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郑良霄
时间:2018-07-26 09:33:56

  “你多大年纪?”我有些疑惑的问眼前的老者。随手翻看冯骥给我的名单,找那年纪最大的一位。
  这老人抬了眼看我,哆嗦着向我伸出一手,比了个八。居然有八十了!八十的老人造反!可真有意思了。
  不过,我注意到,这老者人虽垂垂老矣,目光却透着明亮,身上衣衫破败,风骨却有些傲气。
  “叫什么名字?以前事何产业?”我追问这老人。
  “武孝楷。”他努力从那摇动的齿缝间迸出了这三个字。语气中隐隐透出了傲气。
  我一下愣住了。
  我知道这名字。他年轻时就号称南楚文士之翘楚。后来曾任过南楚翰林院编修。父皇拿下南楚后,征招他入仕不至,父皇还说放他归去,不要为难于他。我后来听说他回了家乡永嘉,开办了一所书院。
  “你……你到底因何事被论为反贼?”我觉得我有些不知该如何问下去了。
  果然,武孝楷仰头抗声,“不知!”他年纪大了,略一用力,便浑身发抖。我在冯骥的文档上,终于打到一个武德的名字。看着觉得有些疑惑,除了名字有些偏差,倒是很像眼前这位老爷子。
  “他们是如何抓到你的?”我更好奇了,看他这样子,实在不像是能行军打仗。
  “老朽在书院滴水岩下午眠未醒,便被人带到了金陵。”因为愤怒用力太过,武孝楷摇动的唇齿间,说话里竟然有口涎滴落。我恶心欲吐,忙别过脸去。“我的五德书院也被他们拆毁,求皇上还我公道啊!”老人悲愤哀求,以头抢地,发出咚咚的声音。
  我忙叫人架住这老家伙,再磕头,我还怕他把自己的老骨头撞碎了。“你刚才说什么五德书院?”我注意到了。
  “老朽回乡后,开了一所五德书院,乡人均称老朽五德先生。”
  难怪这文档上写的是武德之名。
  我呆坐片刻。好像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按武孝楷的说法,他竟是无辜被人抓来。他名声响亮,但却只是个又老又倔的书生,就算给他士兵,他也未必有本事带他们造反打仗。若说鼓动民变,我看他这年纪,也未必能有精力。
  只是我终究不能甘心,总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荒谬。
  转眼看到武孝楷身后一粉面后生,身体抖得落叶一般。便又使眼色,让手下提他到我面前。
  “你呢?叫什么名字?原本干什么的?”
  这人在我面前一味发抖,张了几回嘴,吐了几个词,我竟是一句也没听懂。
  我茫然四下看看,难道反贼全是这样的货色?
  此时,人犯中。终于有一人匍匐着跪行到我的面前,“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冤枉啊!”
  终于有一个能把话说清的人了。
  “说说你的冤枉。”我命令他。看看这人,倒还长得有些孔武的模样,倒也有希望算成个反贼。
  “小人张小辫,原本是前伪楚宫中应奉的戏子。角色行当分在丑行。小人被抓实属冤枉,只因那日冯大将军夜里叫小荷官去唱堂会,小人不知底里,没长眼色,想要跟去。便落难至此。皇上啊!我如今短叹长吁,满怀的冤屈难分诉,则我这布衣粗束,实不敢把那禁律触……”
  “闭嘴!”我怒。这厮竟在我面前唱起来了。还是那呕吖难懂的南音!
  “小荷官也冤啊,皇上!”这丑行继续叫冤。
  “哪个是小荷官?”我问。
  那厮手向先前那粉面后生一指,“他唱旦角儿。”接着张口就又是一段,“那冯大人爱走旱路不行船,只可怜荷凋水枯行步跚……”
  “谢子楠!”我拍着椅子扶手,扬声大叫。、
  我受够了,这就是冯骥所谓的反贼,这就是冯骥所谓的民变。不等谢子楠进来,我已经起了身,拂袖而去。
  一大群人前呼后拥的环绕着我,可是我心里没有一点安全感。真奇怪,上一世的我是怎样糊里糊涂的混过去十余年的。在那方小小的宫墙中,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双眼,禁锢了我的心灵。这仅仅是冯嫣儿诱惑了我,还是我自己根本就是个混蛋?
  谢子楠跟在我身后,连叫了我几声“皇上”。我装作没听到。
  我被愚弄了,觉得面对他们很没面子。
  我回到金陵府中为我安排的下处,一眼看到阿南正站在院门边。她在等我。已经换了身宫装。天青的颜色的让人觉得清爽安宁。我一点也不后悔烧了她那些普通的衣裙,她就该这样打扮起来,这才是最美好的阿南。可是,我的脑袋止不住的左转右转,目光把整个院子都搜过了一遍。还好,没看到那只小兔崽子邓芸。
  如意恭顺的立在一旁,与我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让我安心。我心里好受了一点。
  可我我闷着头一进到室内,一眼就看到屋中桌上放的甜瓜,青碧碧圆滚滚,高高的堆放在竹篮中,还飘着诱人的香气。这分明是邓芸那小子的手笔!
  刚刚平复的心情一下子又落入了深谷。我一转身,抓住了紧跟在我身后阿南的手臂。
  她惊叫了一声。
  “你早知道!”我忍不住冲着她大吼,把她拖进门后,按在墙上,与她脸对着脸。“你早知道冯骥抓的都是些什么人。”我现在才意识到了我的悲剧,我重生了,却改不了自己是个傻瓜的事实。
  事实上,这事天下的百姓也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冯骥至少有一点没有骗我——杀了这些人,的确可以杀鸡儆猴。可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大楚有名望的人物,我冤杀了他们,江南的民心就再也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了。
  而阿南也是早知道了,她却没有好好的告诉我。这小东西也和别人一样,骗我、瞒我、糊弄我!
  “你也看我的笑话!”我向她大吼。
  阿南比我先平静下来。她向我扑闪她的大眼睛,“皇上都审出来啦?”那语气,分明有些幸灾乐祸。
  我忍不住就对她怒目而视。
  她居然没否认,“我早请求过皇上,不要杀他们。”她说。想了一上,她突然笑了起来,“皇上不是不相信我吗?”
  到了此时,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你那时在我的御书房与我争吵,为何不对我说清他们的身份?”
  “也许……那时我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我只是知道此事必有冤枉。”阿南狡黠的眨着眼睛。我发现,阿南一回到南方,变得有点放肆了。
  阿南这小妖女,居然还敢在我面前当面扯谎!那些人中,武孝楷也好,那两个戏子也好,都是南楚的名人,甚至还有出自宫中的人物,她阿南怎么可能不认识。而且她刚才在大厅中看到这些她的熟人时,一点也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可见她对此事早就了如指掌。
  “不许骗我!”我冲着阿南吼,“你早知道冯骥想借我的手杀南楚名士,你也早知道,冯骥在南方杀良冒功。你在我后宫中看起来谨小慎微,是嫔妃中与外面联系最少的。可事实上,千里外的南方一有风吹草动你全知道!”我把这小东西死死抵在墙上,让她动弹挣扎不得。“你是存心想隐瞒你与外界的联系!”我戳穿了她,“现在看到我出丑,你高兴了是不是?”
 
 
第32章 不同
  这事说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汗颜,身为大肇的皇帝,我元君曜怕是唯一的睁眼瞎子。人人都知道冯骥在做手脚,偏偏就我是个傻子。南人不反,他冯骥就没有军功,没有军功,只靠我对冯嫣儿的宠爱,他哪能容易得到大将军的职位。没有大将军之位号令大肇部队,他哪有机会坐上我的龙椅。
  现在看到我发现了真相,她阿南当然要高兴,可她有话不早早说清,让我以这种方式弄清这事,未免有故意戏弄我的嫌疑。
  更让我生气的是……“你与外界是如何联系的?”我质问阿南,“为何你知道的事,比朕这个皇帝都要多?”
  阿南此时被我用力紧紧的抵在墙上,小小的身子全在我身体的阴影之下。她这时才有了点害怕的意思,仰头惊恐地盯着我,知道我是真的生气了。可她并不回避,那双眼睛也是十分的明亮。“皇上若是真心想知道,这世上的事,哪有瞒得了皇上的?”她拧着脖子说。
  到了此时,她还在与我倔犟,说来说去,这一切还都是我的错。
  但这事,我心中是介意的,冯嫣儿的家族已经让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重生后,很怕外戚与宫中联络。阿南本无外戚,该是后宫中最让我放心的嫔妃。可如今……宫中传说阿南望云传书,闻风知信,一直与南方乱民有勾结的事,难不成还是真的?
  “你买通了宫中的太监?”我诈阿南。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太可能。能有权与外界联系的公公,应该没有阿南的人.再说宫中那些东西是什么货色,我心知肚明,他们哪有这长远的见识和眼光,能帮阿南通风报信?!阿南这小妖女肯定是用别的方法与外界联络的,只是没被人发现而已。
  阿南不回答我,脸上又浮起了笑容,“我什么也不知道。”她说。
  若是按我以前对她的态度,到了此时,我早该把眼前这小东西撕成碎片了。可现在……这小东西也是心里有数,此时我心乱如麻,又是到了江南,真的遇事,还得向她南乡公主请教。所以她便放肆起来。
  阿南小小的身子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单只以我俩身量的对比来看,似乎她这小东西是只能任我处置。我若是只老虎,她此时也就算是我利爪下的小兔。可事实呢?为了这点事,我现在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我不是老虎,她自己也不是小兔。但是我们两之间的事,可不止这一点。
  “你以为朕真的傻到看不出来?”我气咻咻的质问阿南,“润州那些贼人分明是些死士,与劫船的那一批,行事风格可不是同一家的人!”既然已经说出了口,我便要弄个清楚。我一直忍到现在,怀疑和愤怒无处发泄,我也是气急了,握着她两臂的手便不自觉的用了些力,“你们真当朕没有自己的判断?如果说船上那批人是在朕意料之中,那么,楚修容,你来告诉朕,润州那些贼人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与你有关?你们一个个全都把朕当傻子,一个个都是想败坏我大肇的江山,置朕于死地……”说到此处,我心里难受,连阿南这小东西都这样对我,枉我以为她对我好,想把她引为知己。我咻咻地喘,说不下去。
  阿南一下子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皇上!”
  “船上打劫的那些人个个贪生怕死,一听到动静想的首先是逃跑。那不过是弄了一群南人演戏给朕看。可润州这些人,居然一旦被抓就要自杀,这是分明就是冲我元君曜来的!”我气得发抖,把阿南死死抵在墙上,“说!这是不是你和谢子楠的安排?”
  阿南被我威逼,不得不与我对视。此时她的大眼睛与我的脸不过盈寸,眼睫毛简直要刷到我的脸上。但是,她的大眼睛不眨了,又用贝齿去扣自己的唇,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我看得出来,此时,她还是害怕了。
  我现在慢慢的摸清了这小东西的许多习惯。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时候是在打坏主意。眼睫覆下来时,是她不安了。像现在这样,这双眼又圆又大的瞪着我看,这才是真正的知道害怕表情。
  “说!”我大吼着我趁热打铁,“是不是你要杀我?”。
  “皇上,不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说话的声音发抖,可是没有哭,只是死死的回盯着我。
  “那就是谢子楠!”我说。
  “不是!”阿南大叫,“不会是谢大人!”
  “是吗?”我的脸逼向她的,“不是何紫鱼那一方,又不是你这一方,那楚修容你来说说,还有谁敢要我元君曜的命?”
  阿南也有些迷惑了,她的眼睛眨了又眨,开始努力的思考着,“谢大人需要皇上您的支持,”阿南说,“南方的百姓需要皇上体恤。我们怎会对皇上不利?”她说的语速太快,明显带着害怕的颤音。“皇上只要想到南楚遗民多么盼望皇上这次南巡,就会知道这事不干我和谢大人的事。我们都需要皇上主持公道呢。”
  “我们?”我冷笑一声,抓住了她语言里的小纰漏,“难道还包括你小阿南吗?你也需要朕吗?朕怎么看不出来?”我的鼻尖都快要抵上她的鼻头了,口鼻间萦绕的全是这小东西身上的清爽的香气,是美好的荷香,不染尘埃。
  “我……”阿南只迟疑一瞬,立刻就厚着脸皮,“我也需要皇上的。”明显的言不由衷,想先糊弄了我再说。她反应倒是极快,不放过任何能逃脱惩罚的机会。这大约也是这几年呆在我身边练出来的。
  从第一次见到阿南那一天起,我就知道,阿南没把我放在眼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就算我后来登基当了皇帝,她也从来没有高看过我一眼。她和我吵,与我争,戳穿我,,无视我,向我下毒,此时她还骗小孩似的糊弄我。
  我更生气了,,我想反驳她,想指责她又在骗我。
  可……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就算是糊弄我,也是天下最好听的一句天籁。她需要我!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刚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吼。
  小东西却不说了,除了紧张的盯着我,再也不说一句话。她的贝齿又紧扣下唇,一付等死的模样。
  我细细打量这张小脸,体内怒气似乎在消散。这样近的看着她,比那风雪之夜还要近的看着她,让我的心里无限的安慰。就是这张小脸,曾在我最深沉的孤独与绝望中与我相对。就是这双眼睛,深深地照到了我灵魂的深处。她需要我,我更需要她。
  就在此时,我看到了她额头上的那道疤痕。
  南巡这一路上,我一直故意回避自己的眼神,装做没有看到阿南额头那一处粉红。
  可此时,阿南因为害怕,那疤痕就在我的鼻尖下,被阿南吓得惨白的粉脸一对比,显得更加触目。这是我粗暴伤害过她的罪证,我永远也不敢忘记它。
  我的目光快速挪开,不敢再瞪她。我的手也慢慢的放松,最终无力的放下。我没办法装作看不见它。
  阿南没有意识到我的变化,她似乎吓坏了,一时间呆呆的,动也不敢动。只有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重生前的我与她。每次我伤她之前,我一发怒,要向她动手,她都是这样惊恐的看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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