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将军入梦时——一砾沙
时间:2018-07-22 09:00:36

  那天烈日当空,靖帝走到宫外时,正好看见人群里的苏卿言,因被大太阳晒着,漂亮的脸蛋写满愁苦,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却左右转动。见无人注意到她,便提着裙摆,蹑着脚,小步小步地往旁边挪,直到挪到有头顶树荫的地方,然后偷偷吐出口气,笑得满脸窃喜,像只好不容易找到舒服巢穴的小狐狸。
  那时他突然有个念头:这样的姑娘,要给就得给她最好的,就适合放在手心好好疼爱。所以他从未想过给她封个什么嫔妃,而是直接许了她后位。
  而现在,那娇憨可爱的姑娘就坐在他面前,纤细的脖颈弯成动人的曲线,耳廓旁有细汗沁出,印出淡淡的红潮。今晚后,她就会是后宫最尊贵的人,靖帝心头涌起些满足,转头看了眼更漏,似乎随口道:“夜深了,也该歇息了。”
  苏卿言刚放下的一颗心,陡然又提到嗓子眼,她心里的坎儿过不去,根本想象不出该怎么熬过这个洞房花烛夜,这时,她能感觉到今上的呼吸又靠近一些,声音轻柔:“这么厚重的礼服,你一直穿得不觉得难受吗?”
  岂止是难受,她被捂得又热又闷,连里衣都快被汗湿透。可就算打死苏二小姐,她也做不出在前姐夫面前更衣的行为,干脆阖上眼装头晕,以慷慨就义的心情,手足摆成个大字,往喜被上仰头一倒,心说:只能委屈陛下了,要动手您就自己来吧。
  靖帝被她这模样给逗乐了,正想俯身和她再说什么,突然露出警惕的神情,因为听见自苏卿言身下,那叠厚厚的床被里,传来一声闷哼。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尤其是苏卿言,连滚带爬地翻过身,发现自己刚才倒下的地方,竟鼓起一个小鼓包,然后那鼓包往前蠕动,直至小小的圆脑袋顶着大红喜被钻出来,太子眯着一双惺忪的眼,揉着脑袋抱怨:“姨姨,你刚才砸到我了!”
  苏卿言和靖帝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懵,最后靖帝板起脸,拎着太子的衣领拽出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被父皇难得露出的威严给吓到,害怕的缩着脖子,声音都带了哭腔:“儿臣听她们说,姨姨今天会在这儿就寝,便悄悄跑进来等着,谁知等得太久,二臣觉得困了,看那床铺挺舒服的,我就钻进去睡了。”
  苏卿言听得啼笑皆非,这小胖子还挺会享受,那是给帝后洞房准备的喜被铺盖,高床暖枕,当然足够舒服。
  靖帝摇着头皱眉,脸色越发沉下来道:“你宫里的人呢,怎么让你溜出来的,快回去睡觉,否则,莫怪父皇责罚你。”
  可苏卿言瞅着太子的模样,突然福至心灵,这小胖子害她不浅,现在不用待到何时。
  于是一把拽住正要溜走的太子,按进怀里,一脸关切道:“陛下,您看太子这模样,只怕是被吓着了,万一回去做噩梦怎么办。要不,今晚就让他睡在这里吧。”
  今上没有回话,只是深深看着她,看的苏卿言有点心虚,把怀里挣扎的太子按得更死,低头笑得一脸温柔问:“是吧,殿下?”
  太子十分无辜,他根本没被吓着啊,可抬眸看见姨姨的表情,好像十分期待他能留下来,记忆里,她可从来没对自己这么温柔过,于是太子感动不已,捧着脸猛点头,又冲着靖帝可怜兮兮地问:“父皇,我能留下来吗?”
  靖帝似乎叹了口气,然后无奈地摇头,将太子打横抱起放在中间,转头对苏卿言小声道:“放心,朕不会逼迫你,会等你准备好。”
  苏卿言被识破心思,莫名有些羞愧,忙借着哄太子睡觉来掩饰,于是这个新婚之夜,就在熊孩子的鼾声里平安度过。
  幸而今上是位重诺之人,哪怕太子已经睡得鼻息沉沉,他也仍是规矩躺着,阖着双目,仿佛已经睡着。苏卿言朝那边鬼祟地瞅了几次,确信今上是真睡了,才总算敢解下衣带,将自己从那繁重的礼服里解脱出来。
  躺进熏了苏合香的被子里,苏卿言想着这一日所受的罪,涌上些委屈和鼻酸,很快又感慨起来:今上真是位磊落的君子,明明坐着九五至尊之位,却还能如此和善温柔,若不是因为有姐姐在前,他真是位世间难求的好夫婿。
  可她一闭上眼,便能想起姐姐的容貌,想起他们并肩而处的时光,这让她觉得,自己生出哪怕一点遐思都是罪恶,对于今上,她注定只能尊敬,却绝不可能生出任何爱慕。
  可若是这样,往后宫里的日子就太难熬了……苏卿言重重叹了口气,翻身望着太子熟睡的脸,实在没忍住,在那嫩嫩的小肥脸上轻揪了把,在心里感叹:“若我也能如你这般睡得没心没肺,该有多好。”
  第二日清晨,因太后已经薨逝,苏卿言并不需要去永寿宫敬茶请安,可她也一点不轻松,因为后宫的嫔妃们,一大早就恭敬地等在坤和殿外,等着向皇后请安。
  可她们哪里知道,皇后根本不想让人来请安,她昨晚睡得很不安稳,只想能好好补个眠。但她已经不是相府里那个能随意偷懒的二姑娘了,如今坐上了六宫之首,这样的念头,到底也只能想想而已,
  靖帝作为一位勤勉的君主,并无意招远后宫,只为了制衡前朝的势力,封了萧贵妃和两位昭仪而已。
  于是苏卿言顶着眼下重重的乌青,强撑着眼皮,受了三位嫔妃的叩拜。她虽然脑袋还不太清醒,却第一眼就认出,那位笑容亲切的明丽女子,就是代皇后执掌后宫多年的萧贵妃。
  她极力用清雅的妆容掩饰,打扮的也极为低调,却还是能从举手投足中看出,那份常居高位的倨傲与张扬。
  而萧贵妃也在偷偷打量着这位皇后,看着看着,一颗心便渐渐沉了下来。
  自打封后的风声传出,她根本来不及自怨自艾,赶忙派人把苏卿言给查了个彻底。听闻这位相府的二姑娘从不爱抛头露面,除了偶尔进宫便是呆在府里,为人十分懒散,从未听过她出什么风头。
  她原本寻思着,这样性子的人,能当上皇后全靠姐姐的庇荫,除开太子亲姨这重身份,其实就是个头脑简单的小姑娘,应该不是太难对付。
  可今日见了面,萧贵妃突然发现自己错的离谱。先不说那副今女人都移不开目光的模样,光她们说了这么许多话,皇后却是喜怒不显,凤眸始终微眯着,眼峰朝这边一扫,就令萧贵妃倏地凛起心神。
  看来这位皇后,心思是深不见底啊。
  苏卿言哪知她心中百转千回,她没表情,是因为根本没把那些恭维听进去。想着自己总得回上几句,于是朝萧贵妃微微一笑,道:“听闻贵妃打理后宫多年,将尚宫局管的井井有条,实在令本宫敬佩。”
  萧贵妃只觉得一阵晕眩,恨不得将那给她传消息的内侍杖打几百大板,说什么性格懒散,不出风头,这下可好,一句话就要除她的权柄,懒散个屁啊……
 
 
第6章 
  萧贵妃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原本打算今日先扮猪吃老虎,探一探这位皇后的深浅,谁知发觉对面坐着这位,竟是比她更擅长此道。
  描画精致的眼里眸光微闪,萧贵妃将涂了蔻丹的手指往桌上一搭,堆了笑道:“皇后娘娘不提,臣妾倒差点忘了。此前娘娘未进宫,全仗着陛下信任,将后宫诸事交于臣妾代管。如今六宫已有正位,臣妾自然不敢再李代桃僵,今日便将印章和账目悉数交出,还请娘娘与臣妾当面验对,若有什么错处,臣妾也好当面解释一二。”
  她说完便招手让宫女递上印章和卷宗,面上一派恭敬,心里却颇有些自得。
  萧贵妃操持后宫多年,怎会不知后宫账目繁杂,其间还不知藏着多少弯弯绕绕,哪怕是两位昭仪现在上手,也不见得能尽数理顺,何况是在相府娇生惯养的小姐。
  她故意当着众人的面与皇后对账,就是想让她懂得知难而退:急着收回宫权,先得弄清自己的斤两。
  果然,她看见皇后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似乎颇有些头疼,萧贵妃越发得意起来,努力控制嘴角的弧度,手掌在裙裾上掸了掸,满心等着皇后权衡利弊后无奈推拒。
  谁知苏卿言只沉默了一瞬,便用轻松的口吻道:“多谢贵妃了,这账目就暂且留下,本宫日后再看。”
  其实,苏卿言是一瞥见这厚厚的卷宗就头晕,什么都懒得想,先放着再说吧。
  萧贵妃的嘴角有点儿僵,忙倾身道:“皇后若不当面验对,如何知这账目没有错漏?”
  苏卿言一脸诚恳:“贵妃多年来打理后宫,尽职又勤勉,本宫怎么能不信你呢。”
  萧贵妃一口老血哽在喉间,眼睁睁看皇后让内侍把印章和卷宗收起,再冲她露出感激的微笑。
  所以,她这是稀里糊涂就把宫权给交出去了。
  萧贵妃越想越觉得憋屈,一时间连仪态都顾不上,手腕抬起揉了揉额角,再笑都显得像哭。
  自今上登基以来,后宫便交由她一人掌管,大到嫔妃女官,小到太监宫女,各个都得听她调遣,虽是劳心劳力,但这权势的滋味沾上便再难戒除。
  谁知皇后才第一天进宫,她就踩空跌了下来,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还在皇后口里落得个勤勉之名,像个为主子忙活的太监总管似的,怎么听怎么讽刺。
  旁边看完这幕大戏的两位昭仪,互相交换了个眼色:这皇后,可真是个厉害角色。
  而厉害的皇后本人,正对着骤然凉下的气氛,懒懒喝了口茶,暗自寻思着:她们好像都没话说了,这场觐见也该结束了吧。
  这时,只听殿外有内侍高声唱喝:“陛下驾到。”
  诸妃精神立即一肃,靖帝平日不爱召嫔妃侍寝,她们见到今上的机会并不多,这时纷纷摆出最优雅的姿态,盼着恭迎圣驾。
  萧贵妃正是委屈时,一见那抹绣着龙纹的袍角越过门槛,便赶忙站起上前,娇娇怯怯地行礼问安,刚想开口含沙射影地告个状,靖帝就冲她笑着点头,然后便径直越过她坐在皇后身边,道:“昨日才举行的封后大典,今日果然就有喜事传来。”
  萧贵妃将张大的口阖上,又绕回靖帝面前,锲而不舍地找存在感:“不知陛下有何喜事?”
  靖帝仍是看着苏卿言道:“西南战事终于平定。魏钧居功至伟,正领兵赶回京城。”
  苏卿言一听见魏将军的名字就打个哆嗦,可她明白今上一直记挂着西南战局,如今战乱平定,可算是件大好事,于是举起茶盏递过去道:“恭喜陛下,总算去除块心病。”
  靖帝笑容温柔,边望着她边接过那杯茶道:“今晚宫中设宴,得让群臣们知道,朕的皇后是如何为大越带来福兆。”
  当诸妃走出坤和宫的时候,萧贵妃仪态绰约走在最前,瞥见两位昭仪神情恹恹,压着声提醒道:“刚从皇后宫里出来,都给我精神着点儿,省的让人传了闲话进去。”
  那两位昭仪平日都以她马首是瞻,当贵妃封后不过是早晚之事,各种殷勤讨好,谁知凭空杀出个皇后来,今日又在坤和宫吃了憋,自然是升起同仇敌忾的心,孙昭仪上前一步,在贵妃耳边小声道:“魏将军还未回城就急着办宫宴庆祝,看来陛下为了皇后,可谓是用尽心思啊。”
  萧贵妃的指甲陷进帕子里,眼眸间流露出浓浓的不甘。她岂能不知,那苏家二姑娘素有“祸水”之名,当初封后时,也有不怕死御史上书,担心皇帝娶了苏氏女会致宫闱祸乱。所以今上才借这事做文章,大张旗鼓为她洗清污名。天子如此维护,往后谁还敢再议论皇后分毫。
  宫墙外不知何时飞来几只寒鸦,叫得诸妃心下凄凉,在宫里这么多年,今上从未专宠过谁,倒也显不出冷落来,可见他对皇后如此用心,还有方才他看向皇后时的目光,她们才终于明白,究竟陛下在心系一人时,究竟是什么模样。
  萧贵妃她曾在东宫呆过,见过那位早逝的太子妃,那时陛下也是如此,除了苏氏女,眼里再无他人。当时输给了苏卿叶,如今又输给了她的妹妹,简直阴魂不散,叫她如何能甘心,
  可她看了眼四周走动的宫人,用眼锋示意孙昭仪莫要多言,然后长长叹了口气,仰起头,对着琉璃瓦上映出的旭旭霞光,竟生出日暮西山的凄凉之意。
  与此同时,坤和宫里苏卿言也在暗自神伤:好不容易打发了嫔妃,晚上又有宫宴,当皇后怎么就这么累,一天天的没个停啊。
  可她还是打起精神,陪靖帝撑完了整场宫宴。苏相自然也在赴宴之列,他满面红光,被王公大臣围着敬酒,掩不住的荣耀与自得,苏卿言坐在凤椅上远远观看,心想着:这样也好,至少苏氏除了她,从此都能顺心如意吧。
  待宫宴结束,她陪着微醺的靖帝回宫后,发现宫人们都已经识趣地退到殿外,左顾右盼也找不到小胖子太子的影子,再看旁边笑意盈盈的靖帝,便觉得自己如一块被架上案板的白鱼,早晚得挨这一刀。
  今上见她立即耷拉下眉眼,像只落入虎爪的小猫,心下生出些怜惜,便领着她走到案几旁道:“刚才还未喝尽兴,你再陪朕喝几杯,聊聊天。”
  苏卿言明白,今上这是怕她太紧张,想待会儿借着酒意,办事总会轻松些。然后她又暗自觉得好笑,若是苏相知道她当了皇后还用办事这种粗俗的字眼,指不定会怎么教训她呢。
  靖帝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她嘴角轻勾,凤眸往上扬,道不尽的俏丽灵动,不由倾身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来替朕斟酒吧。”
  苏卿言忍住要把手缩回的冲动,低眉顺目地,将今上和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然后,她抱着要灌醉自己的心态,仰头直接将一杯酒灌进肚子里。
  靖帝原本打算轻酌慢饮,一看皇后摆出这种架势,觉得自己不能示弱,便也把酒全干尽,然后低头按了按额角道:“朕明白,你在介意什么。朕不知该怎么同你说,但你只需知道,朕对你姐姐,和对你是不同的。”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你姐姐在世的时候,朕对她从未有过贰心,也盼着能与她举案齐眉,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朕这些年都未立后,也全是为了她。如今她已经走了六年,本朝可从未有例律写明,朕不能对她的妹妹再动心。”
  他最后这句话,已经几乎算是在表白,苏卿言垂着眸子,将冰凉的酒液往喉咙里灌,今上这番情义她不可谓感动,可她所向往的,是一生一世,只一人携手的挚情,真正的情深不渝,哪怕是生死也不能让其消磨。可对于她不想成为谁的替代,她有她自己的骄傲。
  靖帝见她不语,只是一杯杯饮酒,默默叹了口气,看来这心结,他需得多用些时间,才能慢慢解开。可她这酒,是不是也喝的太快了点儿……
  苏卿言也觉得奇怪,为何她喝了这么多杯,竟是一点醉意都没,而今上陪她多喝了几杯,已经显出醉态,手撑在额边同她闲聊,说到魏钧即将回京的事,顺带着控诉他在朝中的许多嚣张行径,令今上颇为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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