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将军入梦时——一砾沙
时间:2018-07-22 09:00:36

  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苏卿言那颗提起的心渐渐放下,想着许久没去看过小皇帝了,便带着秋婵去了趟兴德宫的书房,准备问一问小胖子最近学理政可有进步。
  可刚走到书房门口,就被内侍告知,御史中丞谢大人正在里面同今上议事。苏卿言不想打扰他们的正事,便让那内侍不要通传,让秋婵陪着她在庑廊旁边逛边等。
  那时正是仲夏,庑廊旁开了满树的玉兰花,苏卿言见其中一朵开的正艳,突然兴起,吩咐旁边的内侍去替她摘花下来。
  谢云舟从书房里走出去时,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少女娇俏的嗓音,往前走几步,就看见苏卿言穿着蜜合色团花绣金的褙子,着急往前挪动一步,石榴红的百褶马面裙裾便扬起个弧度。
  她一张脸上明艳照人,圆润的下巴微扬着,迎着由叶缝中洒进的金光,笑得眉眼弯弯道:“就是那朵,快给本宫摘下来。”
  谢云舟不由驻足露出个笑容,感叹着:哪怕她已经贵为太后,到底还是个十几岁岁的少女而已。
  他明白自己若走过去请安,太后一定会立即摆回端庄的姿态,不想打扰她这一刻的轻松,便打算从庑廊另一边绕开。
  谁知刚刚转身,突然听见太后吩咐旁边的内侍道:“把这玉兰花碾碎,同白岑、茵陈掺在一起,再夹进陛下常读的书里,香味可助他清志明神,熬夜读书也不至于犯困。”
  谢云舟听见这句话,脸色骤然变了,捏着袍袖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不远处太后的身影,挣扎良久,终是走过去,对她恭敬行了个礼道:“微臣参见太后。”
  苏卿言忙把微湿的鬓发拨到耳后,对他点了点头道:“据说谢大人这段日子常常来兴德宫,陪陛下读书议政,大越有你这样的辅政大臣,实在是国之幸也。”
  她对谢云舟的印象一向很好,因此一见面就将他好好夸赞了一番,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然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玉兰花屑,正要往里走,突然听见谢云舟问道:“方才微臣无意间听见太后说话,想斗胆问一问,太后为何知道玉兰花同那几样药材碾碎夹在书中会有如此功效?”
  苏卿言觉得奇怪,他没事干嘛关心这个,可看见谢云舟神色肃然,好像这是一件对他十分重要的事,便答道:“是本宫外家传下的方子,怎么谢大人也有兴趣吗?”
  谢云舟手指收紧,竟不顾君臣之礼,迫不及待追问道“敢问太后祖籍何方?”
  苏卿言更是莫名,笑了笑道:“谢大人难道不知,苏氏自祖辈起都生活在京城吗?”
  谢云舟脸色数变,似是疑惑,又是不解,最后转为深深的失落,露出个苦笑,再度回到恭敬态度道:“方才微臣突然想起位故人,以致失态,还望太后赎罪。”
  苏卿言笑着摇了摇头,忍不住好奇问道:“莫非谢大人那位故人,也知道这个方子。”
  谢云舟点了点头,道:“可微臣那位故人终生都未离开过臣的故籍淮南水镇,想必,也只是巧合罢了。”
  苏卿言留心到终生这个词,可又不便追问,待到谢云舟走后,秋婵才神秘兮兮地靠过来道:“奴婢听说,这位谢大人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不知多少大官想招他为婿,可他却全部都推拒。据说,是因为他忘不了曾经家乡认识的一位女子,可那女子红颜薄命,据说某日在淮河边失踪,便再也没出现过。谢大人为她立了衣冠冢,承诺为她终生不娶。”
  苏卿言斜睨了她一眼,打趣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不放你出去当眼线可都屈才了。”
  秋婵讪讪道:“奴婢这不是没事,同宫里的姐妹们闲聊听到的嘛。您可千万别让奴婢去当什么眼线,奴婢蠢钝,怕坏了娘娘的事。”
  苏卿言见她真的有些害怕,笑着揉了把她的头发道:“放心吧,就你成天打听的这些乱七八糟小道消息,能指望你才有鬼。”
  她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去看谢云舟离开的背影,以前只觉得洒逸,如今却觉出几分寂寥。
  默默叹了口气,又觉得有些纳闷:这明明是苏氏口口相传的方子,她从未听别人提到过,怎么一个远在千里外小城里的姑娘,正好也知道同样的方子呢。
 
 
第13章 
  玉漏迟迟,寒霜漫天,值房里“咚咚咚”敲起三更的鼓声。苏卿言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唤了几声无人相应,便披衣下床,赤脚走在被铺满月华的金砖上。
  不知是哪扇窗未关好,让夜风偷溜进来,吹得垂帷与纱帐翻飞地叠在一处。苏卿言收拢衣襟,麻木地在其中穿行,直至走到外殿,隐隐看见在高高的宝椅里坐着个人影。
  苏卿言看不清他的眉眼,却见他一身黄袍金带,清风鼓起宽袖,令袖上绣的金龙仿佛要腾跃而起。
  她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猛跑几步过去问:“陛下,是你吗?”
  靖帝转过头,仍是如以往那般温润清雅,温柔地笑着问:“嫣嫣,你有没有想朕?”
  苏卿言的眼圈都红了,着急问道:“陛下你去了哪里?所有人都在找你……”
  靖帝笑着摇头,然后向前倾身,伸出手去摸她的脸。
  苏卿言怔了怔,本能地往后躲避,随即便看到靖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不觉有些愧疚,便在他身旁蹲下,柔声问:“陛下你没事了吗?没受伤吧,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
  靖帝似乎想起些什么,然后露出迷茫的神情道:“嫣嫣,朕被困在一个地方,可朕不知道那是哪里?朕很想你,也想弘儿……你说,朕该怎么办呢?”
  苏卿言听不明白,情急地握住他的手道:“陛下在说什么,您现在不是在我身边吗?”
  靖帝低头重重按着额角,表情似乎十分痛苦,猛然抬头,用困兽般的眼神盯着她道:“嫣嫣,你知道该怎么找到朕,帮帮朕……”
  苏卿言被他说的一阵心慌,正想再问什么,掌心里的温度却骤然消失,而方才坐在她面前那人,竟也就这么消散在黑暗之中。
  她慌张地站起,转身大声喊着“陛下”,可四周都是乱飞的帷幔,缠的她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突然一脚踩空,就此坠进深深的虚无之中……
  “所以太后觉得,那个梦就是陛下在向您求助。”
  谢云舟手指轻叩着桌面,满脸的若有所思。
  苏卿言因那个梦整晚都没睡好,丹凤眼下现出道乌青,脸上擦了胭脂也显得苍白,这时正将手支在腮边,迷茫点头道:“没错,可是本宫参不透,陛下所说的,他被困住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谢云舟想了想,又问到:“这件事,太后和其他人说过吗?”
  苏卿言摇头,又叹气道:“这种鬼神之说,他人未必会信。只怕还会觉得是本宫太过思慕陛下,生出的臆想。本宫想着,谢大人应该是个见多识广之人,所以才叫谢大人前来商议。”
  其实当她醒来时,反复琢磨过那个梦,然后便觉得需要找人一起帮忙弄清楚这件事。而这个人,其实非谢云舟莫属。
  因为她觉得,无论是三位顾命大臣,还是祁阳王魏钧,真正打心眼里想要靖帝回来的,恐怕也只有谢云舟一人而已。哪怕是自己的父亲苏相,也只会让她放宽心莫要瞎想,因为如今太子在位,对苏氏来说便是最好的结果,至于靖帝能否被找到,倒是件不太紧要的事了。
  而被她信任的谢云舟本人,这时莫名因那句话而生出些隐秘的满足感,脸上不自觉带了笑道:“微臣当然会信太后所言,可光凭这些讯息,实在没法推测出太上皇的下落啊。”
  苏卿言当然知道不能,可她难得大早起来议事,听他这么说还是有点沮丧,忍住想打个呵欠的冲动,悻悻叹了口气道:“那本宫也只能当做了个梦罢了。”
  谢云舟不忍见她失望,又道:“不过太后这么一说,臣倒是想起件事。当初宫变时,陛下身边的亲卫兵只剩两名逃回,据他们所言,陛下原本被他们护在身边,可那时天突然生了异变,大风吹得他们睁不开眼,当再看清时,陛下已经不知所踪了。”
  苏卿言皱起眉:“这说法未免也太过古怪。”
  谢云舟点头道:“当初这两人的证词,只被当作是推脱责任的托辞。可如今再加上太后这个梦,微臣斗胆认为,太上皇的失踪,只怕真的无法用常理解释,所以,太后可以试着去找一个人,也许他能给您一个答案。”
  他所说的这个人便是大越国师,传闻中无人能知他活了多少年岁,只知他是上可问神灵,下可驱鬼魂,几乎算是无所不能。
  苏卿言记挂着昨晚那个梦,不想再多耽搁,当下便决定随谢云舟一起去找国师。如果她知道就在她离开坤和宫后发生的事,必定会庆幸这个决定,甚至还会感激太上皇托梦的及时,助她远离危机。
  就在方才他们商谈的地方,魏钧面色阴沉,手按着桌案道:“你说,太后随御史台的谢大人出去了?”
  那内侍被他看得一哆嗦,忙垂着头回道:“是的,半个时辰前离开的?”
  “你可知是所谓何事?”
  “奴才不知。”
  “可知他们去了何方?”
  内侍擦了擦汗,硬着头皮答:“奴才不知。”
  他提心吊胆生怕被魏将军责骂,可魏钧心里虽百般不是滋味,却还是冷静下来思忖:如今登基大典已过,宫里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办,太后若无缘由,绝不可能轻易出坤和宫,何况还是和外臣一起。那么这件事,只怕有八成和皇帝有关系。
  可究竟是什么事,让她独独找上谢云舟呢?
  魏钧越想心里越窝火,实在无心再分析下去,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和谢云舟扯上关系的!
  而这一刻,苏卿言已经随着谢云舟的指引,坐车来到了国师的住处。
  国师一身白袍,领他们进得房来,再微微屈身向太后行礼。他身形矍瘦,一双眼却是炯炯泛光,寻常的棉布白袍被他穿得仙风道骨,看起来颇有神棍之风。
  苏卿言不敢怠慢,也朝他轻轻点头,然后便在椅上坐下,由谢云舟替她说明来意。
  国师听完后沉吟片刻,又对着苏卿言问道:“太后可知,太上皇为何说只有您才能救他?”
  苏卿言眨了眨眼,心说:我若知道,何必还来找你。可面上却还是一派沉稳地道:“大约,是因为他觉得我是同他亲近之人。”
  国师却摇了摇头道:“若论至亲,自然是父子要高过夫妻,可太皇后却未去找过今上,而是来到太后梦中。冥冥中,人的命数相扣相依,这便是一种提示。”
  苏卿言听得晕头转向,求助似的望向谢云舟,可谢云舟神情未有变化,只是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这时国师仿佛想起什么,往前倾身,急急问道:“敢问皇后是昨晚几时做的梦?”
  苏卿言想了想,依稀记得那时耳边听到的更鼓声,便回道:“大约是三更时分。”
  国师那张向来淡漠的脸上,骤然露出喜色,重重一拊掌,将正准备喝茶的苏卿言吓了一跳,然后便听他道:“臣在一年前曾偶然得到块铜镜,据说这铜镜是上古神物,能通连古今,可臣用了许多法子,也不知到底该着怎么用它。这铜镜在臣手中,注定只是块死物而已。”
  苏卿言怔怔听着,依旧十分迷茫。
  国师的语气却变得越发兴奋道:“可昨晚三更时分,臣突然被惊醒,发现那放铜镜的房中显出异光,可当臣去查看时,那光亮却又消失了。太后可否随臣一起去看看这面铜镜。”
  苏卿言被他的激动所感染,也十分想见一见这块上古神物,可当国师把那神物从柜子里拿出,又一脸虔诚地将包住它的锦布揭开递到她手里。
  苏卿言拿起照了照,还是平平常常一张脸,既没有变美,也没有多出什么东西,不由得有些失望:怎么看也就是块普通的铜镜而已。
  可那国师却激动的向前拜道:“看来太后果然就是它命定之人!”
  这下苏卿言又被他说懵了,难道只要照了它,就是它命定之人吗,那这块上古宝物未免也太随意了吧。
  国师见她表情怔忪,连忙解释道:“寻常人走到它面前,根本照不出容貌。太后若不信,可以让微臣来试试。”
  于是苏卿言惊讶地看着国师和谢云舟接过那块铜镜去照,果然里面空空如也,这下才终于信了七八分。可国师说来说去,也只知道这铜镜唯有在她手里才能有功用,但究竟怎么用,却只说的出什么“诚心以待、自有感应”之类的屁话。
  于是苏卿言抱着这块铜镜回了宫,成日对着它琢磨,甚至还在铜镜前摆了个法阵,可那铜镜永远固执地只映出她的脸,终于到第三日的清晨,苏卿言连梳洗都顾不上地折腾了半天,最后沮丧地将那铜镜反扣下,然后便觉得有些困意,实在抵挡不住,便趴在镜子前睡着。
  等她醒来时,竟然发现自己根本不在宫里,吓得她忙弹起往四周看,发现这里布置简单,可用的东西却不差,十分像一间高门大户里的下人房。
  正在惊恐时,有人在外敲门喊道:“收拾好没,魏将军要出门了,还不快去跟着!”
 
 
第14章 
  “够了。”
  魏钧眼睁睁看丫鬟将他的外袍在熏笼翻来翻去,再为腰带配上招摇的金钩,终于忍无可忍地喊出声。
  那丫鬟被吓得的手一抖,委屈地瞅了眼旁边的王嬷嬷。
  王嬷嬷原是贴身伺候公主的宫女,公主对她十分信赖,后来将她带去了公主府。她从小将魏钧带大,几乎算是他的半个奶妈,就算是桀骜不驯的魏将军,见了她不得不礼让三分,叫一声王妈妈。
  所以这府里谁都敬畏如日中天的祁阳王,唯有王嬷嬷敢和他对着干。她顺手将那外袍接过来掸了掸道:“那可不行,公主特地吩咐过,将军在外行军惯了,穿衣打扮都不太讲究,今儿要见得可是尚书家的姑娘,不能失了礼仪,需得奴婢好好为您把关。”
  魏钧僵着四肢由她把外袍往身上套,满肚子火发不出,心头越发懊恼不已。
  事情会走到如今地步,全怪他那日在马车上,因想着小太后心猿意马,根本就没听清公主的问话,随口就应了句:“知道了。”
  谁知公主刚好在催他去和周尚书家的孙女见上一面,就被他这么稀里糊涂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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