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吴太后想要见您。”
容珂停了停,过了一会才低声问:“她怎么了?”
容珂已经感觉到,这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太后好像……撑不过去了。”
吴太后将自己熬的灯枯油尽,终于熬不下去了。
事到临头,她反而长舒了一口气,她放心不下和静,一直勉力撑着,现在,她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了。
临走之前,她却突然想看一看容珂,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从小到大,从来没被她关注过的曾孙女。
老迈的吴太后听到殿外传来宫人的问安声:“见过乾宁长公主,见过萧都督。”
萧都督是谁?哦对,是那个陪着乾宁东征西讨的年轻郎君。吴太后掀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并肩朝她走来。
殿内的熏香烧的太旺了,熏得她想瞌睡,这样想着,吴太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片刻的静默后,巨大的哭声在殿中炸响:“太后,太后!”
这样大的声音,再也不能吵醒这位三朝老太后了。
.
吴太后薨逝,宫廷内外到处都是一片哀戚。
白幡猎猎作响,崔太后穿着重孝麻服,眼角都是红红的。她坐在祭殿之后的配殿里,带着些低声下气问容珂:“志儿,真的不能入宫哭孝吗?”
“不能。”
“你便这样绝情?一点通融都不能有吗?”
“对。”
崔太后怒了:“你这样做,就不怕被别人说道吗!”
容珂轻轻将茶盏磕到桌案上:“让他们说呗。”
容珂将郑王终生□□,就囚在长安角落的一处宅子中。造反谋逆这种大罪,能保下命来都是奇迹,容珂只是□□,在外人看来还算宽厚。
可是事实上,崔太后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容珂精心算计的,若不是容珂,郑王根本不会离京,更不会造反。
崔太后的气色比往常黯淡了许多,仔细看她的鬓边,竟然已经生了华发。她默了一会,晦涩地说:“如果你因为我的缘故,迁怒五郎,那我和你致歉。如果你还是不解气,尽可朝我撒气,不必牵扯到我的家族和五郎。”
崔家许多人都被罢官了,她原来以为容珂只是吓唬人,族中长辈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可是清河崔氏!可是眼见着崔家人腾出来的职位一个个被新科进士占据,崔氏人慢慢觉得不对劲,到最后眼看容珂来真的,心里都大慌。
崔家里许多人见此非常生气,直言容珂倒行逆施,不做他们家的官也罢。可是崔太后久在宫中,却知道离开权力中心有多么可怕,这些气节,委实没必要坚持。
崔氏知道自己和容珂这一系积怨许久,容珂的亲祖母是昭德皇后,和崔氏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容珂连自己的亲叔叔都能下手,何况她这个继祖母。更别说,容文哲还是太子的时候,崔太后没少为难夏氏和容珂,容珂摄政之后,崔太后也三番五次策划针对容珂的谋杀。
容珂恨她,崔太后完全可以想象到。崔太后只是仍然心存幻想,希望容珂针对她就够了,不要迁怒郑王。郑王今年才十四岁啊。
崔太后颓然道:“若我死了,你能不能放过五郎?”
容珂轻轻笑了笑,好笑地摇头,慢慢道:“你猜呢?”
容珂起身,毫不留恋地朝外走去。殿内,崔太后跌坐在地,久久没有动弹。
灵堂内许多内外命妇都在哭灵,看到容珂过来,所有人都敛裾行礼:“乾宁殿下。”
亲王郡王一个接一个倒下,如今就连位高权重的梁王也在容珂手下轰然倒塌,朝臣和命妇们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乾宁主政,已成定局。原来总有人觉得女子摄政肯定不长久,心里存着得过且过,熬过这段时间容珂就会下台的想法,可是如今容珂用事实证明,她才是最后且唯一的胜利者,用天底下对女子的准则约束她,绝无可能。
如今朝中大半都是容珂的人手,天底下还有谁敢怠慢她?好些人这才后知后觉地,考虑起讨好容珂和投其所好的问题来。
然而凡事唯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能得利,最先站队的那一批都已经功成名就,其中尤以萧景铎为首,他明明是进士出身,之后做的事情却算不上文雅有气节,但谁也拦不住人家如今功名赫赫,威震一方。便是其余人,如白嘉逸、夏之衡这些,也都成了后起之秀,朝廷新贵。
局势仿佛一朝就变了,江安王,郑王,梁王,以及他们身后的支持者,这些倚老卖老、堵在容珂前面的人被一个接一个除去,不过四年,宫中三位太后只留下一位。吴太后病逝,崔太后家族和儿子都被废掉,已经完全失势,唯一留下的那位,是容珂的亲生母亲。众人觉得变故发生在一夜间,可是事实上,容珂为了这一天已经谋划了三年,许多改变,都融在不知不觉间。
齐王妃站在灵堂,觉得自己尴尬极了,文宗容文哲兄弟四人,如今竟然只余下他们一家。齐王妃现在看到容珂,腿肚子都在打颤。
她现在可不觉得容珂是一个后辈了,在齐王妃眼里,容珂简直比史书里的暴君还可怕。
容珂在灵堂守了一会,就到侧殿去了,齐王妃瞅住时机,赶紧追上去。
“乾宁殿下。”齐王妃细声细气地对曾经的侄女说话,“齐王他脾性冷,不爱和人打交道,这些你也都知道。梁王的事,他确实不知……没想到因此让你受了伤,齐王和我心里都后悔极了。这是最好的凝痕膏,涂上之后清热解毒,还能舒缓伤痕,是前些天西域人送给齐王的,我们用不着,便交给殿下了,还请你笑纳。”
对着一个年仅十九岁的晚辈说敬语,齐王妃自己都别扭极了。可是没办法,这些话她必须说,女眷出面好歹有周转的余地,若是由齐王来,容珂一旦拒绝,那就全完了。
齐王府的侍女端着一个盘子,恭敬地举到容珂眼前。容珂只是扫了一眼,道:“齐王妃太客气了。”
她唤的是齐王妃……齐王妃心都凉了半截,勉力笑道:“哪里,我们是嫡亲的叔侄,关心你本就是我们该做的。殿下,梁王的事,齐王真的毫不知情,他和梁王分别带兵离京,唯有在洛阳附近遇见了一次,之后齐王忙着打郑王,就没有再关注梁王。他若是知道梁王的打算,就不会独自带兵回到京城了。”
“我记得,俘虏郑王后,齐王和梁王一直都是同行的,从齐州到洛阳这么长的路,齐王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容珂说这话时一直笑着,齐王妃本想咬定齐王不知道,可是对着容珂的眼神,她就慢慢气弱下来。
齐王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一方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兄长,一方是长兄留下来的遗女,齐王谁都不想站,干脆蒙住耳朵堵住眼睛,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齐王说他没有站队,可是当时梁王要做的是造反,不是夺嫡,齐王岂是真的没站队?
只是如今他默认的那位争斗输了,齐王和齐王妃这才急了罢了。
齐王妃心里拨凉一片,完了,容珂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齐王妃吓得脸都白了,而容珂却突然笑了出来,连称呼都换成了四婶:“四婶不必紧张。我自然是信任四叔的,想必四叔也是一样,对吗?”
齐王妃拿捏不准容珂想做什么,但还是忙不迭点头:“对。”
“今年蜀锦上贡的数量不知怎么了,比往年少了许多。益州是江南道的中心,也是西南要紧之地,一丝一毫的变动都不能马虎。不知四叔可愿意去益州,替我查蜀锦的事?”
不过是蜀锦少了而已,这些丝锦波动再寻常不过,有什么可查的?而且容珂只说让齐王去益州查案,却不说给齐王安排什么官职……
齐王妃觉得自己已经懂了,她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道:“能为殿下分忧,我们自然是愿意的。”
“那便好。前朝还有事,我就不陪着四婶母喝茶了。”容珂站起身,齐王妃也赶快跟着起来恭送。容珂走到一半,停住脚步,回头对齐王妃笑言:“成都府是好地方,我一直想去那里亲自一观,奈何一直抽不出空来。四叔和四婶去了那等锦绣之地,可要玩得尽兴。”
容珂走出很远,齐王妃才如同脱力一般,猛的朝后一歪。侍女连忙过来扶住齐王妃,齐王妃底不可闻地喃喃:“深不可测,喜怒无常,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齐王妃得了容珂的准话,心里的石头也放了下来。齐王虽然被容珂半软禁在益州,但是益州也称成都府,是个繁华之地,容珂最后那句话意味着他们可以尽情玩乐,只要不动不该动的心思,几年之内衣食无忧。这种生活,老实讲,齐王妃是满意的。
辞别齐王妃后,容珂往灵堂走,打算再露个面就回去处理朝政。没想到路上却正好遇到了到后面休息的夏太后。
夏太后叫住女儿,问:“珂珂,你如今已经十九了,你父亲的孝也除了,你的婚事,是不是该张罗起来了?”
第123章 暗示
“你的婚事,是不是该张罗起来了?”
容珂听到这话, 却觉得:“急什么?”她十六岁成为摄政公主, 为父亲守孝三年, 如今才刚出了孝期, 又赶上吴太后薨逝, 守孝一个接着一个。就算没有吴太后的丧事, 容珂也不会早早成婚。
成婚之后,朝堂上的主事权, 又要怎么说呢?
夏太后看起来却执意如此:“你的婚事我从你十三岁就开始相看了, 但是那时候撞上了高祖驾崩, 之后你父亲也总说不急, 这才耽误到现在。虽然吴太后还需要避开, 但现在开始相看,一出孝期就成亲,这不是刚好吗?”
容珂听到这里,只能实话实说:“阿娘, 我还不想成婚。”
“为什么?”
容珂挑了挑眉, 警惕问:“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夏太后说, “你只管说, 你为什么不想招驸马成亲?”
若是别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听不懂,容珂肯定扭头就走了, 但是这是自己的娘亲,容珂只能掰开了解释:“阿娘, 我现在刚刚将权力收回,朝廷上下百废俱兴,正是发力的时候,怎么能被婚事绊住脚?而且,我若成亲,处理起驸马和驸马家族的事情,必然碍手碍脚,无论我怎么做都有人说我徇私包庇,而且驸马难免要参与到我和下属的议事中,这岂不是又分权了?到时候又有人让我相夫教子,退出朝堂。与其被朝堂上的人说道,不如一开始就断绝了这种可能。只要我不成婚,就没人敢质疑我的摄政大权。”
夏太后听了这番话,深深地看着容珂,表情没有放松,反而越发凝重:“珂珂,你毕竟是女子,相夫教子,平安和乐地活着,难道不好吗?”
“阿娘,世界上有千万种女子,就该有千万种活法。我是女子,就更要让天下人知道,没有什么是男子做得、而女子做不得的事情。我是摄政长公主,只要我一日在这个位置上,天下人就需记得,我先是君,其次才是公主。”
夏太后还是一幅不赞同的模样,容珂不想和自己的母亲争执,也不想委屈自己再听下去,先行一步打断了夏太后的话:“母亲,前朝还有事,我先走了。”
走出武德殿,宫道两边的人见了容珂,无不跪下行礼,一路肃穆。等周围没人了,容珂问永和宫的宫女:“这几日谁去找母亲了?”
容珂一听就知道,肯定是有人在母亲面前说了什么。敢给她容珂上眼药,这些人还真的不怕死。
“其实也没人……”容珂淡淡瞟过来一眼,宫女默默换了说辞,“吴太后丧仪,内外命妇都要入宫奔丧。如今三宫太后只剩我们太后,难免有许多人来找太后说话。昨日在侧殿,女眷哭丧后休息的时候,太后和齐王妃、和静郡主、新安大长公主,还有其余几位入宫的大长公主一起坐了坐。”
皇室的女眷们就剩这么几个了,现在其他俩个太后都倒了,就是瞎子也知道该来讨夏太后的好。容珂都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其他人围着夏太后说话,说着说着,便扯到了容珂身上。
但容珂同时也知道,夏氏虽然性子温软,但是她当过许多年东宫太子妃,也当过四年皇后,做太后时虽然被吴、崔两宫打压,但是有容珂在,夏太后也没有真的受什么委屈。能走到这个位份上,不会有蠢人。夏太后今日这样说,其实根源上,还是因为夏氏自己也这么想,新安等人顶多就是加了把火。
“真是麻烦。”容珂被催婚催的心烦,她不能拿夏太后怎么样,但是并不妨碍她敲打下面人,“立刻着人拟旨,让齐王府早日去益州,还有和静郡主,她不是孝女么,便让她去大业寺为曾祖母诵经去吧。”
容珂回宫后,很快就听到政变那日,和静郡主和新安驸马说了些什么。和静不是说一旦有机会,会亲手弄死她么,既然如此,容珂还和她客气什么,早看她不顺眼了。
“至于新安姑姑……她现在见了我肯定有心结,便让她少入宫,在家休息几天吧。”
“新安殿下不是这样不明事理的人吧。”
容珂摇头:“我杀了她的驸马,她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岂会不怨我?还有新安姑姑的儿女们,他们肯定也不念着我的好。真是可笑,他们的父亲叛上作乱,他们不怪自己父亲,反而怨我这个修正错误的人。”
“殿下……”宫女心疼地唤了一声,世人总是偏向弱者,乾宁公主明明做的都是律法中写明的事,可是在其他人眼中,就是乾宁不通情理,心狠手辣。她时常待在公主身边,知道公主走到如今这一步,付出了多少艰辛,又为这个国耗费多少心力,长安一日比一日繁华,他们看不到,只盯着乾宁公主又杀了什么人。就连公主的亲人都一日日和公主渐生怨怼,到如今,叔叔们要不死亡要不远离,嫡亲的姑姑也生了间隙,殿下身边,只剩下太后和圣人了。
宫女心里有些欣慰地想,到底还是亲生兄弟和父母靠得住。
容珂直到回了两仪殿,脸色都是淡淡的。
松雪几个女官迎上来,一见容珂的脸色就不敢说话了。她们悄悄退下,问:“殿下怎么了?”
“不知道啊。”
“这是各地送过来的丧礼单子,加急送来的,要呈给殿下吗?”
松雪说:“你敢送,那你去啊。”
大伙都不说话了,一个小宫女怯怯走过来:“松雪姑姑,鄜州都督来了,要传吗?”