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唐伯爵——暮兰舟
时间:2018-07-24 08:51:17

  刘征当年没能从这里走出来,他应该就在两份名单中。
  三人逐行寻找,终于在死亡者调书里找到了“刘征”的名字,死于1945年9月1日,死亡原因是痢疾。
  唐伯爵:“日本人在9月2日宣布投降,他没能挺到抗战胜利。”
  王朝阳翻完整个名单,出于警察职业的敏感,“为什么他们的死因基本都是痢疾?”
  唐伯爵说道:“海底煤矿常年高温,高湿,人待在里面不动都会脱水,何况还要做挖煤这种重体力劳动,百分之十七点五的死亡率,没人在乎他们真正的死因,随便填个痢疾而已。”
  “可是这本失踪卷呢?”刘顿不解,“失踪的那些人,也没听说谁回国了。”
  唐伯爵:“失踪是指那些受不住折磨逃跑的,或者煤矿瓦斯爆炸埋在下面的,没有见到尸体,就算失踪了。”
  唐伯爵翻箱倒柜查找死亡者埋葬地点,最终寻到一个废弃的旧矿井,在地图上确定了矿井位置,三人往矿井方向而去。
  这个世界不可能有另一个地方比军舰岛更像末世的景象了。
  这是仿佛是一片鬼蜮,废弃的高楼大多半坍塌,门窗皆腐朽,露出一个个空洞。
  遗弃在阳台厚实的煤气罐都锈穿了,张开乌压压的嘴巴,一只海鸥从里面飞出来,停在歪斜的水泥电线杆上,冷冷的打量着这三个不速之客。
  穿越一个幼稚园,滑梯中中间断开,满是空洞的教室里,一架钢琴的琴键翘起,脱落,像人类的牙齿,松松垮垮的堆在一起,一只洋娃娃没了一只眼睛,在钢琴下躺着,等待着永远不会回来的主人。
  建筑和人类一样,也会步入衰老和死亡。
  这里所有的高低建筑都已经死亡了,混凝土被日照海风侵蚀着,一块块的脱落,一根根钢筋从混凝土墙面里爆出来,或蜷曲纠结,或直愣愣的横在路上。
  就像腐烂之后,人类的骸骨。
  “小心,不要被绊倒了。”唐伯爵扶着刘顿,跨过拦路的钢筋,裤腿上蹭着灰褐色的锈迹。
  呼啦啦刮来一阵北风,一颗颗像沙尘暴般的颗粒从建筑天台上席卷而来,三人全副武装,戴上安全帽,防风眼镜和口罩。
  “为什么地上没有泥土,楼顶上却有这种东西?”王朝阳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
  唐伯爵:“军舰岛只有礁石和煤矿,没有泥土,他们从长崎运来泥土,在楼顶天台种植蔬菜。”
  泥土在这里是珍贵的,用来种菜。所以死亡的劳工入土为安都是奢侈,他们只能静静的躺在废弃煤矿坑里。
  从地图上看,资料室到废弃矿井只有一千米,但翻越各种建筑,避开坍塌的墙体等等,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矿井。
  这还是用无人机提前探路的情况下。
  从头到尾,刘顿几乎不发一言,压抑的末世气氛,让她似乎喘不上气来。到了废弃矿井,体力和精力都耗到尽头,仿佛在一个永远都醒不来的噩梦里穿行。内心呼唤着醒来,快醒过来,睁开眼睛,还在梦里。
  三人吃了点东西,补充水分,刘顿环视这这座死亡的岛屿,喃喃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完全无视另一部分人的痛苦,把它们当做毫无感情、毫无痛觉的机器,榨取最后一点价值,然后当做垃圾一样抛弃,而且毫无悔意。”
  唐伯爵唇边的水壶一顿,良久才说道:“这世上的黑暗面,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很难想象的,有些人会为了利益,折辱折磨对方都只是开始,可怕的是殃及亲人,身败名裂,对方连做鬼都不得翻身。”
  “何止没有悔意,他们还以此为荣。”王朝阳指着上岸参观的游客,“他们大多都是日本游客,感叹上个时机工业的伟大,这个弹丸之地为钢铁业提供源源不断的能源,那些被奴役后者哄骗而来的中韩劳工,他们却说这些劳工都是自愿的。”
  唐伯爵说道:“他们只记住投在长崎的□□,刻意忽视、或者抹去长崎旁边的军舰岛劳工的血泪。”
  参观区里游客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太了不起了!”
  “那个时代的人们真厉害啊。”
  “真不愧为是人类工业文明的遗址。”
  纵使听不懂日语,刘顿也能听出游客兴奋激动的语调,而她,却远赴重洋,来到这片鬼蜮给爷爷收尸。
  刘顿叹道:“他们只记得蘑菇云的结果,不记得蘑菇云的原因。人就是这样擅长选择性失忆。”
 
  ☆、第52章 到底是什么样运气,才能有种死里逃生的概率?
 
  废弃煤矿太危险,依然是无人机和爬行机器人先下去打头阵,监视器传来的拍摄画面,一排排人类骨骼静静的躺在黑漆漆的煤矿里,裹尸袋早已腐烂,灰白的骨骼裸露在外。
  看到这种画面,刘顿觉得浑身冰凉,只有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指是热的,裹尸袋都烂没了,上面的编码更无处寻,一具具枯骨,如何辨认谁是谁?
  无人机在尸骨上方盘旋,唐伯爵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眼睛盯着监视器每一帧画面,“停。”
  有一具无名尸骨,双手交叉在胸口,像是捧着什么东西,而那个方形盒子已经穿过肋骨,倾斜倒在胸腔里,乍一看去,就像骷髅长了一个方形心脏,在诸多并排躺着的尸骨里煞是显眼。
  “那是什么?”王朝阳问。
  刘顿和唐伯爵默契的对视一眼,一起说道:“是饭盒。”
  两人都把西海区博物馆那张关于《两代纺织女工,两种人生命运》的报道熟记于心了,里面记载着消失的爷爷最后一天:
  “一九四五年八月三日,吴淑琴一大早蒸了海菜包子,放在铝饭盒里给丈夫带去上班,她等到天黑,丈夫也没回来。吴淑琴跑到富士纺织厂找丈夫,发现纺织厂的日本人都不见了,连同会记室里的重要文件和财物也消失了。有纺织女工告诉吴淑琴,你丈夫被日本人用枪逼着搬空纺织厂,日本人战败,要跑了。”
  王朝阳莫名其妙,唐伯爵把手机储存的报纸扫描版给他看,才恍然大悟,他拿起攀岩绳,拴在腰间,“我下去把爷爷接上来。”
  唐伯爵拿起登山包,“我去,我是刘家的女婿。”
  王朝阳看着这个新鲜出炉的未婚夫,“你还记得自己刚刚出院吧?爷爷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我是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是我的责任。唐伯爵,你不要阻碍我执行公务。”
  以前的下井电梯早就废弃了,王朝阳攀下矿井,找到饭盒心脏的尸骨,先把覆盖着黑灰的铝制饭盒抽出来,然后用一块塑料布裹住尸骨,放进背包里。
  这时,脚下有轻微的晃动,矿洞掉下一块块煤渣,腕式对讲机传来唐伯爵的呼声:“快上来!检测到有三级地震,矿洞随时可能会塌!”
  日本位处地震带,这种三级的微震动就像呼吸一样平常。
  王朝阳一路飞奔,起初掉的是煤渣,而后越来越大,砸在安全帽上砰砰作响,头皮都麻木了,即将跑到矿井处时,王朝阳听见一声巨响,好像地底有一条沉睡的巨龙刚刚苏醒,有个东西砸在肩膀上,好像是有人拍着他的肩头。
  王朝阳说什么也不敢往后看了,仗着年轻胆大,纵身一跃,凌空抓住绳索,外头刘顿和唐伯爵奋力往上拉,王重阳升井,矿上的铁塔基座在震动中断裂,往三人砸来!
  王朝阳不愧为是警校精英,反应迅速,在铁塔砸过来之前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唐伯爵和刘顿往外推。
  两人后摔,铁塔轰然倒地,满是锈迹的钢筋距离他们的脚尖只有一毫米!
  刘顿脑子先是一片空白,而后第一反应是:朝阳!我怎么向梓骏交代?
  唐伯爵爬过去寻人,却听见一阵猛烈的咳呛之声,一个浑身都是煤灰的人形从铁塔钢筋交错的缝隙里站起来。
  恍惚中,唐伯爵觉得王朝阳头上罩着一层圣光,到底是什么样运气,才能有种死里逃生的概率?
  日本,长崎。
  正如王朝阳所说的,人体骨骼出入境手续十分繁琐,何况背包里的尸骨属于“来历不明”,没法托运回国。
  要化成骨灰,没有死亡证明,火葬场也不会接受,八成还会报警。
  最后还是唐伯爵背着登山包和木下先生出去,神神秘秘不知去那里火化。
  酒店里,爷爷唯一的遗物——铝饭盒已经被王朝阳擦干净了,露出原本的银白色。
  刘顿轻轻抚摸着长方形饭盒,手指上纯银订婚戒指和饭盒的颜色相似。
  “这里头有东西。”王朝阳说道:“我在擦拭的时候发现的,很轻,但能清晰的感觉里头有东西在晃动,这是你爷爷的遗物,只有你有资格打开,是什么东西呢?”
  “反正,不可能是海菜包子。”刘顿红了眼眶,“这是我奶奶给他做的最后一顿饭,你能体会么?一大清早起床,和面、醒面、等待面团发酵的时候准备馅料,你吃过海菜吗?这东西从海里捞出来,起码要焯两遍开水,才能撇去海菜上的脏东西、浮沫和海腥味。”
  “我在派出所食堂吃过,但不会做。”王朝阳惊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美妆大师会懂海菜包子的做法:“你会做饭?没听梓骏提起过。”
  刘顿:“我看见唐伯爵包过海菜包子。素馅的,海菜和豆腐,挺好吃的。就是做起来麻烦,要两个多小时。”
  她奶奶吴淑琴女士,应该是天没亮就起床做饭,操持家务,丈夫起来就可以吃上热腾腾的海菜包子,蒸笼里还剩几个,吴淑琴夹在在铝饭盒里,尽量多放几个,挤得满满当当,丈夫中午可以吃饱。
  像所有富士纺织厂员工一样,刘征带着饭盒上班,挣钱养活他们的小家,晚上回去给妻子捎带点什么呢?
  生活在乱世,小夫妻无力改变现实,挣一份工资,努力守着小家,相互取暖。
  然而,当历史年轮碾过,连蝼蚁般的小家都保不住了,丈夫早早死在军舰岛煤矿,妻子独自一人苦苦等待,一厢情愿的认为丈夫没有死,他会回家的,直至死亡,她都不肯接受另一种可能。
  指尖磨蹭着饭盒,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刘顿叹道:“或许我奶奶早就有预感,但是人要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些信念,有些盼头,才能一天天带着希望活下去,不至于像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毕竟,人类的一切智慧在于两个字:等待和希望。”
  “哦,还真是这个意思。”王朝阳赞道,“刘总真厉害,名著里的经典名句随口就来。”
  “啊?”刘顿很惊讶,这是唐伯爵在慈善晚宴上对张木春说过的话,王老馆长夸赞这句话充满了正能量,和时下流行的丧文化天壤之别,还特地发布在朋友圈里,逼着所有人给他点赞,刘顿就点过。
  王朝阳说道:“这是《基顿山伯爵》里最后一句话。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高中的时候喜欢文学,组建过文学社,经典名著是我们文学社经常讨论的内容。”
  基督山伯爵……唐伯爵。相似的名字,刘顿不禁把两人联系在一起了,王朝阳在中间打岔,“你不打开看看?要不要我帮你?”
  王朝阳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了,这个装过海菜包子的饭盒到底装了什么?
  铝制品防腐蚀性能高,时隔六十多年,在那种湿热的环境下依然没有生锈,就是有其他腐蚀物质侵入了饭盒和盖子之间的缝隙,很难打开。
  刘顿试了几次,放弃了,交给王朝阳。
  王朝阳指着刘顿发髻上日本樱花发簪,“能借用一下么?”
  “不用还了。”刘顿拔下发簪。
  发簪的簪尾尖细的可以当凶器了,王朝阳拿着细针般的簪尾清理缝隙里的脏物,然后用力一掰,啪的一声闷响,盒子揭开了。
  里面是严重腐蚀的一沓纸,一张张黏在一起,纸张大大小小,各种形状,很明显是从不同纸张里撕扯、积攒下来的,上面写满了字,但年代久远,储存环境较差,因而字迹模糊不清,不知上面写着些什么。
  “或许是家书?”王朝阳说道。
  刘顿却脸色一变,找到化妆包,拿出装着化妆棉的PP塑料材料盒子,化妆棉全部倒出来后,把饭盒里纸片全部装进去,用透明胶带封死,然后放进了客房冰箱的冷冻室。
  王朝阳惊讶的看着她如拆弹专家般的利索行动,“你……你放到冰箱做什么?”
  近朱者赤,刘顿和唐伯爵等搞文博类研究的人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基本的保存知识,“纸张这种东西很脆弱的,在低温环境冻起来,可以防止细菌腐蚀,将来修复的可能性要高一些。”
  王朝阳问:“是唐伯爵教的吧。说起来,我还没正式恭喜你们订婚呢,我听梓骏说,你们两个是为了争房子认识的,能走到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恭喜恭喜。”
  爱情得到祝福,刘顿当然很高兴,和所有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女人一样,她很乐于和信任的人分享喜悦,王朝阳是自己人,还是个警察,从抓到跟踪狂开始,屡次保护她,帮助她,刘顿愿意告诉他两人是如何相识,相爱的。
  王朝阳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唐伯爵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能潜下心在基层博物馆工作,连续五年拿最佳出勤奖,谁能想象他居然和木下先生这种日本老牌极道家族是朋友。他在来中国之前,还是法国艺术品商人的时候,不知道有什么惊险的阅历呢,真是太厉害了。”
  除此之外,王朝阳还会拍马屁,“我觉得,只有像唐伯爵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刘总,你们两个,真是天作之合。”
  说得刘顿笑意连连,过去纵使有诸多不顺,余生有唐伯爵陪伴,她是多么的幸运。
  两人聊的热切,唐伯爵回来了,王朝阳知趣告辞,把空间留给这对未婚情侣,回到自己房间,他收起笑容,立刻拨打了关处电话,汇报这几天的工作进展。
  “……关处,唐伯爵这个证人值得我们进一步调查,他和木下先生的这些操作,已经超过了一个艺术品商人的手段,我打算飞去法国,调查唐伯爵的底细。”
  “停停停!”关处说道:“你不要忘了,你的任务是保护刘顿。”
  小兔崽子,卡里的钱都见底了,你还不回不来!
  “也对。”王朝阳冷静下来后,觉得关处的话有道理,“如果我这个时候去法国,唐伯爵恐怕会有所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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