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明时,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了朱氏,出卖了明朝。既有前车之鉴在此,那么他已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惊涛骇浪,也磨好了刀,就看谁来做第一个试刀人!
弘暦犹豫再三,哪怕苏景面色沉沉,还是忍不住又道:“大哥,此事,真要三思啊。”
“岂止三思,朕四思,五思了。”苏景语气轻松,仿佛没见到弘暦青白交加的脸色,淡淡道:“朕知道那些人想做甚么,会做甚么。不过朕不是崇祯,他们,也做不成东林党!若冥顽不宁……”
苏景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弘暦显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若冥顽不宁,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固然不会再现。但三年前被血洗的唐家等望族之事,未必不会重现。唐家二字飘过脑海,弘暦陡然觉得背脊一凉。
所以,万岁引蛇出洞,一战覆灭准噶尔,接着下令汉女放足,一步一步,都是在为这织厂铺路。因知道江南可能发生动乱,所以要先剪除准噶尔的威胁,以免腹背受敌,再以王诩上书,强令放足,让汉女有做工只能。或许万岁连那些汉人的反应都猜到了。
汉女不同满洲姑奶奶,自幼藏于深闺,轻易不与外间来往,哪怕是乡下妇人忙于田间地头,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都必于家人同行。这样的汉女,可以在家挑灯织布,但要她们进甚么织厂,受甚么组长和监察员管理,每日上班下班,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大哥放足令一下,不仅让这些汉女有了入织厂的体魄,更重要的是,那批被强令放足的汉女,多半会被家人所遗弃,厌恶,就像他看到的,哪怕许多汉女被官府押着放足时,满脸是泪,挣扎不止,但这些汉女的家人看到她们被放足后也是打骂欺凌,还有不少被撵出家门。所以这些汉女若不想死,就得想办法养活自己。而天下还有甚么地方比织厂更能容纳收留她们。这些被放足的汉女,多半家中原本都是富户,这就意味着她们能学到更好的织布技巧,做出来的布匹自然也就更好……
弘暦越想越不寒而栗,再看向负手而立,嘴角带笑的苏景时,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若万岁真的如他所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控在手心,那么……
弘暦不愿再揣测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胡乱跳动的心脏,嗓子有些干涩的道:“大哥,那天地会……”
“放心,朕会安排人去通州看一看。”苏景见弘暦目光竟似有些闪躲,略一沉吟,就明白了对方应当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禁讶然,同时更有些欣慰。
他不怕自己的几个弟弟精明,哪怕是历史上真正的乾隆大帝复生,也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他要做的事太多,精明的弟弟,比蠢材更让他满意。
拍了拍弘暦的肩,苏景道:“既然天地会是由你发现,待石贵查探消息回来后,朕便将此事交于你处理。”
弘暦想了想,没有拒绝,欣然领命。
事实上,在知道苏景关于放足令背后的真正用意之后,他再也不觉得这是一个轻松的差事。哪怕是去对付不停死灰复燃的天地会,他也甘之如饴。
弘昼弘暦带了两个姑娘回宫里,又是梁九功亲自带人去安置的消息一传出去,登时让原本就暗潮汹涌的后宫更为躁动起来。
第二天后宫诸妃娘家人请安过后,送求见安国夫人的帖子就堆成了厚厚一摞。虽说往日也从来不缺人,但像这么多,还是少见。
伊尔根觉罗氏也收了几张帖子,当然,还有几份厚礼。可这厚礼实在太厚,就算是她,都觉得有些烫手,奈何这礼,还退不得,因为这礼,是她娘家嫂子瓜尔佳氏亲自送来的。
手在一叠银票上来回抚摸了数次,还没下定决心呢,正院就来了人。
玛尔屯氏瞅了一眼身边的丫鬟,“多少?”
“两万两,还有一张汤山庄子的地契。”
“亲家太太出手倒是大方。”玛尔屯氏将银票接过来看了看放在一边,没好气道:“坐着罢。”
又被婆婆抓个正着,伊尔根觉罗氏本来怕的厉害,却没想到这回玛尔屯氏竟和颜悦色,既没开口骂,更没见着就给一顿排头,她拿不准玛尔屯氏的意思,只好对方说一个字就照着做。
看伊尔根觉罗氏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玛尔屯氏懒得跟她说废话,“你嫂子,送这么重的礼,是不是为了淑嫔?”
伊尔根觉罗氏干笑两声,“可不是。”她一直知道玛尔屯氏严禁他们手伸到后宫,赶紧道:“儿媳甚么都没应,原本想让嫂子拿回去,谁知她放了东西就走,儿媳也是。”
“收着罢。”
“是,儿媳明儿就去……”后面的话伊尔根觉罗氏说不下去了。
“瞧你这副模样。”玛尔屯氏见儿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登时不悦道:“像甚么样子,规矩都忘了!”
被玛尔屯氏一骂,伊尔根觉罗氏反而觉得心里安稳了许多,忙坐直身子,腆着脸道:“额娘,您真让我收?”
玛尔屯氏这一回却没直接回答她,只道:“我听说,廉亲王福晋今儿和安王府福晋还有承恩侯夫人一起入宫给灵贵妃请安了?”
伊尔根觉罗氏眼珠一转,知道今日的出乎意料根由在哪儿了,当即一脸愤愤道:“可不是,儿媳听大嫂说的,灵贵妃有孕在身,本该静养,结果还去求了万岁,留廉亲王福晋用了午膳,万岁还赐了两壶陈年玉液春。”见玛尔屯氏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又道:“以前也没听说灵贵妃和廉亲王福晋有甚么交情,还说被耿氏苛待呢,这回儿做了贵妃,倒是跟廉亲王福晋合得来,指不定……”
“好了!”玛尔屯氏冷冷的看着儿媳,“你回去罢,老二该回来了。”
伊尔根觉罗氏自知火候差不多了,也没再说甚么,起身行礼退下。出远门的时候,听到背后传来的茶碗碎裂之声时,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木姑姑从厨房端了燕窝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瓷愣了愣,却没说甚么,服侍着玛尔屯氏先用燕窝,悄悄问过屋中的丫鬟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不由叹了口气。
她年幼时就和玛尔屯氏玩的好,长大了去旗主家里做奴才,玛尔屯氏嫁给阿克敦。后来玛尔屯氏回京,得知她丧夫丧子,于是将她要到身边,名为主仆,实则是姐妹之情。她比谁都清楚玛尔屯氏这几年最大的心结。
要说从一个包衣奴才到今天寻常宗室都要恭维,出入后宫便是太妃们都要给好脸色,丈夫儿子俱都有了着落,玛尔屯氏可谓再没甚么不顺心的了?然而越是风光,玛尔屯氏的心头那个疤就越是痛苦。
全家都成了人上人,唯一的女儿,却带着外孙死于非命……偏偏仇人还越过越好,以前是报不了仇,现在明明可以报仇了,但……
木姑姑想了想,再思及阿克敦的嘱咐,还是决定劝一劝玛尔屯氏。可惜她还没开口,就被玛尔屯氏给堵了回去。
“你不要劝我,杀女之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老爷是男人,要讲甚么大局,我却不行。当初能忍,那是没法子,到了这会儿,我为何还要忍!”
因为万岁要你忍啊!
木姑姑没法说出这句戳心窝的话,就道:“那您也千万别和灵贵妃起了罅隙,冤有头债有主的,灵贵妃那时候才多大,原本和她没干系。”她慢慢给玛尔屯氏打扇,徐徐道:“老奴说句逾越的话,您可不能听二太太胡说,二太太到底是有私心,不说她娘家嫂子,就是她娘家,都有好几个侄女是打算选秀的。”
玛尔屯氏哼了一声,“我自然知道。可她,说的也是实话!”她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神色有些狰狞的道:“灵贵妃,确实和那,相处的好得很!”
和仇人走的近的人,那便也是仇人!
“这……”
“你不用说了,人家是贵妃,圣宠在身,我这安国夫人,哪怕再气再恼,又能如何,不过在家里发几句闲气罢了。”
要真是如此,也就罢了。
木姑姑神色复杂的看着玛尔屯氏,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晚上去和阿克敦通通消息。谁知她还没决定,夜间忠勇公府就发生了一件引动朝局的大事。
☆、第 134 章
“万岁。”
苏景接过太监手里浓碧色的茶水,喝了一口把倦怠感压下, 才听梁九功回禀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雅尔甘大人在天碧楼和承恩公佟大人一道喝酒, 正好撞上巴林世子跟辅国公喇布, 双方不知怎的说了几句就动上真火, 把天碧楼给砸了。等巡捕领了人过去,才发现巴林世子倒在地上,肚子好大一个血窟窿,承恩公也是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听到这一长串名字,苏景本能的拧眉。
承恩公佟大人,除了鄂伦岱还有谁, 一个当年亲爹都要请旨杀子的老混混。巴林世子琳布, 荣宪公主和多尔衮的独子, 留京的这些日子就连他这个万岁都久仰大名。还有喇布,华圯的庶弟,已故安郡王的最宠爱的庶子,临死都想方设法用安王一系的人脉为这儿子在他面前求了个辅国公。再加上一个雅尔甘……
全是一群纨绔子弟!
偏偏眼下的情形, 几家背后情势复杂, 他真是不管不行了。
“让太医去看看,先给那两个把伤治好了,待……”苏景话音未落,外头魏珠又急匆匆的走进来一跪,“万岁,雅尔甘去了。”
苏景手里端着的茶盅一歪, “你说甚么?”
魏珠也怕啊,硬着头皮道:“回万岁,雅尔甘大人在巡捕房突发暴疾,没等大夫前诊治,人就没了。”
苏景一句话没说,坐在榻上沉默良久,忽地站起身将手中茶盅往地上重重一掼。
飞起的碎瓷在梁九功和魏珠脸上割开几道口子,但两人浑然不觉,而是看着苏景手背上一道血痕,大惊失色道:“万岁保重龙体啊。”
“快传御医!”
等忙乱结束,苏景已坐在御书房中,手背上也不再渗血,他面色冷如寒冰,“雅尔甘是怎么死的?”
新设不久的巡捕房统领金十三暗暗叫苦,他这原本以为弄到个四品的武职是天上掉馅饼呢。结果上任两个月头发都快掉光了,这巡捕房专管京城夜间的安宁,自打万岁取消宵禁,京里那帮子纨绔们一个玩的比一个疯,管罢,个个来头不简单,不管罢,御史盯着,还有一帮百姓,动不动就跑去找报社,那报社的劳什子书记员简直是软硬不吃,天天点着名的骂。这回更倒霉,他只是照着规矩把人关在巡捕房,还好吃好喝的供着,就等这些大爷们背后的人发力给救出去,互相赔几两银子把事情解决了,结果人死了……
雅尔甘不要紧,可雅尔甘他爹厉害啊,他娘更厉害!金十三能被苏景选中,也不全靠是嫁了个妹妹给石贵,这会儿一看苏景的脸色,心里顿时有了谱,利落道:“回万岁,奴才让大夫看过了,说是雅尔甘摔了头,起初没事儿,但到了牢房一趟,血气上涌,就……”
摔了头?回想前世许多这样的案例,苏景也明白了。这种病,别说古代,就算是现代,因为起初没有任何症状,也很容易被忽略,最后的结果就是悄无声息的死去。
说起来,雅尔甘这两年已经慢慢耗尽了他的耐心。在扬州时,雅尔甘暗地里时就很不喜欢阿克敦和玛尔屯氏对他的偏袒,对于玛尔屯氏夫妻节衣缩食也要供他念书颇有微词,后来他挣银子,雅尔甘又抱怨玛尔屯氏没有将那些铺子银子收归公中。所以要说甚么表兄弟情分,他实在难有。不过玛尔屯氏一生二子一女,女儿已经意外被人害死,如今次子又……
苏景捏了捏眉心,“安国夫人可知道此事?”
金十三道:“这,没有万岁旨意,奴才不敢妄为。”
苏景扫了他一眼,道难得有几分踟蹰。只是此事瞒是瞒不了的,他忖度后道:“你带了人,把雅尔甘的尸首护送去忠勇公府。魏珠,你带两个太医一道去,若忠勇公和安国夫人有甚么身子不妥的地方,立即回宫禀报朕。”
被安排这么一个苦差事,魏珠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果然等尸首送到忠勇公府,别说玛尔屯氏,就是阿克敦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都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阿克敦虎目含泪,被大儿子搀着,几乎是半跪在尸首旁边,他伸手抚上雅尔甘的脸,触手一片冰凉,指腹下就像摸到一块冷冰冰的铁板。
人已经在开始发硬了!
“老爷,老爷啊,是哪个没良心的害死了你,你就这么走了,可叫我怎么活啊……”伊尔根觉罗氏此时才是真的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满心绝望。
她怎么也没想到,两个时辰前还得意洋洋拿了几万两银票回来的丈夫,不过是出去和人吃一趟酒,竟然就被人抬着回来了。她素日常念叨说男人不争气,在公婆面前不讨喜,也不会巴结万岁,连个爵位都无,还恨他在外头吃喝嫖赌,大手大脚的花银子,三天两头带女人回来。但男人是擎天柱,有这个男人,她才能在家里立住脚,儿女才有依靠,走出去,才是万岁的表嫂,安国夫人的儿媳。没了这个人,二房算甚么,她又算甚么?原本公婆就偏心,长房就强势,男人再一死,等公婆那点怜惜过去,寡妇带着没长成的儿女,还有几个庶子庶女,她怎么活……
就像她娘家的二嫂,自她二哥死后,连穿件镶边的衣裳都要被说起了外心,家里来了亲戚也不用她见,镇日做的就是关在佛堂里吃斋念佛,六七年过去,整个人木呆呆的,跟个傻子没两样,连听句话都要半天才能接上来,儿女被欺负了,也只能是抱着哭,让着忍。看上去硬是比大嫂还老了二十来岁。
难道她以后就要这样过后半辈子?她可还不到三十呢。
伊尔根觉罗氏只要一想到未来暗无天日的漫长日子,差点拔了金簪跟着男人一起去了,但到底下不了狠心,最后还是扑在雅尔甘的尸首上又哭又骂。
“额娘,额娘。”
两个孩子舒鲁跟舒宜尔哈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跑了出来。
看到两个孩子,伊尔根觉罗氏更是泪如雨下,母子三人抱在一起痛哭哀嚎,那声音听在阿克敦耳里,简直就像是用刀在一片片割他的肉,痛的他连抽了几口气方才咬牙强撑下来。
儿子死了,妻子晕倒,他不能再有事,次子的丧事得办,孙子孙女要照顾妥当,小孩身子弱,不能一个疏忽,让这点嫡支血脉断,还有,仇一定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