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心里哆嗦了一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乾宁长公主居然没恼,反而笑了出来。
小兵惊讶地嘴都合不上,他低了头,默默往外走。走到路上遇到了副将,副将问:“都督可在主帐?”
小兵指了个方向:“都督在那里陪长公主吹风。”他说完,实在忍不住,偷偷凑过去问副将:“将军,你说都督和长公主……”
“闭嘴。”副将狠狠翻了个白眼,“就你会说话,快闭嘴吧。”
“……哦。”小兵默默闭嘴,去军营门口迎接宫里面女官的到来。
军营里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严禁带女子入营,一旦发现杀无赦。军中这群汉子早已习惯这种环境,一眼望去全是黑黝黝的糙汉。然而今日,却有一群女子穿着齐胸襦裙,臂弯间挂着飘逸的披帛,貌美肤白,姿态端仪,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在军营大道上。来往的军士都看呆了,松雪等人第一次被这么多男人围观,她们不肯失了架子,越发挺直腰杆,双手交叠在腹部,用标准宫廷仪态行走。引路的小兵被这么多人看着,也是与有荣焉,一路走下来脚步生风。
松雪等人好容易走到了主帐,她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紫襦白裙的女子,松雪几人顾不得周围的人,连忙唤道:“殿下!”
容珂只是浅笑着,对她们轻轻点头,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场面有什么特殊。而松雪几人激动地快要哭了:“殿下,奴可算见到您了!早知道这些事情,奴就陪着您一起出宫了。”
当天她们都觉得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出宫,谁知掉,容珂出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甚至还险些酿下大祸。
“我这不是没事么,起来罢。”
松雪几人擦干脸上的泪,慢慢从地上起来。永和宫最得力的几个女官一来,立刻围在容珂身边,问东问西。不知不觉,萧景铎就被挤出去了。
萧景铎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见一时半会,容珂恐怕腾不出功夫理他,只好和跟随着容珂的护卫说了一声,自己先离开了。
等进入帐篷,松雪才和容珂说起这些天宫里的事情:“……那日之后新安殿下就入宫,和吴太后哭了一通,之后就住在宫里,不肯回府。圣人和太后也一切都好,圣人很是关心您的安危,我们离京前,特意嘱咐了好几遍。若不是几位相公拦着,圣人就要自己过来了。”
“丞相拦着他是对的,他若是真敢过来,我非好好收拾他一顿。”容珂知道宫里没有出事,一直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来。她问:“永和宫里其他人呢,有没有被波及到?”
“这倒没有。夏岚也想来,但是永和宫离不了人,她只能留下。”
“夏风呢,可有消息?”
松雪的脸色凝重起来:“殿下,自从您出事那日起,夏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也就是说,程慧真也失踪了?”
“是。”
容珂叹了口气:“明月走了,现在又是夏风。”
说起这些松雪也很伤感,她们共事许多年,虽然每个人负责的方向都不一样,但终究朝夕共处,感情深厚,谁能想到,人说没就没了呢。
斯人已逝,伤感这些也没有用了,当务之急是解决梁王。明月和夏风都因梁王而死,处理了梁王,才是对逝者最大的缅怀。
松雪收拾好情绪,问:“殿下,程女官毕竟不同寻常,现在她落入梁王之手,我们要怎么办?”
松雪对程慧真的事一知半解,但是容珂却是清楚程慧真底细的。她神色淡淡,道:“怕什么,靠她,不坏事就是万幸了。”
也是。出事之后松雪心里一直紧绷着,就是走在路上也七上八下,但是现在一看到容珂,她莫名觉得安心。便是害死了两个姐妹的梁王,仿佛也不足为惧了。
松雪放下心头的重负,突然发现周围的环境也太差了。她皱着眉站起身,道:“殿下的住所怎么能这样简陋?殿下您且等一等,奴这就去收拾。清兰,你随我来……”
松雪等几位女官的到来,立即改变了军营里的气氛,外围还是严肃铁血的军营,一走到容珂所在的主帐,仿佛顷刻间从军队回到了太极宫。衣袂飘飘的宫女轻声慢语,礼仪繁复,女官们各司其职,虽然人少,但毫不马虎地撑起了摄政公主的架势。每日三军将领来找容珂汇报战绩,都会看到峨眉皓首的女子在军营里忙碌,一封封战报经由她们的素手,按轻重缓急分为好几摞,整齐地放在容珂案前。时常出入两仪殿的萧景铎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好些没见过这种架势的将军却啧啧称叹,女子参政,竟然活跃至斯。
梁王据守洛阳不出,萧景铎等人虽然将洛阳围了个结实,但是他们投鼠忌器,并不敢强力攻城。这样一来,这场仗就愈发难打。容珂每日都要和军中将领议事,但她多是了解情况,并不多插手军务。容珂不得不承认,相比于用兵打仗,她更擅长内务。毕竟她从小长于宫廷,擅于猜测人心、处理内政,而萧景铎就不一样了,他生于农家,住过侯府也住过佛寺,他在边疆担任过县令,也去大漠参加过战役,他对农桑等实务和战局的把控,其实要优于容珂。
不过容珂并不是一个一昧揽权的人,既然自己不擅长,那就交给擅长的人做。而她自己盯上了军营里的内务,譬如粮草储藏,战马喂养等事,其实有许多冗杂又不合理的地方。等渐渐入冬,益州、徐州、萧景铎的军队联手打了好几个月后,梁王终于撑不住了。
洛阳城破,大军拔营。军队离开后,好些人这才发现,朝廷军各营地的边线都是直的,整整齐齐排成八卦模样。
洛阳的官员见了这些,都在心底感叹,乾宁其人,乃是上天之钟爱啊。
洛阳这一战打的艰难,好不容易攻破城门,紧接着,梁王便由人护卫着冲出重围,朝齐州方向逃去了。萧景铎亲自带人去追,而容珂站在满目疮痍的洛阳城内,深深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东都,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此时已经是寒冬腊月,他们八月围城,一直打到年末才收复洛阳。洛州被打成这个样子,容珂可干不出来扭头就走的事情,要不然,她在洛阳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于是,这个年容珂势必回不去了,只能留在东都收拾残局。好在长安和洛阳不远,听说公主要留在洛阳过年,公主府和永和宫的下人一批一批往洛阳赶,到最后,就差把宫殿搬过来了。
年前三天,萧景铎带着满身寒气回到洛阳,与他一同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的梁王和郑王。容珂不回长安,萧景铎肯定也要留下,而银枭卫左部的人则接了令,回长安做他们最喜欢的事情——秋后算账,收拾残党。
行宫的牢狱内,梁王看着眼前的人,讽刺地笑了:“没想到,六月一别,你我叔侄再见面,竟然是这种场景。”
“侄女也万万想不到,三叔会做出这种事情。”
“你想不出?”梁王哈哈大笑,“容珂,事到如今,你何必假惺惺做戏?郑王起兵后,我前脚领着人离京,你后脚就给徐州、益州刺史发了密旨,若我得胜归来,便在洛州剿灭我。容珂,是你先不仁的,不能怪我不义。”
“密旨上写的是若梁王有异心,在洛州斩之。”容珂披着狐裘,远远站在梁王前面,面色冷淡地说道,“若你不起兵,这张密旨就不会生效。”
“哈哈哈,鸟尽弓藏,兔死狐悲,容珂,你还真学了一手好权术。”梁王大笑,笑完后,目光阴沉沉地看着容珂,“你算算,你上位至今,已经杀了多少人?江安王,吴太后,崔太后,新安的驸马,郑王,我,说不定还有齐王。我们容家一共才多少人,你是要杀完所有人,才能安心吗?你日后去见容家的列祖列宗,就不怕被指着脊背骨骂吗?”
容氏立国至今,皇族已经传了四代,高祖将自己的兄弟杀了一波,只余下自己这一脉。而容珂,几乎把高祖这一脉杀光了。除了她和她的弟弟妹妹,其余的叔叔、藩王,所剩无几。
“这种死后才需要担心的事情,我为什么要管?”容珂从思绪中回神,冷冷地说,“你罔顾大局,不顾家国,执意掀起内战,罪无可恕。念你是父亲的亲兄弟,当年父亲在时你也帮过东宫不少忙,我便留你一个全尸。毒酒还是自刎,你自己选吧。”
容珂说完之后,就要往外走,萧景铎怎么肯让容珂自己来看梁王,他自然也一直陪同在侧。萧景铎和容珂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梁王说:“三郎才刚刚会走,我做了什么,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看在我是你的亲叔叔,你年少时经常抱着你去长安里玩的份上,便饶了三郎吧。”
容珂站住身,却没有回头:“三叔,若你当日得手,我死后,你会善待容琅吗?”
“哈哈哈。”梁王抬起头,笑声怆惶,几乎将泪都笑出来了,“好好好,不愧是被容文哲寄予众望的乾宁公主,当年父亲那样宠你,若是知道你如今的模样,不知会不会后悔。”
“这些,就不劳三叔操心了。时间到了,送三叔上路。”
“等等。”梁王突然说道,“你手下有一个很得力的女探子,名唤夏风,或许她本不叫这个名字,不过明面上这便是她。”
容珂豁然回头,眼神亮的慑人:“你将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杀了。”梁王带着看好戏的笑意,看向容珂,“我一直奇怪,郑王和崔太后的事情为何会这样巧,原来是沾了预知的光。你提前从那个女子身上得到了未来的发展,然后因势布局,这才能无往不利。现在这个女子在我手上,没了她,你以后可怎么办?”
程慧真在梁王手上?萧景铎皱起眉,担忧地看向容珂,而容珂却轻轻哼了一声。
她无往不利是因为程慧真?快算了吧,她靠的可是自己的脑子。又一个被程慧真唬住的,容珂不屑地想,怪不得你们都要失败,迷信预知,何如信任自己?
“你现在还没找到她吧?我将她藏在了一个隐秘的角落,而且我早早就吩咐了看守的人,一旦我兵败,立刻将程慧真的身份宣扬出去,让众人看看,他们所谓的摄政公主实际上靠的都是些什么。我倒要看看,到时你要如何收场。”
怪力乱神这些东西容珂并不怕,但是宣传到民间的话,确实有些难办,还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容珂只好问:“她在哪儿?”
梁王摇头不语,容珂微微走近了一步,再次发问:“她到底在哪儿?”
梁王突然抓住这个机会,跳起身朝容珂扑来,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柄匕首。
萧景铎也刷的抽刀,刀尖一挑便朝梁王刺去,快到几乎看不清。
终究还是萧景铎更快,梁王捂着腹部跪倒,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怪不得我故意放你离开,她还是愿意相信你。你站在她那么近的地方突然抽刀,她竟然避都不避……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景铎刀刃带着薄薄一丝血线,萧景铎反手将长刀收回刀鞘,他不想让容珂看到这些东西,对容珂说:“你先出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嗯。”容珂轻轻点了下头,就转身出去了。
等萧景铎处理好殿内的事情,走到殿外,就看到容珂披着雪白的狐裘,毛绒绒的狐领围在她的脸侧,将她衬得剔透如玉。容珂抬头看着天空,从檐下伸手出去:“下雪了。”
明日就是除夕了,今日下雪,多么好的兆头。
然而还没等容珂感慨完,手里一重,紧接着一股暖意传来,将她小心接在手心的雪花化了个干净。
“外面凉,你不要伸手去接雪。”萧景铎在容珂手心里放了一个手炉。
萧景铎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容珂抬头幽幽瞪了他一眼,他还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
梁王死了,这是她嫡亲的三叔,少年时亲密非常的血亲。容珂就算在殿里表现得再冷淡决绝,她心里也很难不介怀。
她的亲人,一个一个离她远去。祖父走了,紧接着父亲也离开,之后,她的堂叔惨死,堂姑和她势不两立,曾祖母气息奄奄,现在三叔也走了。
若说祖父和父亲是上天不给活路,要怨只能怨天命,可是之后的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出自她手。
“我不想回宫,你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这种时候,萧景铎怎么舍得拒绝容珂。“好。”
洛阳行宫虽然也是宫殿,但是比起阙楼重重的太极宫,洛阳行宫的规矩和门禁就要松懈许多。更何况洛阳如今被烧了一半,就连行宫都处处可见断壁残垣,宫门的守卫可想而知。
容珂和萧景铎顺顺畅畅便出了宫。今日已经是二十九了,街上人来人往,处处可见红灯笼,即使路边还倒着焦黑的木头,但是刚刚结束的战争并没有影响百姓对新年的期盼。
慢慢走着,便走到了北市里。北市里极为热闹,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容珂很少亲自逛市集,她的衣食都是一层层挑选下来,放在精致的盒子里呈上来的,如今看到民间这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容珂大感新奇:“这是什么?”
萧景铎其实很拒绝容珂来这种人挤人的场合,但是谁让容珂乐意呢,萧景铎只好暗暗提着精神,注意四周环境。听到容珂的问话,萧景铎答:“这是糖人。”
“小娘子想要什么?”买糖人的老翁笑呵呵地问,“阿翁给你做。”
老翁这话是将容珂当作孙女来称呼,容珂后面跟着的人脸色都有些僵,容珂的祖父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那可是开国高祖啊!不过容珂还是笑吟吟的样子:“什么都能做吗?”
“对。”老翁点头。他看这位漂亮的小娘子衣着贵气,身后站着的那个郎君也是好相貌,老翁本以为这是一对新婚夫妇,但是看容珂的发髻没有高挽,便猜测这还是个未出阁的贵族姑娘,旁边那位,多半是未婚夫之流了。
依老翁的想法,这个小娘子多半都要照着自己和她身侧的郎君捏糖人,老翁见惯了这种套路,没想到,这位漂亮得不像话的娘子点了点头,开开心心地说道:“那便做一个应龙吧,应龙处南极,主雨,今日下雪,正好应景。”
老翁听着都呆了,用糖勾应龙?现在的小娘子都喜欢这些?
看到老翁的神情不对,容珂皱眉:“不能做吗?那便换成麒麟吧,麒麟主祥瑞,也是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