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游客中有一队来自东南亚的华裔旅行团,导游用中英文夹杂讲解。这队人参观完了祭坛,导游说接下来去国家博物馆。何岚氲寻思原来国博是一直对外开放随时可以进去的吗?就跟在他们后面。
导游带着他们转了三条街,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从一条小马路上偏僻的小门买票入内。门边上挂着一个竖牌匾,用鲜卑文字写了两列字,没有其他标识。
游客中有人问:“这就是国家博物馆吗?怎么这么寒酸?”
导游指着牌匾上左列字说:“这不写着吗?国家博物馆,”又继续指只有两个字符的右列,“西门,没错的!只有这边能进,你们先等一等,我去买票。”
何岚氲也觉得这地方有点玄,不过门票很便宜,她也买了一张跟进去。
她出门时随身带了一点现金,是上飞机前岳凌霆给她的。钞票面额太大,售票员看了她好几眼,找给她一大把零钱。
从这个西门一进去就是展馆,绕院子一周,右侧入口左侧出。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巨大的古柏,枝干虬结,树身上挂着说明牌,看数字应该是已经有一千多年的意思,游客们纷纷拍起照来。
何岚氲先行走进展厅,厅内光线布置昏暗,展品也很少,只有很简单的鲜卑文铭牌,没有其他文字的介绍注释。她草草转了一圈,以她浅薄的历史常识和梦中见闻,就能确定其中不少都是赝品,真品也没有太大价值。
她从左边出口出来,想继续到后面去看看,绕过屋角发现居然没有门了,整个博物馆就这一进院子。
以前听穆伯母说过,国内有不少这样的旅游骗局,玩文字游戏冒充名胜古迹,没想到这里居然也有。看来鲜国人民的思想并不古板,还挺会耍小聪明。
鲜卑人原本没有文字,南下后仿照汉字创立,和古汉语一样从右往左书写。所以门口的那块牌匾,应该读作“西门国家博物馆”,才是这家山寨馆的大名吧?
何岚氲正想走,忽然听到展厅内导游用夸张而又神秘的语气说:“这件就是本馆的镇馆之宝了。”
她从门口往内看去,只见大厅中央原本盖着黑布、她以为是桌子的展柜掀开了,玻璃罩里头摆着一个黑黢黢的大匣子,形状有点像放大版的骨灰盒。金属匣身表面锈蚀斑驳,似乎还印有铭文。
她皱了皱眉,又回到展厅,站在人群末尾。
导游伸手拦住想凑近看的游客:“哎哎往后站往后站别靠近,这个东西邪气重,很不吉利,不要碰,也不要拍照。”
游客问:“真的是棺材?”
“比棺材还要邪。”导游的语气更像一名说书人,“这个东西呢,鲜卑话里叫‘塔布特’,翻译过来意思是‘锁魂棺’。”
游客们非常配合地“wow”了一声。
可惜何岚氲恰恰知道“塔布特”的含义。这是一个古鲜卑语里的组合词,“布特”的意思是盒子、匣子,“塔”是一个前缀词根,泛指除了银以外的银白色金属,当时主要是铅和锡。所以“塔布特”就是银色金属盒子,没有那么玄乎的意义。
但是眼前这个大黑匣子并不是银色的,应该是含铅锡的青铜合金铸成。
导游继续说书:“这是鲜卑萨满教的秘术,趁活人未死之前,用金属浇铸起来,把人封在里面活埋,外部印上咒语,这个人的灵魂就会被禁锢在棺材里,永不超生。其实是一种非常阴毒的咒术,保存完好的‘塔布特’也非常少见,今天大家运气好才碰到这件展品开放的。”
游客又问:“所以这里面现在还有个尸体吗?”
“当然了。”
游客们早就对各种秘闻见怪不怪了,并不害怕,反而提出质疑:“好像短了一点吧,不是说古时候鲜卑人身材比现在还要高大吗?”匣子虽然体积不小,但长度只有一米八左右,寻常人恐怕也只能斜躺进去。
导游说:“这只‘塔布特’其实算非常小的,是婴儿款。你想,要熔铸金属,温度得多高,里边的人还不早就烫死了。所以人和外壳之间要填充隔热材料,还要留出空隙让人呼吸,以保证在凝固成一个完整的密闭容器之前,人不能死,否则灵魂就会散逸出去,达不到封印的效果。为了打凝固和人闷死的时间差,还会事先喂下迷药,让呼吸变得很微弱。”
质疑的游客想不出话反驳,讥讽道:“这么说古人搞封建迷信,还挺讲究技术的嚯?有这本事干点什么不好,也不至于现在这么落后了!”
从头到尾居然就属这句话最有道理。
何岚氲心有戚戚,没有再听下去,转身出门离开。
她在附近逛了一下午,自己找到了国博大门,但是博物馆要提前预约才能进去参观,今天闭馆不对外开放。
博物馆门口警戒很严,院内有配枪特警站岗,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拉起警戒线禁止通行,院外则有一些人来回巡逻,像是便|衣。
这个国家给人印象就是如此,她没有多想,调头回去。
回到招待所已经六点半了,超过她在门卫登记的外出时间半小时,门卫非要拦住她盘问,语言又不通,比划了半天都没说清楚。
何岚氲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严苛的盘查控制也让她很不适应。她差点就要发飙说去找个英文流利的来,背后忽然有人把手放在她肩上。
她回过头,看到岳凌霆提着一只公文包,刚从招待所里出来。
“你去哪里了?下午去你房间发现人不在,也不能手机联系,再不回来我要派人出去找你了。”他的手留在她肩头,没有挪开。
下飞机后他们就没有再用这种语气交谈过。她微微一怔:“呆在屋里挺无聊的,就去祭坛那边逛了逛。”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高台,眉头又蹙起:“感觉如何?”
这话让她心生疑惑:“逛个景点还需要什么感觉吗?”
“怕你觉得没意思。”他没再追问,越过她去和门卫交涉,说了一通“国外聘请来的专家”“为国家博物馆工作”之类的话,还给门卫看了好几样证件,门终于同意放她入内。
“以后尽量少出去,尤其是晚上七点以后,有些区域还有宵禁。”岳凌霆叮嘱道,自己却转身就提着公文包出去了。
这个点出门,七点之前还来得及回来吗?她想问一声他行色匆匆要去干什么,没有问得出口。
落地之后,再无瓜葛,他现在只是她的老板而已。
不过这个点大多数人应该都下班了。何岚氲没有直接回房间,转道去了一趟四号楼。
四号楼的前台有两名服务员,比其他楼多一名。起身迎接的服务员年轻貌美、面带微笑,符合这家招待所的一贯风格。
但另一位就有些特别了。她年约三十余岁,相貌远称不上漂亮,身材健壮,坐在柜台后面,眼神凌厉地盯着门外,手里握着一只对讲机。虽然她也穿了服务员的制服,但上衣太紧不合身,她显然也不习惯穿这种小西装和短裙,姿势非常拘束。
何岚氲觉得这个女人不像宾馆服务员,而应该是从事警卫保安之类的工作。
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他们这里一向如此?
她走上前去,用英语问服务员:“请问这栋楼是不是住了一位穆辽远先生?从中国来的,历史学家,国博的访客。”
服务员的脸色明显一怔,略显紧张,回头去看坐着的中年女人。
女人面色沉凝,用鲜卑语说:“问问他们什么关系。”
服务员转回来,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何岚氲本来想说“未婚夫妻”,但想到自己和岳凌霆在机场被误认备注了,保不准会惹出什么麻烦,改口说:“我们是中学同学,我正好也到这边出差,听说他住在这里,想上门拜访一下。”
服务员又回头去看中年女人,后者对她点了一下头。
服务员转过来说:“我先打电话确认一下。”她拨了一个号码,静等了一会儿,似乎无人接听,挂掉对何岚氲说:“抱歉,穆先生现在不在房间里。”
何岚氲问:“那可以告诉我房间号和分机号码吗?我晚点打给他。”
服务员每句话都要回头去请示中年女人,这回后者微微摇头。“对不起,在没有得到穆先生本人确认之前,我不能把他的信息告诉您。”
何岚氲没有坚持,说:“那好吧,等他回来了我再过来找他,谢谢。”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听见柜台里的中年女人接通对讲机说:“盯住刚刚出门那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给!你们要的粗长君!
男主也拉出来遛遛,“这章男主没出场”这种评论会让订阅狂掉你们滋导吗……[含泪围笑]
第38章
何岚氲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监视了。
不过他们的监视不算严苛,既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也没有派人专门盯着, 只是她在院子里会时不时被警卫注目, 每次出入住宿楼, 前台服务员都会询问她的行程,然后电话报备给上峰。
她唯一不解的是, 为什么她去找了一趟穆辽远, 就受到这种额外照顾。晚上她也低调行事, 没有再去找他。
她想去问问岳凌霆,他精通鲜卑语,跟这边的关系也密切, 或许他能打听到些消息。但是她在床上睁眼一直躺到过了零点,也没有听见隔壁房间有人回来的动静。
她本来就惮于和他见面,那就算了。
第二天早上, 她接到服务员转进来的外线电话, 一位姓哈的年轻人说八点钟会到招待所门口来接她去博物馆。
起床后到出门前这段时间,她仔细辨别了一下, 没有听到隔壁有任何声音。
难道他一晚上没回来, 还是很早就出去了?她晚上睡得不好, 醒了好几次, 如果他早起洗漱, 她应该会醒的。抑或是招待所的贵宾客房隔音太好了?
何岚氲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多,收拾完毕下楼去餐厅吃了早饭,按时到大门口等待。
来接她的年轻人名叫哈维, 鲜卑语和中文都很流利,非常爱笑,自我介绍说:“我是岳先生的助手兼翻译,也是这次基金会和国博合作的联络人,所有相关事宜不论巨细都可以找我——就是我一个人管所有杂事儿的意思。”
何岚氲和他握手寒暄。原来岳凌霆还有助手,她以为真像他说的那样,是他亲自负责的。那他为什么还要和她一起飞过来?
——算了这种愚蠢的问题以后都不要再问了。
哈维请她到门外路边上车。何岚氲问:“不等……岳先生吗?”
哈维说:“岳先生今天比较忙,不去国博了,又怕元主任说话您听不懂,所以派我过来接您。我跟这边的人还算熟,您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说。”
他确实和本地人关系不错,昨天那个盘问了她半天的门卫,今天一句话没说就放他们出去了,跟哈维有说有笑。
何岚氲问他:“你是鲜卑族吗?”名字和外貌都不太像,但也不像汉族人。
“我是乌桓人。”哈维一边开车一边说,“周边的几个国家,我都去过;他们的语言,我也都会说。十二岁我就翻过兴安岭到鲜国来了,转了三个月才回去。”
何岚氲讶道:“那不是……”如果被发现应该很严重吧?
哈维知道她要说什么,露齿一笑:“其实这里的普通人都很好的。我那时候小,身上没有钱,都是靠别人收留,没人去举报我。古时候我们那里一度是鲜卑的领土,所以他们都把我当朋友看。就算我是外国人,我又没做不好的事情,后来我还带了好多他们没有的东西回去……”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这不叫走|私,那时候他们没有开放贸易嘛,好多物资真的很匮乏的!现在逐渐有了合法的交流渠道,我不就跟着岳先生做正经买卖了嘛……”
何岚氲会心一笑。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交游甚广、三教九流都吃得开的年轻人。
她想起他话里前后的一些线索:“岳先生今天不去国博,是还有别的业务要忙吗?我以为他在这边就这一个合作项目。”
“这可不是有钱就能办事的地方,不把上上下下全打通了,怎么可能凭空跟你合作呢?”哈维对她露出一个别有蕴意的笑容,“您不用这么客气,岳先生特地关照过我,要我好好招待您。”
何岚氲领悟到他话中的意思,略感尴尬,止住话头去看窗外。
别人口中的岳凌霆,让她觉得遥远又陌生。她想象他长袖善舞精明商人的形象,脑海里却浮现出他说“被包养的感觉真不错”时没皮没脸的样子。
不多时就到了博物馆大门口,这回有哈维带路,警卫稍作盘查就放他们的车开进去了。何岚氲看到外国游客依然被谢绝在外,地下室台阶的警戒线还没撤,问:“这边一直管得这么严吗?”
哈维正在倒车,看着后视镜说:“没有,平时很正常,全国人民都可以免费来参观,也就最近出事了才变严的。”
“出什么事了?”
哈维停顿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有文物失窃了吧。”
他的语气并不诚恳。以他的人脉交际能力,不可能人在博物馆里,周围发生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既然人家不愿意说,何岚氲也不勉强。哈维带她走进博物馆办公楼,给她办了一张临时工作证,说:“本来请您过来是做技术支持的,现在馆里好多地方戒严,我们的交流项目也受到影响,暂时没法推进,要委屈您耽误些时日了。您有兴趣的话可以先四处参观一下,这座博物馆馆藏非常丰富。”
何岚氲说:“所以我名为出差,实际上是来旅游了?何乐而不为。”
哈维又说:“三楼的多功能室辟给我们做临时办公室,我会给您安排一个工位,门上牌子写着‘澂笙基金会’的那间就是。”
何岚氲闻言皱起眉:“你说基金会叫什么?”
“澂笙,”哈维说,把工作人员刚打印好的工作证拿给她看,“这个字有点生僻,我也是第一次见。”
工作证上用鲜卑文字和中文写着“澂笙基金会特聘专家何岚氲”等字样。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会和这两个字并列印在一张卡片上。穆辽远在机场时曾经提过这个基金会,当时她听完就忘了。
呵,还真是痴情不渝呢,把前女友的照片放在怀表里随身携带还不够,连名下的基金会都要用她的名字命名。
她把工作证拿在手里,不想往脖子上挂:“确实挺特别的。”
“我觉得特别好听,”哈维有些自豪,“民国时候的人真会起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