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扶着门槛,看见泼辣倔强的玛尔屯氏把格佛赫推到院子里在日头下罚站,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抽的格佛赫一双腿肿的粗了两圈。格佛赫不肯认错,玛尔屯氏就拿着棍子不肯松口让她进屋。只是垂眸的时候,他亲眼看见玛尔屯氏提着棍子的手在发抖,她面前的青石板颜色越来越深,已变为幽碧,他知道,那是被玛尔屯氏的泪水染出来的。
阿克敦从兵营回来知道这事儿,甚么话都没说,只是连着几天休沐都不顾烈日,跑到外头捉鱼打猎,换了二十两银子,然后给格佛赫买了一个银镯,又给了他买了几两碎燕窝。那几两碎燕窝玛尔屯氏用冰糖炖了给他吃了半个月,家里其他人则一直吃着粗面窝头,连几文的小鱼小虾都难得见到。
从他开始挣银子后,给玛尔屯氏一家买过肉,买过冰,买过一切他们想要额。格佛赫出嫁之后每每回来所求甚多,他也从不置喙。
有时想来,他常常自问何以对格佛赫雅尔甘这等人如此包容?他自知从不是个甚么善良之人,所思所做早就将利益权衡刻在骨中。
到此时看着这冰,记忆如此清晰,他才知道他的血,毕竟还是热的。
到今日,他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不管玛尔屯氏要多少冰他都能给,可玛尔屯氏心中那复仇的火,只怕他给的冰,冻不掉,浇不灭啊……
“万岁……”
苏景收回神志,挪开视线道:“你去问话,可有惊动人?”
“回万岁,老奴亲自问的话。”
梁九功人老成精,他当日也是在殿中,自然知道苏景不亲自把福宜几个叫来问话,就是不想处置自己的弟弟。他不问,就能当作不知道,没有查出真相,雅尔甘的死便还能糊弄过去。因此他找那几个小太监问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谁都没有惊动。
苏景满意的点点头,揉了揉眉心道:“去把色勒莫传到养心殿。”
等色勒莫一到,苏景就交待道:“从地牢里提两个人出来交到忠勇公府去。”
色勒莫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万岁这是……”
苏景面无表情道:“天地会潜伏京中,伺机挑动勋贵相斗,以混乱京城,搅乱朝纲,致承恩公鄂伦岱,巴林世子琳布重伤,庆阳侯雅尔甘身死。”
听到庆阳侯三字,色勒莫眼皮一跳,明白苏景这是要下旨追封雅尔甘为侯了。这么一个废物,谁能想到,竟能封侯呢?
果然不出色勒莫所料,次日苏景就下了追封雅尔甘为庆阳侯的旨意。不仅如此,圣旨中还允许这侯爵之位世袭,至于原先赐给舒鲁的轻车都尉,苏景也没收回去。这就表示,舒鲁若平安长大生子,就有两个爵位可以传给儿孙,虽说侯爵要降等,可也能传好几代了。
京里听到消息的人,不少都酸溜溜的。
揆叙更是在家里道:“这再能办事,也顶不住人家投了个好胎。”
耿氏翻了个白眼,她这些日子跟着八福晋一直到处拜访王府,想要把安昭和元普这两个自己一手养大的侄儿救出来。偏偏她在外面累断了腿,揆叙却不肯伸手,这会儿听到揆叙酸溜溜的话,故意刺他道:“有本事你也重新找个娘去!”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揆叙今非昔日,哪肯忍呢。不过眼看耿氏硬着脖子,他也知道自己要是骂,耿氏是不会让的。况如今他还需要安郡王府跟廉郡王府一起想办法把女儿给扶上去呢。
揆叙自觉要顾全大局,深吸两口气,一甩袖去了吴姨娘的院子。
吴姨娘原本已经睡下,听说揆叙来了,不得不又起来简单装扮一番到院门口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码的,又趁着笔记本还有最后一点电发出来,大家原谅我短小君了啊
☆、第 141 章
吴姨娘服侍揆叙用了一晚甜汤,又亲自给揆叙拖鞋按脚, 不一会儿, 揆叙就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开始有心情和吴姨娘说些杂事。
看出揆叙这会儿被来时心情好多了, 吴姨娘也松了一口气。别人以为她有个内阁大臣的兄长做依仗,又有个在宫里做贵妃的女儿,必然在纳喇家过着谁都不敢怠慢的好日子。但吴姨娘很清楚,正因此如此,她待耿氏和揆叙才更要恭敬又恭敬。耿氏还罢了,还有个嫉妒不贤的名头能压着,轻易不会再对她动手, 但若揆叙起了别的心思, 即是家主又是女儿的阿玛, 真要做出甚么来,就是万岁都难以插手。她一辈子已经给女儿添了太多麻烦,其余的也不能做,至少得把面前这个男人给伺候好了。
吴姨娘压着心里想撵人的念头, 坐到揆叙身侧给他打扇, “老爷今儿是遇着甚么事了?”
揆叙拉过吴姨娘保养回来的手把玩,撇着嘴角道:“雅尔甘那小子封了侯,连他闺女,都得了个县主。”
县主啊,就是近支宗室的嫡女,都不是个个能得封的。许多还是要抚蒙, 才能得这么一个恩赏。
吴姨娘也有些吃惊,不过随即道:“万岁素来敬重安国夫人。”
“哼。”揆叙自然知道这是大实话。正因是大实话,他才对忠勇公府分外不满。廉郡王妃就请了个安,忠勇公府就把宫里娘娘一道恨上了,任凭他怎么拉拢都不肯松口。不就是死了个女儿罢了!到底是奴才,难道还要廉郡王妃偿命不成?
说起来死的那个叫甚么格佛赫的,万岁登基后又是追赠诰封,又是重修陵墓,今后的儿女眼看也有着落,还要如何?
万岁,实在待这家人太厚!
吴姨娘看揆叙脸色不悦,就道:“今儿永福从宫里出来,得了万岁赏赐的两方砚台,先前请安的时候还惦记着要给老爷使呢。”
吴姨娘口里的永福乃是她给揆叙生下的儿子,也是揆叙唯一的子。当年吴姨娘带着儿女回到纳喇家后,情势已变,不用再顾忌耿氏的脸色,揆叙对膝下唯一的骨肉自然分外看重,改了名字叫永福。苏景登基后,纳喇永福被选为简贝勒胤祎的伴读,开始入宫念书。
简贝勒是圣祖二十子,生母又出身不显,圣祖死后母子二人原本就无依无靠的,全凭苏景对内务府的压制,才不至于被底下的奴才欺负到脸上。谁想到天上掉下个馅饼,因年岁的缘故,苏景把纳喇永福安排给他做伴读。纳喇永福的身份,谁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伴读在身边,至少出点甚么事儿,有人在万岁面前传话。故而纳喇永福这伴读做的半点不受气,也不像其余人不敢出彩,相反,简贝勒和生母宋贵人还有点捧着他。
纳喇永福倒也聪慧,不刻意压制的情形下,时常能博个头名隔三岔五得些赏赐回来,让揆叙满意的很。
说到懂事的儿子,揆叙少不得想起给自己惹事的侄子。
要说以前,他对安昭和元普这两个侄儿还有几分真心,眼下,却实在剩不下甚么了。毕竟兄弟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偏偏耿氏一心一意想要过继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
揆叙暗自冷笑。当他不知道耿氏在想甚么?不过就是想着横竖都不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永福有亲娘,而安昭和元普父母早亡,又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没有其他的依靠,将来肯定更孝顺她,她才能接着在家里作威作福?
可耿氏也不想想,他自己有儿子,凭甚么要答应把半辈子的积攒拱手让人,就为了她过的痛快?再说,家里迟早是有个公爵之位,难道他辛苦一辈子,倒要把好处让给弟弟那一支?他是傻了还是疯了!
吴姨娘一看他又神色阴沉起来,揣度道:“可是两位侄少爷那儿出了甚么差错?”她想着宫里传出来的话,就道:“要不老爷再找找廉郡王,想想法子。”
揆叙哼了一声道:“想甚么法子,两个废物点心,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连累你受了伤,正该让他们在牢里醒醒脑子。”以为廉郡王的人情是那么好欠的!
吴姨娘有些担忧,“可夫人那儿……”
揆叙不耐的冷笑,“让她去折腾罢,家里有儿子不上心,非惦记着隔房的。”说完翻身把手伸到吴姨娘的袖口里。
感觉到揆叙手上炙热的温度,吴姨娘微微闭目,努力让自己的脑子放空。
第二天一早,原本打定主意要冷落冷落耿氏的揆叙却不得不去正院。无它,今日雅尔甘出殡,忠勇公府那儿虽拉拢不好,可雅尔甘出殡,设祭棚,备祭礼的事儿,他不能不亲自过问。
过去了也懒得理会耿氏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模样,直接道:“礼往厚了办!”
耿氏应了一声,问他,“那谁主持祭棚去?”说着没好气道:“要是安昭和元普在家,那还有个人,咱们家里,是你去,还是让永福去?”
他去,雅尔甘那不是东西本来就是个晚辈,还他去主持祭棚。可让永福去,按说年岁身份都够了,可还没及冠的孩子,除非给自家长辈守灵,否则这种死人的事儿,一般还是要离的远些,更不用说那家和自家还有点不和。
看他犹豫不决的,耿氏嗤笑道:“要不派个管家?”
揆叙瞪了一眼耿氏,知道她是在借机讥讽自己没有尽心尽力想办法把两个侄儿弄出来,以至于这会儿找不到人手。当下半恼怒半解释道:“万岁追封雅尔甘一个侯爵之位,你还担心那两个孽障出不来?”
“这是甚么意思?”耿氏不明白的问,“这追封雅尔甘,是看在玛尔屯氏的份上罢了。”
要不是那个女人厚着脸皮在宫里要死要活的,万岁怎会封一个侯爵给死人。
还是王府出身的呢。揆叙耐下性子道:“封侯爵,便是要了解这桩事儿,罪魁祸首是天地会,雅尔甘也追封了,若忠勇公府再追究些枝叶末节,那可就太不懂事了。”
耿氏心头一动,道:“若他们果真不懂事儿,又如何?”
揆叙闻言眼中飞快窜过一道阴狠的光,“那可就好了。”万岁给的台阶,都有人不想下,那就一辈子架在上头罢!
但显然阿克敦是要下来的。
站在棺木前,望着雅尔甘那张被冰冻的青白僵硬的脸,阿克敦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他最后一次看过儿子闭目沉睡的模样,艰难的移开视线,咬牙道:“上钉罢。”
额鲁应了一声,一抹泪带着奴才亲自将棺木合上,一根根长长的钉子按照事先算好的位置,钉了进去。
“老爷,老爷……”
“阿玛……”
穿着一身孝衣的伊尔根觉罗氏忽然从墙角窜出来,带着两个孩子扑到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老爷,你可让我们怎么活啊,老爷……”
“阿玛,我要阿玛。”
“玛法,我要阿玛,你别把阿玛关起来。”
阿克敦垂眸望着抱住自己双腿的孙儿孙女,老泪纵横,胡须沾了泪水变重了许多,重的他觉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
“好孩子。”阿克敦摆摆手,阻止要上前抱走舒鲁他们的额鲁,弯腰亲自将两个孩子护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哄他们,“好孩子,不怕不怕,有玛法在,还有玛法在。”他自知这安慰有些苍白,但他实在也说不出更多的谎话了。
“我的儿啊!”坚持出宫要亲自送走儿子的玛尔屯氏原本身体衰弱,被人搀扶着坐在边上一声不吭,可这时候她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猛扑上来将伊尔根觉罗氏都挤到一边,似乎想将整具棺材都抱入怀中。
“额娘。”
“夫人。”阿克敦看玛尔屯氏哭着哭着就往下滑,也顾不得孙子孙女了,急忙上前亲自将玛尔屯氏架起来带到后头的暖阁里。
玛尔屯氏服了两丸药后稍稍缓过气,就折腾去还要到前头灵堂去,阿克敦却告诉她,他已经让额鲁发丧了。玛尔屯氏顿时状若凶兽,拼命撕打阿克敦。
阿克敦忍耐的任凭她发作,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不仅是心痛儿子的死,更是心痛不能为儿子报仇。直到玛尔屯氏又喘不过气来,他方才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叹息道:“夫人,算了。那两个贼子咱们也杀了,万岁还赏了一个侯爵,一个县主,皇恩浩荡,夫人还要计较甚么。”
“我要我的儿子活过来!”玛尔屯氏双眼赤红的嘶吼道:“我不要爵位,不要甚么县主,我要我的儿子活过来!我要把凶手碎尸万段,给我的儿子偿命!”
阿克敦沉默片刻,道:“万岁已让人将祸首凌迟处死。”
“我不信!”玛尔屯氏神情癫狂,“甚么天地会,若真是天地会,万岁绝不会封雅尔甘一个侯爵。”
阿克敦苦笑,“这不是看在你我的情面上。”
“哈。”玛尔屯氏仰天笑的凄厉,“我的情面,我的情面……”
阿克敦直觉有些不好,他其实也知道害死自己儿子的人肯定不是甚么天地会。他甚至已经隐隐猜到凶手是谁,毕竟是天碧楼那种地方,不说知道谁动的手,至少天碧楼那天去了甚么人,以他的身份,要查出来易如反掌。然而正是知道,他不想也不敢再往下查了。
弄清楚又如何,看万岁的模样,分明是不想追究,再说就算万岁追究,难道还真能以牙还牙不成?若是琳布,鄂伦岱,甚至喇布都还有一丝可能,但若真是他猜的那样,那事情绝无可能!即如此,还是考虑活着的人罢,万岁把不该给的,能给的都给了,他们就得心甘情愿满心感恩的接下来。
反正也不是头一次了。
女儿死的时候,圣祖给过恩典。儿子死了,换了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孩子做皇帝,给了更大的恩典,他还得一样的接啊。
可这个道理,以前玛尔屯氏能明白,也愿意忍,眼下只怕,忍不下去了。
阿克敦怀抱妻子,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模样,心头钝痛不已。
他倒宁愿,自己的妻子,是真的疯了。
玛尔屯氏哭过之后,到底还是回了宫,不过她没有去慈宁宫,而是去了养心殿。不仅去了,她还二话不说就跪在养心殿外。
魏珠吓了一跳,劝不起来人,唯恐玛尔屯氏有个闪失,忙进去出禀告。
苏景正在和吴桭臣、十三爷等人商议如何张氏姐妹一事,得知玛尔屯氏跪在殿外,他微微一愣后立即站起身朝外头走。
九爷跟八爷十爷交换了个眼色,悄悄朝外挪了挪步子。看一个个皇叔们将脖子伸的老长,吴桭臣叹了口气,也竖起耳朵来。
“姨母这是做甚么。”苏景想要扶玛尔屯氏起身,结果被玛尔屯氏躲了过去。他手停在半空有些僵硬,随即又温和道:“姨母可是有甚么为难的事,只管说与朕听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