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将军入梦时——一砾沙
时间:2018-07-22 09:00:36

  不过他却乐于见到,小太后终于渐渐习惯, 与他同舟共济,偎依着寻求慰藉。
  手指绕着她颈后,安抚地摸着那块圆润的突起,轻声道:“你也无需太害怕, 我猜, 这就是那镜子带我们来的目的。”
  “所以我们要拯救段宅吗?”苏卿言仰起头,眼眸亮亮的蒙着层水雾。
  魏钧点头道:“大概就和瞿府的事差不多。不过这一次,我们面临的处境更加凶险, 因为能造成灭门之祸的,绝不止是一个人的力量。何况我记得,谢云舟在进了御史台后,为了曾经的恩人,下令彻查过此案,可最后一无所获,仍是成了宗悬案。”
  苏卿言见他神色微妙,便问道:“你怀疑这事和谢云舟有关吗?”
  魏钧道:“我只是觉得,为何会有这么巧,段老爷握着谢云舟的把柄,可在他拜入关勤门下,即将走上仕途后就被灭门。就算不是他做的,也可能是他借助什么力量做的。”
  苏卿言想了想,喃喃道:“可谢大人并不像这般心狠手辣之人。”
  魏钧不满地轻捏着她的脸:“你自己说的,并非我们肚子里的蛔虫,你怎知他不是心狠手辣。毕竟,他手上已经攥了条人命。”
  他的眼神渐渐冷下来,道:“杀人这件事,一旦有了开头,便很快会习惯,必须时刻警觉,才能克制心中的随时可能蛰伏而出的邪魔。”
  苏卿言看着他的脸,心中隐有所感,世人只知他驰骋杀场无人能敌,有谁懂他也曾在内心挣扎,对抗暴虐嗜杀的心魔。
  手心按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轻声道:“魏将军,你是个英雄。”
  魏钧默默看着她,随后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在自己的脸边摩挲,语气有些傲然道:“那是自然,可谢云舟却不同。他博学聪慧,世情通透,却受限于寒门出身,好不容易考上举人,凑够了上京的盘缠,却又遇上一桩桩惨事,直至被束缚,□□控。以他的心气,如何能忍得下。”
  “可偏偏他在人前绝不能表露分毫,那些戾气引而不发,迟早会埋进血脉,再伸出触手控住心神,让他生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邪念。”
  苏卿言想了想,突然有些难过,道:“所以,我们就算救了谢云成,也还是没能救的了他吗?”
  魏钧立即想到,这镜子之前让他们去帮谢云成脱罪,只怕就是因为这个目的。可即使谢云成没有被冤枉而死,谢云舟心里的黑色枝蔓还是越缠越重,直至不可收拾。
  如此想来,他对谢云舟导致了段府的惨剧更确信几分,但谢云舟一介文弱书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第二日,细雨沥沥,谢云舟撑一把青纸伞,右手拎着一条尾巴还在奋力挣扎的活鱼,朗逸萧肃,走在段府仅隔了一条巷子的石板路上。
  行过一排民舍,他的步伐突然顿住,转头看着正抱着胳膊,在屋檐下避雨那人,露出惊喜的表情道:“怀玉,你怎么在这里,不用陪着大少爷吗?”
  苏卿言经过昨晚与魏钧的对谈,觉得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多从谢云舟找出端倪。
  今日从谢云舟离开段府后,她就算着他必定经过的路线,提前等在这个屋檐下,谁知谢云舟绕弯去买了条鱼,耽搁了不少时间。她被檐外飘进的细雨淋到,薄薄的外衫抵不住初寒,缩着脖子,冷得瑟瑟发抖。
  幸好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之时,总算等到该等的那人,开口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着红红的鼻头道:“大少爷最近身子好了许多,不用日日陪着。我今日特地和他告了假,想自己出来买些胭脂水粉,谁知遇上这场雨,我未带雨具,只得在这儿等雨停了再回去。”
  谢云舟唇角微扬,将纸伞收起走到她身旁道:“这雨还会再下一阵,你这么干等着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余光瞥见怀玉还在瑟瑟发抖,便将伞抖了抖搁下,想了想,又将那尾求生欲十分旺盛的鱼挂起,再把自己的外袍脱下递过去道:“你若不嫌弃,就由我送你一程吧。”
  见怀玉怯怯压着下巴的不愿接那件袍子,他走过去不由分说给她披在肩上,然后笑着道:“可别冻着了。”
  苏卿言捏着被洗得发白的衣边,还是觉得不太自在,正好瞥见那条狂甩尾巴的鱼,瞪大眼问道:“夫子还会做鱼吗?”
  谢云舟正将伞撑起,将那尾鱼重又提回手里,转头示意她走进伞下,与她并肩走了几步,淡淡望着眼前的雨幕,道:“正好我要做鱼汤,一人喝总嫌浪费,你若不急着回去,便去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苏卿言原本只想扮作偶遇,找机会与他攀谈,套出些有关段府的事,未想到他竟提出邀约,要请她一同回家用饭,这可将她难倒了。按魏钧的说法,谢云舟根本不如表面那般良善,需得好好提防。可她内心总觉得,谢云舟就算有阴暗的一面,也绝不是无可救药之人。
  既然他们被铜镜带到这个地方,就该尽所有的努力,改变段府灭门的结局,而谢云舟显然是其中的关键。于是她下定了决心,转头对他露出个娇俏的笑容道:“好啊,那就有劳夫子了。”
 
 
第62章 
  雨点“噼啪”地敲着屋顶, 烧热的灶炉被架上一口铁锅,谢云舟拎着早被开肠破肚的鱼往里一放, 眼看青色的鱼皮被煎成焦黄, 香味冒出来,再伸铁铲下去将鱼翻了个面。
  苏卿言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可实在不知该做什么,因为灶房太小, 两人站着几乎挪不开身子, 这时被锅里炸起的油星吓到,朝后猛退几步差点贴上墙砖。
  谢云舟用衣袖抹去额上的汗, 转头见她一脸惊恐, 笑道:“你出去等着吃就行了。”
  苏卿言不大好意思, 她还没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丫鬟, 但再站下去破绽只会更多,索性攥着手道:“那我去摆碗筷吧。”
  谢云舟住的地方不大,但都收拾得干净整齐, 而且摆放的井井有条。苏卿言从碗笼里拿出两幅碗筷,笨拙地在院子里冲洗一道,然后从内到外仔细看了看,再摆放桌子上。
  灶房里传来鱼汤的香味, 苏卿言托着腮坐在桌边, 原本正在盘算待会儿怎么开口,才能问出段家的事,可闻着一阵阵浓郁的食物香气, 肚子倒真是饿了,忍不住又想着:魏钧也不知现在用了午膳没。她原本只告诉他自己想出府去转转,接到谢云舟的邀约后,特意回到段府门外找了个家丁传话,让他告诉大少爷自己会晚点回去。
  就是不知道那个爱吃醋的将军,会不会因此胡思乱想,连饭都吃不下去。
  可他现在的身子好不容易转好了点儿,若是不好好用膳,万一又发病怎么办……
  “你在想什么?”
  苏卿言被吓得腮帮子往下一滑,下巴差点砸到桌案上,然后就看见一碗奶白飘着翠绿葱花的鱼汤摆在面前,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露出向往的神色,抬眸道:“在想夫子不光学问过人,连做饭的手艺也这么厉害,实在令我钦佩。”
  谢云舟听得十分受用,笑着为她乘了碗鱼汤,又转身去灶房端出两碟青菜,坐下道:“不过是几样家常小菜,和段府里的菜比可差远了。”他将竹箸的一端按平,叹了口气道:“早知你要来,我就该多买些肉回来,多做几样菜。”
  苏卿言喝了口汤,然后露出惊艳的表情,道:“已经够好吃了,我也不是什么贵客,夫子无需太费心思招待。”
  谢云舟微笑着看她将一碗汤喝光,莫名觉得满足,伸手将碗接过来,又替她乘了碗,道:“对我这寒舍来说,你已经是唯一的贵客了。”
  苏卿言低头一看,发现谢云舟特地将鱼肚子上的肉全挑进她碗里,再看他自己只夹青菜配白饭,眨了眨眼,轻声道:“先生不喝汤吗?光吃这些哪行。”
  谢云舟抬头一笑道:“你先喝吧,我习惯了。”
  不知为何,苏卿言从这句话里听出不少心酸,便将碗放下道:“先生现在不过是明珠暂时蒙尘,等到金榜题名后,便能彻底摆脱过往的生活。”
  谢云舟用竹箸挑着一根青菜放进碗里,嘴角淡淡上扬着道:“你为何信我一定能金榜题名?”
  苏卿言噎了噎,随后抬起下巴道:“先生这样的若都不能金榜题名,那可就太不公平了。”
  谢云舟笑了笑,却并未再回话,只低头默默吃着饭菜,苏卿言见他如此,也专心地喝着鲜香的鱼汤,眼看大瓷碗里已经只剩一半,忙将汤碗推过去道:“我饱了,先生喝吧。”
  谢云舟将竹箸放下,拿起汤勺在瓷碗里拨动,突然轻声道:“就算金榜题名,也不代表能摆脱过往,因为许多事,本就是无从摆脱的。”
  苏卿言抬眸看他,这一刻,那张清隽俊雅的脸庞,却流露出不合年纪的沧桑,她咬着箸尖,总算下定决心,直接开口道:“大少爷最近,好像有些不对劲。”
  谢云舟的眼眸一闪,随后仍是用平常的语调问道:“哦?怎么了?”
  苏卿言装出忧心忡忡的语气,道:“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好像对谁都疑神疑鬼,也不愿意喝药了。对了,昨日还去老爷房里和他大吵了一架。”
  她边说边盯着谢云舟的神情,果然捕捉到他嘴角细小的弧度,内心顿时一阵失望,无论魏钧怎么笃定谢云舟不可能和段氏灭门脱得了关系,她都宁愿相信,那个温和良善的谢大人,才是真正的他。
  这时,她突然又听谢云舟道:“怀玉,你和大少爷究竟……”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令苏卿言心头莫名有些忐忑,又怕惹他怀疑,只含糊地答道:“我是大少爷房里的丫鬟,必须关注主子的一举一动,在乎主子的喜怒。”
  谢云舟却误解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只当是她屈从于大少爷的淫威,脸上露出愤懑神色,道:“你我都是一般,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苏卿言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他归到一处,再想想,如此这般,也方便找他套话,这时,谢云舟却将手搁在她旁边道:“你放心,迟早有一天,我们就能摆脱这一切。”
  他的目光坚定,还装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苏卿言心头猛得一跳,突然觉得这是个最好的时机,索性跟着演了下去,目光黯淡地垂下道:“先生尚有机会,怀玉……便只能认命,只求大少爷以后能给我安排个好的去处,好好度过余生罢了。”
  谢云舟皱眉,脱口道:“我们的命,怎么能交到其它人手里,由得旁人去决定。”
  苏卿言似是迷惑地看着他:“我早被卖给段府,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谢云舟张口却又止住,沉默半晌,道:“总之你不要怕,也许很快就能有转机。”
  苏卿言心里急得如同猫爪在抓,可谢云舟已经站起,将碗筷端走,摆明不想继续说下去,她跟着站起,随后又坐下,怕自己问的太急躁,会惹那人怀疑。
  谢云舟将碗筷都收拾好,发现怀玉还坐在那里发愣,虽有些不舍,却还是问道:“你什么时候要回去?我送送你吧。”
  苏卿言朝外看了眼,此刻雨已经停了,天空碧蓝一片,浅浅显出道金光,她心中踌躇一番,想着再不回去,家里那位只怕要怒火冲天,便笑道:“那有劳先生了。”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因为各怀着心事,脚步默契地不急不赶,踏着青石板路缓缓而行。苏卿言见他一直不语,指甲在袖子里掐了把手心,偏头问道:“先生觉得老爷是怎样的人?”
  谢云舟面色微变,随后淡淡道:“是我的恩人。”
  苏卿言鼓起勇气又问:“可那日,他为何要如此对你?”见谢云舟想起那日被撞见下跪的事,面色越发阴沉,忙又补了句:“对不起,怀玉是不是逾矩了。”
  谢云舟抿唇不语,又走了几步,终于吐出口气道:“老爷这个人,其实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苏卿言一愣,又听他继续道:“我想你也听过,段老爷在辞官还乡前,曾在玉城边关做了将近十年的太守。那时木崖人对中原虎视眈眈,可怎么都无法突破他把守的关城。直到有一年,木崖联合周边的几大部落,同时将玉城围住进攻,段笙便向朝廷发去加急军报求援。可谁知,他一等便是足足半个月,这半个月内城内粮草耗尽,将士们饿得几乎连尸首都不放过,乱成一盘散沙时,终于被木崖的首领攻破南门。直到这一刻,朝廷派来的增援和物资才姗姗来迟,虽然赶走了外敌,但玉城内的守城将士已经死伤大半,民舍被烧毁,许多百姓在街道上找出亲人的尸首,城中全是哀嚎痛哭之声。段笙作为太守,难掩心中愧疚,自那之后便向朝廷轻罪,辞官回乡。”
  苏卿言未想到段老爷辞官回乡的背后,竟还藏着如此惨烈的故事,忍不住问道:“可为什么朝廷派来的增援,那么迟才到。”
  谢云舟冷笑:“还能是为了什么。边关的将士们只知赤诚守国,却挡不出朝中丑陋的人心,有人想借着外敌之手,损耗段笙在边关的兵力,连带着一城百姓都遭了秧。”
  苏卿言听得浑身一抖,实在无法想象,人心会险恶到这个地步,然后她看见谢云舟脸上露出嘲讽表情,继续道:“就是因为那件事,一个原本忠心耿耿的将领,一个父亲,为自己对朝廷的信任,付出了最为惨烈的代价。他被最深的黑暗吞噬过,就再也回不到曾经。哪怕创下再大的家业,成为被百姓交口称颂的善人,也不可能掩盖住内心不断滋生的暴虐。”
  他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多,硬生生将话尾收住,换了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所以他那样对我,也不过只是种发泄而已,并不值得奇怪。”
  苏卿言总觉得这段话藏着太多的隐情,但一时难以参透,抬头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段府的门口,院子里乱糟糟不知发生了什么,管事远远看见她走过来,忙撩着袍跑过来,如释重负地摸了把汗道:“怀玉你总算回来了,再见不着你,大少爷可要翻天了!”
 
 
第63章 
  苏卿言走进大少爷卧房时, 正好撞见一个瓷杯从里面扔出来,她眼疾手快, 一把就给接在手里, 故意不看站在房中央攥紧了拳,浑身都仿佛罩着黑云那人, 低头走进房,将手里的瓷杯翻了个个儿, 斟满了热茶,
  然后她扬起笑容,双手捧着那盏茶递过去, 站在大少爷旁边的小厮总算松了口气, 朝这位在外面浪够了的姑奶奶做了个“你自己来收拾”的手势, 然后朝着房门飞快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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