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病得极其厉害,无人照看他。恍惚中,他只觉得自己要死去了,死在这四下无人之地,再也不用承受这些苦痛了。他嗓子干疼,头上一片滚烫,想起死来,心里竟然多了一份解脱。
在迷迷糊糊中,他又好似看见了一个身影。真奇怪啊,十岁的晏决想,这么冷的冬天,怎么还穿一件薄薄的春衫呢?
可是晕沉的感觉袭来,晏决看不起那人的面容,只依稀的记得,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她生的有一双好看的秋瞳,那瞳孔里似乎有一潭湖水,看着他时,温柔之际又纯粹,像是有几条锦鲤在里面游过,用尾巴带起了一阵涟漪。在宫内,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双眼。
那人走到了自己的床榻面前,一阵暖暖的气流朝着自己的掌心内输送,太舒服了,让他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晏决这一睡,就睡了两天。
待到他醒来之时,脑子里昏沉的感觉也不复存在了。他从未如此的清醒,想到自己遇见的那个女子,他便开始到处寻了起来。
从殿内到殿外,直到又将床榻上的被子全部掀起,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直到瞧见自己那层被子上出现的一根白中带灰颜色的毛,他才开始确信了起来。
他知道,他有一个妖怪朋友 。
比起心理上找不到被人需要的感觉,晏决在这一刻却无比的坚定。他要活下去,他要站得比谁都高。
这种信念一直支撑到他从冷宫走出去,一直支撑着他打完了与华北的战事,一直支撑到他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从未见过他的妖怪朋友,可是他也知道,她是存在的。
她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
她会是自己深夜批改奏章时已经研好的墨水、她会是他寝宫内突然出现了的一截丁香花、她会是自己桌面上出现的民间小吃……他的朋友,永远陪在他身边,这样多好啊!
只是,这燕北国的底子早就被晏廷与晏容一手毁坏了。贪官污吏丛生,官官相护,他即使想改革旧制度,确立新规,也难以执行。
他在朝中缺少后盾,为了尽快的拉拢朝中的新贵势力,晏决娶了镇远大将军的女儿,苏悦卿。看,他终究还是走上了和晏廷一样的路,他成了自己最曾经最厌恶的人。
为了登上这个位置,他早就没有了感情,更不用说喜欢一个人。
每每表现出来的恩爱,只是为了让镇远将军站在他这一派。朝中镇远将军与内阁文臣,一文一武,分庭抗礼,他的新政在武力的执行下,一层层的推进。
晏决曾经想过,若是按照如今的进度,再过个三五年,朝廷那些利大于弊的旧制度必定会被一一废除 。
他想的很好,可是现实往往来得很残酷,特别是涉及到变革。古往今来的变革往往都有利于朝廷的稳固,可是推行变法之人却无一例外落得个惨痛的下场,因为这些变法牵动了一些人的利益。
燕和三十六年,天下大旱。
朝廷剥下的三千两赈灾白银,在被运送至受灾严重的地区途中,经过层层剥削,待到到达灾民手中之时,已经所剩无几。
一个男人是否爱你,其实女人是感受得到的。尽管晏决后宫只有自己的一个女人,可是苏悦卿知道,这男人不爱自己。
毫无疑问,冷漠又强大,偶尔因做戏露出的丝丝柔情的男人,她是喜欢的。为了这层喜欢,她不禁想要得到更多。想要这个男人的宠爱,不是因为其父兄的权利,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
她用过怀柔的方法,无论如何都打动不了这个男人的心。
最后走投无路,听说民间有种术士,会一种道法,凡是被施法者,便会白首不离。
苏悦卿遣人偷偷将术师请进了宫,却被术师告知,自己的丈夫身边有一只妖怪。正是这妖怪迷惑了皇帝的心,让他看不见自己。
苏悦卿气愤至极,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父兄,并认为皇帝从不与行周公之礼的原因便是这妖怪。
清歌的存在触及了镇远将军一族的利益。这群人为了自己的私欲,不管术师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便谎称有妖作乱,才使得天灾降临。
晏决不知,他们指的妖怪是自己的朋友,便欣然应允。直至最后,他偶然听见太监们谈论,在宫内抓住一只兔子妖,那妖怪身上是灰白相间的毛,他才突然间想到,那会不会是自己的朋友呢?
晏决急忙的赶赴刑场,可终究是迟了。滔天的大火烧灼了整个刑场,滚滚火气模糊了那绑在架子上的身影。不需要多想,晏决知道,那人就是一直陪着自己的妖精。他陪了自己十几年,可是最终他却一手要了她的命。
他晏决是无情无义,但也绝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他忍着一口气,继续革新新政。
新政的推行十分的顺利,因凡是敢阻拦之人,皆被他斩首示众。
贪官之风一时之间也得到了遏制,竟然开创了燕和盛世。
百姓们纷纷歌颂燕和帝的功德,可是只有晏决知道,他在下一盘大旗。
燕和四十九年,华北来犯。
这次晏决派遣镇远大将军镇敌,镇远军走得那天,晏决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一列列的军队,他嘴角勾起了一个笑意,轻声说道:“永别了!”
随后,镇远军大败长远城。镇远将军被俘虏,镇远一族彻底被灭。
苏悦卿在后宫哭哭啼啼,他却只觉得可笑。
最初的最初,他是想当个好皇帝。
可是这些人又给了他什么?
把陪伴了他这么多年的人,就这么轻易的杀掉了。
他又究竟是凭什么要给这些人荣誉呢?
他没有绝对的是非观,善恶观,他心里有自己的一个底线,凡是伤他晏决爱护者,他晏决亘久必报之。
燕和五十九年,华北三皇子孟连城率兵入境,燕北国彻底覆灭,燕和帝死于燕都,享年五十三岁。
晏决闭上了眼睛,想起这段往事,又想到如今的局面,他低声笑了起来。
上辈子,他把这只兔子当成了朋友,从未对其动过男女之情。可是这辈子,竟然就这么栽到了她的手里,不仅是喜欢上了,更是想将整个江山当做聘礼送至其手里。嗯,就是不知,他的清清究竟会不会收呢?
他和她是有缘分的,晏决想。
可是随后,他又想到,上辈子清清为何会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呢?
结合这辈子的形势来看,她……是不是进宫也是为了晏容?跟在自己身边,只是将自己当成了晏容?
想到了这里,他顿时心里堵得慌。
不,他不能急。
这兔子还是没有喜欢上自己的,他须得慢慢来,让她知晓自己的心思。
这辈子不会再那样短了,会很长、很长。
饶是晏决想的再如何是好,他都不会想到,他所有的一切美好,都是她人捏造的幻境。她本是为报复而来,即使他再打算待她如何之好,这些种种,都不会让这人动心。
她冷漠、她无情,她是待他最好,亦是将他打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晏决待在殿内,想让宴清歌回来,可是又担心发觉自己一直都被当做了晏容。若是,若是她发现了自己顶替了晏容,她想陪在晏容的身边,那他该如何是好?
晏决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是真的让她待在晏容的身边 ?
不,他根本无法做到。
晏决只觉得自己身处于一扇门的面前,他想推开看个究竟,却又害怕推开看了个究竟。
他纠结,他挣扎,他种种情绪的症结全部来自一个人。
若是,若是她真的下定决心要陪伴着晏容的话,那么他、那么他……他能如何呢?他又能怎么办呢?
晏决又是一天未进食。纪修在一旁,劝也劝不动,只得心里期盼着宴清歌早些回来。
终于,在星辰覆满整个天空之时,宴清歌回来了。
颠覆了晏决所有预设的场景,宴清歌慢吞吞的走到了自己的身边,从袖子中拿出了几株药草,递给了晏决,轻声细语的问道:“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晏决垂下的眼帘接过了药草,所有的心思在脑中闪过,可是对上了那双眼睛,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晦涩莫名:“你……”
此话还未说完,宴清歌一下子就抱住了晏决的腰:“我下回再也不私自救人了,只是我走至半路,才发觉还有些东西未带,故回来拿。但是却迷了道,发觉那井内有人,他的眼睛极像你,我便、便……”
宴清歌抱晏决抱的极紧,晏决几日未进食,胃痛袭来,低声嘶叫了一下。宴清歌急忙的松开了自己的双手,看向了晏决:“你这是怎么了?”
晏决摆了摆手:“身子不舒服,可能是这几日未进食。”
宴清歌一听,急急忙忙的站起来,要让暗卫去给他送点食物进来,可是还未起身,便被晏决又拉着复坐了下去。
晏决看着她的脸,伸出手指摸了上去,细细的描绘着。上辈子他从未见过她的相貌,只在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才得以瞥见一角。这次相见跨越了太长的时间,是晏决的两生两辈子,他想一一的补回来。
“这是你的眉……”
“这是你的眼……”
“你的鼻子……”
“还有……我的清清。”
宴清歌睁大了双眼,似乎不明白晏决为何要摸自己。
可是也不由得她不明白了,晏决一把拉住了宴清歌,将她拽进了自己的怀里,良久不说话。
宴清歌将脑袋靠在了晏决的胸膛上,过了一会儿,她便开始动了起来。
“不要动,清清……让我再靠一会儿。”
宴清歌老老实实的不动了。
只是这安分未到一刻钟,她便又开始动了起来,晏决将她抱的更紧,声音竟带上了祈求:“一会儿,就一会儿……”
“为何?”
晏决不回答,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的开口道:“我怕你一动,就不见了。”声音有些飘渺,像是飞入天上的云,让人抓不到。
“可是你还未曾用膳……”宴清歌抬头,只看见他的下颌处,“那我承诺与你,我不走,你看是否能行?”
晏决不再做声,可是手却慢慢松开了:“这可是你答应的。”
宴清歌点头:“我应允的。”
她从晏决的怀中离开,随后伸出了手指,火苗从她的手指冒出,宴清歌又使了个法术,袖中飞出来一直已经拔了毛的生鸡,那鸡飞到了半空,就着宴清歌手上的渐大的火势,开始极速的旋转,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又从火中飞过去,再一会儿又穿过来,不会儿油汁冒了出来,香味溢满了整个宫殿。
宴清歌将鸡肉分成了一片片,然后递给了晏决:“将就一下,明日再给你找一些好吃的。”
晏决眼睛里带着笑意,吃了两口鸡肉便足以果腹。
他用完了之后,宴清歌又将那剩余的都拿出去分给了暗卫,这一出去,才发现漫天的星辰都悬于天空,黑夜像是一块幕布,那些星辰与皎月便是点缀。皓大的月亮离他们很近很近,似是挂在屋顶上方,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的虫叫声,更是让这个春夜泛着层层的春.意。
晏决瞧见宴清歌站在外面很长时间不曾进来,他便走了出去。
一出去,抬头望天,又瞧见他的清清似乎很开心的模样,伏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可是喜欢这漫天星辰与流云?”
宴清歌抬眼看向晏决,点了点头:“我想带你去那里看。”说罢,她指了指屋顶。
晏决却道:“错了。”
“哪里错了?”
晏决一下子就搂住了宴清歌的腰,回道:“应是我带你去看的。”
说罢,使用内力,一下子就腾空而起,带着宴清歌飞到了屋顶。
晏决与宴清歌两人并排坐在屋顶上,皓白的月亮挂在他们前面,离他们无限近,似伸手可抓,又离他们无限远,站起身子也够不着。
“很早就想这么做的。”晏决一旁轻声说道。
两人的背后是一片星辰,夜晚的春风特别温柔,吹落了不远处树上的碎白花。
“嗯?”宴清歌抬头,眼睛里挂着疑惑。
晏决温柔的笑了一下,随后耐心的解释道:“很早之前,就想抱着你飞一次了。要知道,其实我也不是总比的你差的。”晏决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偶尔,我也想帮着你惩罚那些欺侮你之人,偶尔,我也想带着你……来屋顶观星。”
“那也没人敢欺负我啊……”宴清歌小声的嘟囔道。
晏决垂下眼帘,以前是没有,可是上辈子那些人,他倒是不打算放过了。
因果,因果,有因有果。纵使那个清清他是不爱的,可是欠她的,终究是亏欠的。
月亮的下方,一颗飞星擦过,一瞬间就坠落。这颗星起了个头,紧随在其后,一颗、两颗……一群都跑了出来,那些星星走得几块,身后拖出了长尾巴,漫天星辰就像是火树银花一般,竟然炸了开来,但是无声又静谧 。
宴清歌急忙的拉了拉晏决的手,示意他看过去。
晏决看了一眼天上的星辰,随即又微微低下了头,看向了宴清歌的下巴上方,也就是她的嘴唇。他曾经无数次观察过她的嘴巴,她的嘴唇总是微红色的,像极了早夏之时占了水珠的桃花,那桃花蕊露了出来,水珠在上静趟着,他轻轻的一吻,便将蘸了蜜的水珠啜饮进了嘴里。
晏决看着她的嘴唇,宴清歌丝毫没发觉,她依旧用着双手撑住了下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天上的星辰。
晏决的喉咙在此刻竟然有些发干,他心里的欲.望不断的升起,随后,他服从了自己。他扯了扯宴清歌的手,对上她的双眼,询问道:“清清……”
他喊“清清”的时候,故意读成了“亲亲”两个字,加上伪装成委屈的眼神,明摆着在撒娇。
平日里总是带着微笑,遇见再大的事,也能在手心里解决,总是“云淡风轻”的人突然间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你,试问谁能拒绝。
果不其然,宴清歌愣了一下,随后有些不自然的结巴道:“怎……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