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尔屯氏抬头定定可看着苏景,“万岁,奴才只有一件事儿想求您。”
苏景难得被人看的有些狼狈,他负手道:“姨母请说罢。”
“奴才想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奴才的儿子。”玛尔屯氏看苏景嘴张了张,不等苏景把话说出来就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道:“万岁,奴才是做额娘的人。”
苏景想要说出的话就堵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他知道玛尔屯氏的意思——当娘的人或许没办法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但谁不是凶手,当娘的一定清楚,所以,不要糊弄她。
这句话,玛尔屯氏曾经也对他说过,不过情形有些不同。就在扬州时,他初去书院,因满人的身份,因先生的看重,他被欺负,挨过两回打。他小心翼翼隐藏起伤势,但还是被玛尔屯氏看出来了。玛尔屯氏当时一边给他擦药一边说‘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当额娘的,孩子受伤,哪有不知道的。’
苏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蹲下身用力将玛尔屯氏拉起来,“姨母,朕有意为舒宜尔哈赐一门婚事,额娘觉得康亲王府的世子承绪如何?”
还在殿内的九爷听到倒吸一口凉气,跟身边的十爷嘀咕道:“那可是铁帽子亲王府。”
铁帽子亲王,承绪还是根杜苗苗,将来整座王府都是他的,连个分家产的庶出兄弟都没有,不仅如此,康亲王妃早就死了,康亲王显然也没心思再弄个正室,由着两个侧妃一起管家,而这两个侧妃,别说儿子,连女儿都没有,腰杆子自然也硬不起来。承绪本人也争气的很,十二三的年纪,念书跑马拉弓,样样来的。这门亲事,真是一等一的好亲事,京里蒙古不知多少人盯着。叫九爷说,若非大家都是宗室,他是肯定要把承绪弄成自己女婿的。
养心殿的人嫉妒的眼珠子都快出来了,玛尔屯氏却被苏景这又一个厚赏弄的整个人像掉进冰窟窿了一样。
她望着苏景很久,直到脖子已经僵硬的实在撑不住了,她才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谢恩。接着被魏珠扶起来,一言不发的一步一步倔强的走回了慈宁宫。
苏景望着玛尔屯氏沉默远去的背影,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浮现着方才对方那绝望又不敢置信的眼神。
忽然的,他觉得今日实在是有点热,热的他一抬眸,就觉得双目刺痛。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下情感转变,明天是朝会争议,然后是织厂为起步的经济发展,然后是天地会,然后是对外强军,这个可能写不了多少,因为很敏感,你们懂的,然后应该就没有然后了……说起来简单,但我预估还是有几十万字……
☆、第 142 章
自养心殿跪求后,玛尔屯氏再没追问过真凶, 她仿佛已相信害死她儿子的人, 就是天地会。在慈宁宫继续养病的玛尔屯氏, 一步都没出过宫门, 每日晨起就呆在佛堂念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苏景得知玛尔屯氏喜欢上佛法,令人快马加鞭去承德将大昭寺里的活佛接来专为玛尔屯氏讲经。他有一种预感,玛尔屯氏此时的沉默就如同火山喷发前的宁静,但他希望这一回自己的预感是错的。假若佛法能改变他不愿发生的结局,那么他愿意有一回信仰。
天碧楼之事尘埃落定,关于放足令和张氏姐妹的处置的, 才是国之大计。看起来这是两件事, 其实在苏景看来, 这就是一件事。
随着上书请杀张氏姐妹的奏折越来越多,布局多日的苏景也不再将奏折留中,而是择定日期,把事情放到大朝会上议一议。
夏日天亮的早, 不过寅时将半, 云间已染上金色,街面上大大小小的铺子都有伙计在忙碌,尤其是早点铺子,更是生炉子,擦桌子,竖店幡, 忙活的热气蒸腾。
李小四早上起来用牙粉漱过口,呲牙咧嘴的对着婆娘那面玻璃镜照瞅了又瞅,扭头笑道:“这镜子,照的就是明白。”
毛大丫翻了个白眼,擦擦孩子下巴上的奶渍,不满道:“年前我说让你买,你还不乐意呢。巷头巷尾都有了,偏我没有,你有脸?”
李小四看着媳妇白嫩的胸脯嘿嘿干笑,“一块五两银子,着实太贵了些。”眼见毛大丫要变脸,李小四赶紧又道:“这不还是给你买了。”
“五两银子咋了。这可是万岁铺子里出来的,等闺女长大了,擦一擦又是面新的,还能给闺女做嫁妆。”
看毛大丫一脸精明样,李小四却在心里暗自嘀咕。闺女还在吃奶,等她长大,到时候万岁铺子里又出了新货,你还不得叫我给买个几十两银子一面,叫做啥落地镜的做嫁妆啊。
没法子,孩子长大了,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彩礼嫁妆,样样压在头上,还是得赶紧存银子。
夫妻两个扯了几句闲话,眼见外头已经天色大亮,李小四也着急起来,催促道:“你快些,大丫头吃饱没有。”
“成了成了。”毛大丫把怀里的襁褓放在炕头上,扯着嗓子朝灶间喊了一句,“大柱,二柱起来了。”
不到两吸,门帘被掀开,两个扎着冲天辫子,生的一模一样的孩童就踢踏着鞋揉着眼睛跑进来。
“娘。”前头的男娃跑到毛大丫怀里撒娇道:“娘,我要吃油条。”
“吃甚么油条,锅里蒸着大白馒头,你跟弟弟一起吃完了就在家看着妹妹,等娘回来给你们带十颗奶糖。”
一听到奶糖两个字,李大柱也不馋油条了。眼巴巴瞅着毛大丫和李小四上了驴车,他知道爹娘这是要往南油胡同去挣银子好给自己买奶糖吃。
挣银子买奶糖的李小四驾着驴车还在念叨,“买啥奶糖,你就惯着他们,天天吃大米馒头还不够,还要吃奶糖。”
毛大丫就见不得李小四那一副小气抠索的模样,没好气道:“以前就罢了,是家里没钱。眼下你每日运水泥就能挣个几两,我在药厂里磨药一月也得十来两银子,这么算下来,咱们家里难道还缺孩子那几颗奶糖吃不成?就是天天吃个一二两,一月统共不过二两银子罢了。实在不成,你上牛羊街那儿去买些奶回来,我自己做就是。”
毛大丫口里的牛羊街,乃是苏景即位后划出的一块让蒙古人做生意的地方。随着苜蓿的大量种植,青储技术的推广,以及系统培训出的合格兽医越来越多,各处养马场,畜牧草场越来越繁荣。苏景除了培育上等战马以及赛马,草原上养出的马奶,牛奶羊奶等也被苏景利用起来。以苏景带来的技术,这些东西,做奶粉,做陶瓷肉罐头,用羊毛纺线做衣做手套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苏景只打算让草原成为原材料供应地,不会把工厂技术交给他们。
所以采用拍卖的方式将种种技术卖出去换了一大笔银子后,随着各种工厂工坊建起来,原材料的交易就火爆起来。鉴于暂时还不能让蒙古人随意在全国乱窜,苏景便令工部在京里划定出一条大街让蒙古人做生意。又因这条街上大部分卖的是牛羊,京里人就称呼这条街叫牛羊街。
这会儿李小四听到毛大丫说去牛羊街买奶糖自己做,忍不住发笑道:“你当奶糖就是买点奶在锅里搅合几下就能成的,人家没点秘方?听说甜味斋的东家在内务府拍卖会上花了十万两银子才拍回五种奶糖方子,还只能做五年,五年后,又得重新去内务府交银子买啥牌照,才能接着卖奶糖。”
“那他们也挣的海了去的银子。”毛大丫接话道:“你没听我大嫂说呢,她就是在奶糖作坊做女工,每天搅和那牛奶的,说是从早干到晚,就没个歇息的时候,就这么着还不够卖。还说这奶糖都已经卖给那些黄头发绿眼睛的人去了。”她说完话锋一转道:“说来说去,还是万岁圣明。寻常人家,有甚么方子,谁不是一代又一代的传下了,万岁就能给那些从商的。让这些人办起作坊工厂的,也让咱们这些老百姓能得一口饱饭吃。”
“可不是。”说到这个话题,李小四从来不和毛大丫抬杠。他以前在京里过的是甚么日子啊,天不亮就去给打短工,忙活一天能挣个一二十文都算运气好,家里别说大人,就是孩子都吃不饱饭。可眼下呢,驴车买了,孩子别说填饱肚子,都能挑拣着吃了。
“万岁圣明啊!”李小四学着家里念过几年书的亲爹冲皇城的方向抱了抱拳,视线一转落到毛大丫那放了几个月的脚上,感慨道:“还得多亏万岁下旨让你们放脚,要不你哪能进工坊做活?”
“是啊。”说到放脚的事儿,毛大丫神色也有些复杂,她略略弯腰摸了摸自己的脚背,还能感觉到中间脚背凸起的弧度,“这脚裹了十年,就痛了我十年。多亏万岁,要不等我老了,还得给儿媳妇添麻烦。哪能像现在这样还能出去做活,给家里挣银子。”
毛大丫想起自己幼年的时候,娘家还过得去,亲爹又自诩早晚能科举做官,为了将来她能说个好婆家,老娘就在长辈的劝说下特意花了五两银子请人来给她裹脚。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但到现在她都能清楚记得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从脚底一直痛到头顶,到最后就好像有人拿刀一下下砍她的头一样。等裹完了,她也晕了过去。后面好几个月,脚一沾地,她都觉得像是踩在刀子上,没走几步,人就跟水里捞起来似的。可就这样,家里也从没谁松口说让她不用裹了。
后来她该议亲了,亲爹还是没考上秀才,反而成了个整天喝酒耍钱的混子,她当然也嫁不到甚么言情书网,而是矮个子里拔将军,嫁给有一套破宅子的李小四,在京中勉强度日。
前几年的时候,京里各式各样的工坊作坊办起来,李家有个亲戚就在朝廷的一个羊毛作坊那儿做管事,原本她有机会去,可是人家嫌弃她是小脚,干活不麻利。她有心放脚,偏生娘家老子说甚么都不肯,说她原本没裹就罢了,已经裹了再要放开,传出去他都没脸见人。于是她只好坐在家里,看着街坊邻居的媳妇们每月欢天喜地的结了工钱回来,有时候还能给孩子带回几块大肉。
好在万岁终归是最圣明的,下了圣旨让汉女放脚,她借着这个风终于把脚放了,也能进工坊挣银子,让孩子吃饱喝足了。
想到家里越过越好的日子,放脚后身体上的舒适,至少每晚不用再那么折腾着上药洗裹脚布忙活一通,毛大丫坐在驴车上发自肺腑道:“万岁真是圣明。”
“没错。万岁的话是圣旨呢,你爹也不能用孝道压着你,到底让你放了脚。”李小四冲着毛大丫眨眨眼睛。想到夫妻两个再一起努力几年,就能给孩子置下一份家业,说不定还能换大些的院子,不由凌空甩了个空鞭,随着驴蹄踢踏踢踏的响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毛大丫嗔了一眼他,也坐在驴车后头应和起来。夫妻两个一唱一和,曲调虽简单,在这尚算宁静的早晨却让人感觉十分悦耳。唱着唱着,李小四突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声——万岁圣明。周围的人一愣,随即好几道,几十道声音跟在李小四后面响了起来。他们都在喊——万岁圣明!
一大早就起来巡逻的巡捕们听到这声音,见是称颂万岁的,不仅不管,还都放下手里的馒头包子,一起吼了几嗓子。于是声浪滚滚,渐有惊雷之势。
人潮鼎沸中,一辆平顶蓝布马车的车帘缓缓放下,由几名壮汉驾驭着从人群中悠悠穿过,偶然路过这条平民聚集的大街的八爷靠在马车壁上,露出一个似叹似喜的笑容。
而在大朝会上的八爷,也一改前两次的不疾不徐,带头站出来言辞激烈的反对一干汉臣要求严惩张氏姐妹的主张。
说实在的,要论嘴炮功夫,满朝文武亲贵,八爷要是认了第二,那绝对没人敢认第一。这原本也不让人意外,当初九龙夺嫡,八爷非长非嫡,生母出身也并不出众,甚至那时候良妃早就失宠了。可八爷偏偏就能在一干兄弟里脱颖而出,最终被满朝称赞为八贤王,要是八爷的手腕不厉害,说服力不强,他绝难办到。
所以八爷以一人之力舌战群雄,将所有人说的哑口无言后,原本一直打算隐在幕后的李光地终于忍不住了。
李光地本已告老,只是苏景尚未正式批复他请辞的折子,但李光地也差不多有半年没有理会过朝政。时隔半年再度上朝,却是要站出来直接反对当今天子,从本心来说,李光地并不愿意,他出事从来圆滑,不是甚么诤臣的路子。奈何这回张氏姐妹之事关乎孝道这儒家根基,他再是要做满清忠臣,还是正经汉人士子出身。
李光地身子有些伛偻的站出来道:“启禀万岁,张氏姐妹虽可说是奉旨而为,但却检举宗族长辈,状告祖父,实乃大逆不道。张氏美娘之父母,因女而逆生父,更是天地不容,十恶不赦。若不严惩,天下不孝者皆从而效仿,则老无所养,民风大败,后患无穷。”他看了眼眉目间不露分好端倪的苏景,一咬牙拿出杀手锏道:“自古臣民如子,天子如父,历朝皆以孝治国,张氏姐妹之事,看似一家一族,实则关乎朝廷根基,天下大治!”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嘈杂之声的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摒住呼吸,有些惊骇的看向李光地,却没一个人有胆子再去偷看几眼苏景的脸色。
一直任由朝臣们争论不休的苏景手中继续把玩着玉珏,口里却发出一声轻笑,他抬眸看向李光地,声音和缓的问道:“卿家以为,朕若不处置张氏姐妹,这满清天下便会大乱。”不待李光地回答,他一手支住下颚,肢体看似放松的靠在龙座上又道:“堂堂大清,莫非就因不肯杀了两个无辜的女人,天下人便要站起来造反,不认朕这万岁不成?”
“万岁息怒,万岁息怒。”
苏景这清淡的口吻却将殿中人人都吓得不轻。虽然李光地方才话里暗示的就是这个意思,可谁也没想到苏景竟会把话摆到台面上来说。就是李光地,自诩两朝老臣,颇有些资历,这会儿也是后悔的厉害,觉得自己老了老了竟走了一步险之又险的臭棋。
可也不能怪他,谁能想到如今这位万岁爷,和圣祖爷差别竟如此之大。堂堂天子,竟不怎么顾忌名声,想说甚么张口就来,一点君臣默契都没有。
一片寂静中,八爷看了一眼后背已经湿透的李光地,薄唇撇出一个鄙夷的弧度,蓦地出声道:“启禀万岁,奴才想给李大人说个故事。”
苏景眼尾轻轻一挑,扫了眼八爷,含笑道:“王叔还请起身再说。”
这便是准了的意思。
于是八爷就顶着众人目光从容起身,将自己在街上听到的关于一对普通夫妻的故事娓娓道出。
“本王偶然听得这一对夫妻的对话,又听到后来应和入云高呼万岁圣明之声,方才明白以前何其短视。万岁令天下女子放足之举,不仅是要免除汉女的身体之痛,更是为民间穷苦百姓的生计着想。这些女子放了足,有了谋生之力,家里就能多一份收入,老人孩子就能吃饱饭,百姓安居乐业,才可心向朝廷。且百姓富足,便能滋生人口,增加税赋。这乃是利国利民之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