盛只顾着在外面工作不顾家庭。
宋曼筠回到宋家,把自己日夜困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宋父宋母担心她,带她到医院做检查,医生给她开了药,此后她就一直靠吃药控制情绪。
那时,程家琰还小,上的幼儿园放学早。他回来最喜欢就是到妈妈房间跟妈妈玩游戏,无论是积木还是拼图,宋曼筠都会格外细心地又好脾气地陪他玩。
他不知道,宋曼筠听见他放学回来后会立刻吃药,只为在儿子面前做个好妈妈,即便是常窝在房间不出门的妈妈。
她会一遍遍引导他怎么做,看见他肉包子脸拧紧眉头的样子会忍不住笑又揉他的头发。她知道他最爱自己穿裙子,每天都会提前将自己梳妆整齐。
只是每一次扬起嘴角都没力气,每一次抬起手之前都有一万个细胞在抗拒,每一次从床上下来换衣服都要想好几个小时……
程家琰7岁那年,程和盛的公司越做越大,在经济繁华的s市已经是小有名气,而宋曼筠的病情则不断加重。
那天——
程家琰想到某个场景,不由自主地停顿一下,连心跳也放慢。萧岁抬眸看他,好看的眉头紧锁,拧成“川”字。
她扬手抚摸他的眉头,柔声说道:“都过去了。”手从左至右又抚摸一遍,“不想说就不说了?”
程家琰扯出一个笑容,拉下她的手,又握在手中揉了揉,后道:“没事,过去了。”
过去了——
三个字很轻,却花费了程家琰二十年的力气。
程家琰低沉缓和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天我放学回家,想着跟妈妈炫耀成为少先队员来着。”他轻笑一声。
程家琰:“她那天穿着白色的裙子,很漂亮,我忘记跟她说,她很像童话故事里的仙女。”
萧岁搂紧他,“她会知道的。”
程家琰“嗯”了一声,继续说:“房间里流淌着水声,妈妈说她要洗澡,问我能不能……给她找一把……剪刀。”
萧岁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她只觉得听到这里,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程家琰大拇指轻抚她的手背,“我就到外公外婆的房间,爬上椅子,够到桌子上的剪刀,回去给她。她说她要洗澡,让我出去跟外婆外公玩,我就从房间退了出去。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外婆把饭菜端上去,发现妈妈在浴缸自杀了。”
萧岁没办法想象到一个7岁的小孩看见自己母亲死在浴缸,地上还躺着一把沾满血的剪刀,那还是他自己亲手递给他母亲的……
宋曼筠……真狠心,萧岁想。
萧岁紧闭着眼睛,用力抱紧他,仿佛要把自己揉进他的骨子里。
程家琰低头浅吻她的额头,一下两下,安抚她波动的情绪。
等萧岁的情绪稍微平缓以后,他才继续说下去:“妈妈去世以后,我不哭不闹也不吃饭,躺在床上望着墙,偶尔想起妈妈在浴缸里的样子。后来,外公把我带到心理诊所治疗心理创伤,一治便是二十年。”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仿佛在嘲笑自己。
“小时候,他们没告诉我真相,我一直以为是程和盛还有……我害死了妈妈。大学毕业以后,我才知道妈妈病了,自杀前一段时间她没有吃药,为了骗外公外婆,把药都埋在盆栽里,没有药物控制,情绪就失控了,才会选择自杀。”
“知道真相以后,反倒我病了。”
萧岁找到的药中除了安眠药还有其他疗效的药,只是她不认识其他药物。
“我开始做噩梦,梦见我把剪刀递给妈妈,梦见妈妈用剪刀在手腕割了一刀,梦见妈妈……听不到我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合上眼睛。”
“搬来这以前,我每天靠着安眠药和酒入睡,大概睡个三四个小时,浅度睡眠。搬来以后,好多了。”
萧岁半眯着眼睛,“你不会撒谎吧?你知道我们家家训——”
程家琰抢答:“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萧岁微笑:“你知道就好。”
寒夜里,树枝被大雪压弯,嘎吱一声响,冷风刮过,同时传来闷声一响。
萧岁像长臂猿一样挂在程家琰身上,后者还用手揽着她的腰,静静听她讲:“妈妈去世……不怪你。”
以往,很多人都跟他这样说过,而他也是抿嘴一笑。
“一心寻死的人,没有你的剪刀也会有别的办法。可能妈妈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才会想要以死解脱。她之前肯定还想活着,可能每天为了见她帅气的儿子吃药,为他打扮,陪他玩啥。”
“哎你有没有听说过,善良的人死后会变成星星?然后在天上看着我们。妈妈那么善良,肯定会变成星星,你要不要去外面看看是哪一颗?”
萧岁说着话,忽然对上程家琰戏谑的眼神,她一怔,问:“怎么了?”
程家琰漫不经心地道:“没有,只是觉得你喊我妈妈叫妈妈……也挺顺口的。”
“……”
萧岁当场表演一个一秒变红柿子的特技。
程家琰把嘴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忽然想起我有一点没坦白。”
“啊?”
“我搬来以后,失眠也不是一直在变好……”
两人四眼相对,程家琰嘴角含笑,“这两周我都靠吃药入睡的。”
萧岁不明所以,直接回道:“那你今晚就好了。”
话音刚落,萧岁腾空而起,她惊呼一声。她看见程家琰抱着自己往卧室走,娇嗔:“你干嘛!”
“吃‘药’啊。”
“……”
第48章 第四十八场戏
萧岁蹬脚,只能踢到空气,对头上方的人说:“喂!你不是吃药吗?抱我干嘛?”
走廊没有开灯,但也不妨碍萧岁借着客厅的灯光看见程家琰脸上勾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