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寒剑。
于剑锋峰顶终年不化的寒雪之中,悟出的剑意。
知非否眸色微变,他毫不犹豫避开,同时右手墨绝一刀挥向身后出。一剑江寒原本还奇怪知非否为何会向后空挥出一剑,直到他听见了一声咆哮。
泥土翻涌之后,原本半埋在了土里的角龙龙骨也全部露了出来。
知非否的枯木逢春术在一刻借由墨绝上残留的杀意运至了极致,他将墨绝刀刃上的所有怨恨绝望以及杀恶皆投在了庞大的角龙尸骨上!
仇恨与嗜杀使得这条因术法而复苏的骨龙狂暴!它从幽谷的泥土里爬出来,墨绝供给他的杀恶构成了它体内的灵脉,知非否的术法给了它灵力,角龙因此而升于空,对着幽谷内的两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
知非否知道一剑江寒是斩过应龙的人,他也不指望这角龙能杀得了一剑江寒。
他需要的不过也只是拖上一瞬,让他得以像先前数次那般离开罢了。
琉璃灯已不在桃源内,他也不必久留桃源。
他该走了。
知非否的脚步甚至还没有走出桃源神木树冠的范围,便先听见了一声轰鸣。
知非否回头,便见一剑江寒双眼明亮,他手执双剑,角龙在他身前。
知非否注意到,骨头都已经成了石头的角龙身上不知为何在春日里散着幽幽凉气,他正觉得奇怪——那只巨大的、承了墨绝所有煞气的角龙,在他看来也足以留下一剑江寒一段时间的庞大妖物就这样被风一吹,化成了无数的冰晶飘散。
一剑江寒对着知非否道:“我说了,今日,我要杀你。”
一剑江寒,一剑寒江海。
若是不知春齐出,又是什么样的场景?
有碎冰落在知非否的面上,他仰起头,旭日仍在高空,可这天却无声无息的冰凉了起来,好似一剑江寒的剑意冻结了这天冻结了这地,连空气中的水都被他的剑意所寒。
知非否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极为慎重地再次看向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见着知非否,重新握好了不知春。
他的剑招都是他凭借昆仑残页自行悟出,并没有名字,唯有“一剑江寒”这一个由世人赋予他的招式名。
一剑江寒道:“这里是幽谷,出去只有那一条峡谷。今日你逃不走,更甩不脱我。知非否,你认命吧。”
知非否缓声笑道:“看来确实只能一战。”
他同样郑重握起了墨绝,墨绝刀刃似蝉翼,他轻弹刀刃,听着刀刃发出凄厉的嗡鸣,似乎又回到了南诏百里珏的身份去。
他执墨绝,从未败过一场战。
那些知非否以为自己早就丢掉了的,甚至遗忘了的血气与战意。
堂堂正正,以锋刃对锋刃,属于剑者的战意。
知非否视线凝起,在这一刻,他突然不想再去想了,只想去应一剑江寒这一战。
他道:“来战吧。”
一剑江寒的确是个天才,更是个忍受力远超常人的天才。
知非否以五行术混于剑中与他对战,不知春可以斩断江海,却无法斩断雷电。但一剑江寒不过被刺了一次,第二次,他的手便能无视雷咒带来的疼痛与麻木,第三次——他便能以重剑提前创墨绝刀刃,使得雷咒在攀上不知春前,先断了知非否这一刀!
与一剑江寒这样的人为敌实在是可怖。
尤其是这世界里不止一个一剑江寒,还有一个秦湛。
知非否忍不住想,那些高傲的天上人,那两位仙客当真能帮助越鸣砚统治了这天下吗?
他们的面前拦着的,可是修真界最可怕的两把“剑”。
知非否忽然笑了。
一剑江寒剑锋坚定,墨绝在宽剑的狂力下崩碎,长剑如电,直刺知非否的胸膛!
剑锋毫无停顿地穿胸而过,知非否伸出双手去挡,除了将他的双手也在这剑下被割得血肉模糊外,根本半分也挡不了一剑江寒的剑势。
一剑江寒的剑,穿透了知非否的心脏。
知非否低下头,唇口刚启,喉头便是一口血涌出。
一剑江寒的剑太厉,他断的不仅是心脉,还有灵气,还有感知。
他整个人,都在这一剑里,被冰冷的死亡所侵蚀殆尽。
知非否双手抓着一剑江寒的剑刃,他咳出了血,喉头被寒意冻住,他说不了话。
一剑江寒道:“知非否,百里珏。”
知非否双目圆瞪。
一剑江寒淡声道:“我知道你想要琉璃灯做什么,司幽府君告诉了我们你的过去。你想召回那位魔门少女的魂灵,可你就算召回了,又有什么用?”
“你想见她,到底是因为思念,还仅仅只是因为你不甘罢了。”
“你是个天生自负者,天下人从未被你放进过眼里。那个姑娘,若是她未为你而牺牲了自己,你又真的会将她放在心里去吗?”
“你从头至尾,不过只是借着她,抒发你对这世间的不满与恨罢了。”
知非否本已涣散的瞳孔在这一刻骤然收紧,一剑江寒本欲抽剑,却被知非否紧紧的抓住了剑锋。剑锋深深割进了他的手掌里,他却只是盯着一剑江寒,逼迫自己发声,用破碎不堪的沙哑语音问:
“一剑江寒,你幼时因正道燕白之争,家破人亡。后又因云水宫批命,孤独一生。最后因桃源隐瞒,彻底孤亲寡缘,甚至连我这个仇人都迟了那么久才找到——”
知非否盯着一剑江寒,似笑非笑:“你不恨吗?你不觉得,这世道真是荒唐又可笑吗?”
一剑江寒垂眸看他。
一剑江寒道:“不觉得。”
“这世道还有秦湛这样的人,就算不上荒唐。”
知非否睁大了眼,他乐不可支地大笑了起来。
笑够了,他目露狠意,不等一剑江寒动手,自己先一步拔出了刺入他体内的不知春!
刀锋近乎刮裂了他的手骨!
知非否哑声道:“你不觉得荒唐……我却也不想死!”
知非否转身欲逃,一剑江寒尚未追,他便先因体内灵脉全部冻结而再走不了一步。
知非否跪了下去。
他倒了下去。
血从他的胸口流出,流进乱石堆,他看见了砸在石头上的那柄扇子。
知非否想,他真不该走这步棋的。
琉璃灯,琉璃灯。
他早就该听她的,将她远远的搬离自己的棋盘,千万不可靠近了,又让她扰乱棋局。
他似乎看见了南诏王府内,那姑娘弄乱了棋盘背着手,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问他:“珏王爷,你这次出门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等你回来,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他似乎说:“你不要等我了,回魔门去吧。我不需要你为我死。”
那姑娘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委屈道:“珏王爷不下棋了吗?”
他说:“不下了,下棋没意思。不如你带我游历山川,我想见见魔域四景。”
棋盘坠地,棋子散落。
那姑娘面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他笑着问:“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知道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一辈子。”
知非否阖上了眼。
一剑江寒注视对方良久,直至确认知非否是真的死了,他方才微叹了口气,收剑回鞘。
桃源的鸟儿见到了结果,拍着翅膀便要先回祁连山向绮澜尘汇报去。
一剑江寒却是想着秦湛的下落。
她下落不明已有一段时间了。便是她随道子去了昆仑,蜃楼的消息也未断过。可自从她离开了昆仑,仿佛是她刻意为之一般。蜃楼与玉凰山都失了她的消息。
秦湛去了哪儿,她避着所有人,到底去做什么了?
一剑江寒多少困惑,但他却从不质疑。
无论她去做了什么,十日后,哪怕有千难万险,秦湛也一定会出现在祁连山。
一剑江寒如今要做的,不过只是等待,等待最后一步的到来。
秦湛有多信赖他,他便有多信任秦湛。
他们是朋友。
第85章 斩道02
秦湛去了炼狱窟。
这处地方是一处撞裂而成的异常之界,其内灌满万毒瘴气,寸阴不透,藏着数不清的、连名字都叫不出无人识得的怪物。若非因其构造特殊,又早有多派在此加持造界,形成如今“凡人易入,神仙难出”的情况来,怕是四境的头号敌人根本轮不上所谓的天上人,而该是这处令人琢磨不透的魔窟。
也正是因为其易入难出的特性,四境一边警惕这处,一边又将这处当作世上最难逃出的囚笼。
秦湛刻意地避开了所有的精怪,敛了自己的气息,来了这处囚笼。
炼狱窟裂开在地面上的那道口子翻滚着玄雾,光是瞧着便令人想要退避三舍,遑论主动靠近。这不是秦湛第一次如此靠近这处地方了,但这一次,她却不只是打算来看看,她打算下去。
炼狱窟狭窄的裂隙中隐隐传来野兽咆哮,又夹杂着凄凄泣鸣声,配合着炼狱窟上一刻不停的万物瘴气,真是肉眼都能瞧出的寻死之处。秦湛多看了一眼,下一刻,她毫无犹豫地跳了下去——!
炼狱窟中玄雾忽而崩散了一瞬,紧接着凝成犹如实质的魔爪伸出裂隙之外,又猛地合起双手连着周遭的瘴气一并往下按去!
玄雾沸腾,片刻后,一切又归了平静。
仿佛无人曾在此驻足,更无人曾在此跃入。
月色如水,却分毫照不进这裂缝一息内。
秦湛自跃下后便一直在下坠,下坠的过程中她周遭都是那些浓得几要成水的玄雾,既看不清更听不清,好似被封闭了五感坠在无边无际的死亡里。这样的感受秦湛先前在温晦的“剑第六·闇”中曾有体会,如今她倒也不觉惊惶,反手对着这无星无月、无边无尽的黑暗便是一剑无!
包裹了五感封闭了知觉的黑暗内,碎星一剑犹如霹雳雷光,生生在这看似无穷尽的夜幕上撕开了一道光口。裂口一旦被扯开,更多的光便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
秦湛终于听见了声音。
那是一阵从玄雾深处传来的、像是绷紧的丝线因恐惧而撑裂的细微鸣泣声。
随着这声鸣泣响起,很快的,秦湛的耳边在一夕爆满了岩浆爆裂的噼啪声、轰鸣声、哭嚎声、甚至是野兽互相搏杀发出的咆哮与利爪撕扯声。
秦湛的眼前也终于露出了光。
那是一片混沌的红色,或者说,不是红色的光,而是成片成片,几将光染成了红色的血渊。
秦湛仍在快速的下落着,越是在下落的途中,她越能看到在那片伪装了无尽深渊的黑色玄雾下,这片被鲜血染红了每一块壁岩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炼狱。
大约佛经里的罗刹都形容不出的似人怪物攀在红岩上,撕咬着自己同类的血肉为食。生出了双翼的类鸟单足怪物一掠而过,趁着对方进食的功夫以铁钩利爪刺进了对方的脑颅里,双翅一振而起,便活活掀开了那似人怪物的天灵盖。血与脑浆分散了下去,诱得半个身子都融进了山壁里,只有着脖子和头的怪物,迫切饥渴地伸长了舌头去争相舔食。
炼狱窟作为一处与四境迥异的异界,内锁魔气。魔气滋生异物,又将这些异物锁在此中,令他们互相搏杀求存,强者生弱者为食——竟似一副活生生的无间地狱图。这还不过只是秦湛的惊鸿一瞥。
眼见这下落不知要到何时才止,秦湛瞄上了那只有翅膀的怪物。那怪物自然也发现了坠入的秦湛,伸出利爪向她的天灵盖袭去,秦湛不闪不避,只在那双能断金切玉的利爪靠近之时,先一步伸出了手去掐住了足跗处!
那类鸟怪物被她猝不及防一手钳住,也随着下坠了一瞬。鸟怪反应过来,便即刻挣扎试图甩开或刺伤秦湛,可秦湛的那只手犹如铁钳,不仅甩不开分毫,更是被她牵制着活活成了她的手中的工具,只能带着她一路下行。
有着鸟怪在,一旁别的小怪物就算见了秦湛也不敢妄动。倒让她平平安安地就这样落在了炼狱窟的底端。
底端也不能算是平地,不过是凝固的岩浆一层层堆砌起来的、暂能落脚的地方罢了。前方不远处,便是炼狱窟中肆意流淌着的熔浆河。秦湛尚未靠近,便已感到了那股仿佛能燃尽一切的灼热。她落地之后终于松开了手,鸟怪忙不迭地振翅飞走了,因为走得太慢,甚至有一处的羽毛被燎了起来,痛得它连忙撞上一旁的血岩壁好去灭火。
秦湛往周遭扫了一圈,发现这周围连怪物都瞧不见一只。
炼狱窟是个群魔乱舞的地方,可那些个怪物宁可艰难的活在岩壁上,也不愿接近这处看似平宁空旷的地方,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这里有着比岩壁上的厮杀争夺更为恐怖的东西。
秦湛握着剑,她眉梢轻抬,向着那处熔浆河迈了一步。
她不过迈了一步,像是踩上了猫的尾巴。熔浆河内忽然一阵翻涌,一只浑身通红地巨兽便从中露出了身形。它眸似天火,身披熔浆凝成的金红甲,张口咆啸一声,便引得炼狱窟内震动不安,碎石剥落,熔浆迸发。
秦湛看着那些熔浆因它的动作四溅,甚至灼伤了不少岩壁下方怪物。那些怪物发出尖叫,像是怕极了,一个接着一个如同发疯一般踩踏着、奋力往上方逃去!她避过那些如同天火般降落的岩浆,收回了视线,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只似虎又似鹿的庞然大物,盯着它瞧了半晌,终于在这只巨兽的耳朵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盛着道子丢失了的那一部分的玄天玉盒。
“怎么又是藏进了这种地方……”
“师父啊,我可就只剩下两天的功夫了。”
秦湛看着那只巨兽喃喃自语,她叹了口气,却也没半点要退的意思。
巨兽咆哮,它目如铜铃,它看见了秦湛身侧携带着的剑。
剑这样的武器,显然激发了它脑海深处最深的恐惧与不安,为了消弭这种不安与恐惧,巨兽伸出巨爪、携满池熔浆,尤为暴烈地攻向秦湛——
秦湛轻笑了声,与此同时——携剑而上!
祁连山脉内,绮澜尘得知了知非否身死的消息,面上神情略松了一瞬。
胧月清见着绮澜尘面上疲态,忍不住轻声道:“师父去休息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