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雨人,救他。”一直尾随进来的百雨人听到谢谨唤他,从屋顶跃下,一手抓起明渊,从他背后打入数道内力。
至阴至寒的内力在明渊体内肆虐,将他身上残破的脏器强行结合在一起,明渊被那比衍生蛊要疼百倍千倍的疼痛折磨得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好冷好疼。
“你不会死,你会活得很长久,日日煎熬,我师傅他死了,活着的时候他不肯见你,黄泉路上也已先你而去,你一人在这世间好好地活着吧。”
明渊紧紧地捂住胸口,体内的寒冷使他的嘴唇发白,面上几乎要结霜,“求你,求你告诉我,你是骗我的是吗?你恨我杀了谢晋元,所以你骗我,重山不会死的,你骗我,我要见他,让他来向我报仇,你是在骗我。”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心中绝不愿接受谢重山已死了。
谢谨拎起他虚弱的身子,破门而出,既然不信,就带你看看,让你彻底死心,“来人带路,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们的指挥使。”
屋外的锦衣卫个个按着绣春刀不敢动,明渊涩声道,“除了管宁,没人能带路。”
可管宁已经死了,那样乖巧地依恋着他的管宁,一无所知把他当作世上最好的人,以为始作俑者的他是救命恩人,心甘情愿地做他手中的一把刀,他已经死了吗?世上最后一个贴心人也没了,明渊像这才想起管宁死了,他摸摸脸上的血花,管宁的血,好凉。
“我来带路,”百雨人从屋中出来,从谢谨假意投降起,他便收敛气息一路跟在管宁身后,已参破了林子的阵法。
“好。”谢谨随手将明渊扔在地上,那么今日,她便在此,大开杀戒!
这是无情刀第一次显出它杀人的真正威力,百雨人只曾见过她杀季风与管宁,具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让他看得意犹未尽。
可当她真正面向一群人时,招招致命,血肉横飞,所向披靡,这是世上最厉害的刀法,因为无情,而没有破绽。
百雨人叹服,一个小姑娘能练出这样世间至刚至硬的刀法,是否如同他练成至阴至寒的银针大法那般,须身堕入炼狱再重返人间。
不到片刻,院子里便横着几十具尸首,谢谨站在其中,身上未沾一滴血,连无情刀也是,沾上血之后,片刻鲜血便如水般滴落,不在刀锋留下一丝痕迹。
百雨人替她扛起明渊,“我们走。”
出了密林之后,由谢谨带路,发现此地与桃源山已经不远了,三人一路回到桃源山谢重山隐居的茅屋后山。
百雨人将瘫软的明渊扔在地上。
谢谨看着身上血迹斑斑狼狈不已的明渊,嘲道:“你想见我师傅,我成全你,他如今就在这坟里,拜你所赐。”
明渊艰难地转头,只看到两个简陋的墓碑。
“尊师谢重山之墓”。
一口鲜血从喉头涌出,明渊慌忙含住,不能弄脏了他的墓。
“明渊,我要你活着,长命百岁。”痛彻心扉。
三年后。
百雨人蹲在院子里翻无情刀谱,他怎么参详,怎么也觉得这个刀谱实在邪门,练这个刀法,须得绝情绝义才行。
难道谢谨已绝情绝义了?
哎,小姑娘啊。
孔一远远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楼主,与身旁的孔二说道:“你觉不觉得最近楼主有点怪怪的?”
“楼主一直怪怪的啊,”孔二认真地擦着手上的暗器,楼主最近出去的时间倒是变少了,留在楼里的时间多了许多,三水堂都很少去了,但他还是什么事务都不处理!
如果不是因为武功差得太远,真的很想不干了啊。
百雨人斜着眼睛看向孔一孔二的方向,扬声道:“过来。”
孔一孔二对视一眼,一个提气落到百雨人面前,“楼主。”
“你们觉得谢谨无情吗?”
谢谨?孔一心情很复杂,自从谢姑娘加入一品楼之后,他们就越发抬不起头来了,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实在太强了啊喂!
“很无情!”简直太无情了嘤嘤嘤,经常半点不留情面地打击他们,甚至用刀柄就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
百雨人颓丧,“滚吧。”
入夜,戈达尔正在屋里摆弄他新养的蛊虫,美滋滋地看他们互相吞噬,百雨人在他身后幽幽地发声,“戈达尔。”
戈达尔一听他的声音就条件反射地发抖,“阿日斯兰!你想吓死我啊!”
百雨人踢踢他的瘸腿,“还没治好?”三年前闯明庄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还有戈达尔,三日之后想起来再去找他时,戈达尔在明庄地牢里正嚼着自己养的蛊虫填肚子,因为耽误了时机,那条被管宁打断的腿便瘸了。
“没有。”戈达尔不在意地挥手,在一品楼过得是神仙一样的日子,管它瘸不瘸呢。
“哦。”百雨人干巴巴地回了,蹲在一旁,一副“我想说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
戈达尔也是个满脑子除了坏水什么都没有的人,同百雨人一样在某些方面迟钝的很,他看百雨人不说话了,又开始摆弄自己的蛊虫。
“戈达尔,你觉得谢谨无情吗?”百雨人又问道。
谢谨?戈达尔一听这个名字,就回想起三年前从明庄出来的恐惧,他被关了三天,那倒还好,每天想着阿日斯兰在外面折磨管宁,嚼吧嚼吧自己养的蛊虫,过得倒是挺惬意。
只不过百雨人一把他拉出来,他看到明庄一地死状恐怖的尸体就毛骨悚然,米尼额济啊(我的妈哟),谁下这么狠的手,全是一刀把人劈成两半的刀伤,阿日斯兰不用刀啊,那就是那个自称狂刀的小姑娘了!
“无情!”简直太无情了!从那之后狠毒排行榜中,他都只能排第三了!
百雨人一巴掌把他桌上的瓷盆拍成粉末,里面的蛊虫也无一幸免,“你收拾收拾赶紧滚回塞外吧,一个瘸子在一品楼浪费粮食。”
戈达尔痛哭流涕,他不走!他不要回塞外!不要被两个魔王徒弟折磨!
百雨人想来想去,没人能同他说话了,只能抓住一个手下问道:“谢谨呢?”
“谢姑娘去地牢了。”手下吓得快要晕厥,听说楼主吹口气就能杀人,被楼主抓过了,会不会暴毙啊!
地牢,除了出口有人把守之外,其余侍卫极少,一品楼的地牢没人敢闯,平素也极少有人来。
只一人每月都来,守卫互相对视一眼,要来了,谢姑娘。
一品楼中与楼主比肩的存在,刀法比容貌更出色,实在是让人想不通为什么会在一品楼待着。
“谢姑娘。”两个守卫急忙行礼。
谢谨点头,径直下了地牢。
守卫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她,这样美的姑娘,实在是与阴森的地牢不搭。
地牢里看守着众多恶人,均是一品楼替他们的雇主抓回来的,有的雇主不想让仇人轻易死去,所以委托一品楼收监折磨。
谢谨一路走到地牢的最深处。
肮脏的地牢里,一个瘦可见骨的身影躺在地上颤抖不已。
谢谨慢慢蹲下,轻声唤道:“明渊,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明渊环抱着自己,背对着她。
“谢家家谱中已将你除名了,”谢谨温柔地说着残忍的话,“原先你诈死,谢家一直摆着你的灵位,我师傅死了,灵位也摆在谢家的祠堂,而你本来与他摆在一块儿,可如今你已被谢家除名了,等你真的死了,也只能做个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
明渊牙齿打颤,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体内的不知是什么邪门的内功,让他日夜受寒气折磨,连合上眼睛也做不到,他已三年未睡着过,连在梦中见一见谢重山也做不到,偏死也死不了。
“谢谨,你杀了我吧。”
“我说了要你长命百岁,你放心,即便我死了,也要你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活着才能长长久久地受折磨。
谢谨出来时,见百雨人在月光下正背着手站着,门口两个守卫吓得面如土色,真搞不懂,为何楼中人人都这样怕他?
她上前一拍他的肩膀,“你在等我?”把旁边的两个守卫吓得几乎站不住,她居然敢拍楼主!
百雨人回头,本想也拍拍她的头,可三年以来,她已长得太高,不像以前他一伸手就能自然地拍她的头。
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
两人上屋顶说话。
百雨人掏出一个油纸包,“给你。”
谢谨失笑,接过纸包,打开一看,是她没吃过的点心,百雨人催道:“快吃。”
哭笑不得往嘴里塞点心,意外地香甜可口,奶味很浓,很好吃。
“好吃。”她笑道。
百雨人低头,又是一副“我想说些什么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可谢谨不是戈达尔那样的傻子,她一眼看出来百雨人有心事,心中暗暗称奇,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心事,作为朋友,她尽职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百雨人抹了把脸,已露出了他的真面目,月光下那张雪白的脸孔几乎要反光,青色的筋落红色的血丝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谢谨对这张脸已经很习惯了,看久了还觉得挺好看的,她毫无心理压力地继续吃点心,“怎么了,什么事那么慎重?”
“谢谨,你无情吗?”百雨人严肃地说道。
“噗,”谢谨差点把点心喷出来,好不容易才把点心咽下去,见百雨人还是严肃地盯着他,只能正色问道:“为何这样问我?”
“刀谱我研究了许久,若非绝情,绝不可能练成。”
原来是这样,这个刀客爱好者跑去研究无情刀谱了,的确,非绝情绝义之人是不可能练成无情刀的,但她不是人呀,她是由结合了原主记忆性情的混沌意识,哪是常理能解释的。
“无情刀练成之后便可随心所欲,”谢谨挑着合理的方式说明,“所以我现在也算不得无情。”
百雨人道:“那你喜欢我吗?”
谢谨瞪大眼睛,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考虑到百雨人在某方面的天真单纯,她小心翼翼地说:“我喜欢你呀,我们不是说做一辈子的朋友。”
百雨人黑了脸,转头跳下屋顶跑了,留谢谨一个人在夜色中凌乱,这个怪人,难道情窦初开了?
情窦初开的百雨人十分别扭,除了瘸子戈达尔之外又没人可以倾诉,可戈达尔在谈情说爱方面的理解力远没有在阴谋诡计上强,对着他说是对牛弹琴,于是百雨人天天在地牢里抓着痛不欲生的明渊叨叨。
“我已知道我喜欢她了,可她好像不懂什么叫喜欢,是不是她年纪太小了?”
“你喜欢谢重山,为什么要写信跟他说他儿子死了呢,你太坏了,你这样不叫喜欢。”
“我喜欢她,我就对她很好。”
“不过谢重山只喜欢他妻子。”
“他妻子是不是你抓走的?你别不承认,我都查到了。”
“你本想杀了她,却发现她已有了身孕,去母留子,故意折磨那个孩子,见他长得与谢重山几分相似,后来才留下他吧。”
“你这样做,留下了什么?英雄庄也没了。”
“我不能告诉谢谨,她若知道管宁是她师傅的骨肉,定会自责的,不过错不在她,都在你。”
“要是谢谨不喜欢我,那我就算了。”
“我不像你,像你这样死了也见不到谢重山。”
“我小时候身子也不好,你放心,我那点内力至少能保你十年。”
“疼是挺疼的,疼着疼着就习惯了,等你疼习惯了,我再替你把内力抽出来重新打进去,到时候你就会更疼了。”
听着百雨人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明渊仍是一副无甚反应的样子,只有在听到管宁的名字时,颤抖的背脊透露出几分心绪。
拍拍袍子上的灰,百雨人满足了倾诉欲,一身轻松地离开了。
百雨人在这方面的思想觉醒得晚,但他毕竟十分聪慧,所以非常快地就领悟了精髓,直接从情窦初开单方面跨入了热恋,然后又迅速地单方面进入了失恋。
毕竟谢谨只把他当朋友。
而且像他长得这样古怪,不喜欢他也实属当然,毕竟她长得那样美。
于是,一品楼的属下们就整天看着低气压但仍然无所事事的楼主这里踢翻一盆花,那里拍倒一棵树。
孔一冒着被谢谨揍的危险,在院子里求她,“谢姑娘,求你收了楼主吧,再这样下去,我怕他把一品楼拆了。”拆了一品楼之后,拆无可拆,就轮到拆他们的骨头了!
谢谨看着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真是不能理解,百雨人是有些怪,有时很深沉,有时又像个孩子,可他脾气不坏啊,怎么都把他当魔头似的。
其实谢谨也想找百雨人,可百雨人很自觉地已开始躲她了。
蹲在树上看着谢谨与孔一说话,百雨人心里酸酸的,苦苦的,又想去折腾明渊了。
谢谨抬头叫道:“百雨人,你下来!”这三年来,她的功夫长进了不少,有时百雨人不刻意隐藏的话,她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听了她的话,孔一立刻闪人,倒是百雨人磨磨蹭蹭了好久才从树上跃下。
“找我什么事?”百雨人表面看着很镇定,其实内心非常忸怩,总觉得看到谢谨有些不好意思。
谢谨看他像个孩子似的,叹了口气,“百雨人,你真的喜欢我吗?”
百雨人不说话,若是他现在脸上没有易容,恐怕那张雪白的脸已变得通红了,双手背在后面紧握着角力。
“你过来。”谢谨招他,百雨人微微往前挪动了一小步。
看他扭捏的样子,像个小孩子似的,谢谨失笑,“你若过来让我拍一下你的头,我便认真考虑你的想法。”
百雨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谨,什么!这么简单吗?
马上弯下过分高大的身子,凑到谢谨的手边,来,拍我。
这次,先离开的是百雨人,他的身体已残破到银针大法也救不了,弥留之际,那张雪白的脸上平静如水,“夫人,我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